第二十一章(7)
春運火車車廂里大概是最能體現社會階層差別的地方,軟卧里基本上是衣著光鮮經濟優渥的高薪人士,他們通常在相對舒適的環境里換了舒服的拖鞋,坐在窗邊或者悠閑地喝茶,或者三兩閑聊,或者帶著筆記本電腦看劇聊天,一派從容模樣;硬卧車廂里就顯得雜亂一些,行李箱塞得滿噹噹的,床鋪之間甩著好幾雙各式各樣的鞋子,狹窄的通道里人來人往,不但嘈雜還總是瀰漫著一股濃濃的泡麵味;而普通硬座的景象就更加刺激,一眼望去全是人頭,行李架上永遠塞得爆滿,過道里站著坐著的人多到數不勝數,人人像是罐頭裡的沙丁魚,想要動一動,都相當困難。
祁震站在硬座車廂擁擠的過道里,不停地給路過的人讓道,笨拙的模樣顯得很不適應。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在春運時期乘坐火車。初五下午,他和石磊回程路上先去b城辦事,本打算初六晚上返回c城,沒想到高速封路,初七等了一個早上,臨近中午竟然又下起雪來。祁震等不及,只好讓石磊在b城等著,自己買了張短途車票先回c城,可他從來不知道春運時期的硬座車廂竟然是這樣的,不由得暗暗感慨。
他路上實在無聊,於是想給夏冰發消息,可夏冰沒回,後來又打了兩次電話,仍然沒有人接聽,他覺得納悶,於是每隔十幾分鐘便打一次電話,終於,在下車前一小時,他又一次撥通電話時,電話通了。
「喂?你,怎麼一直不接電話?」
「有點事。」夏冰回答著,聲音聽起來有些倦倦的。
「什麼事?」祁震好奇心起,「出去了?」
「嗯。」
「今天怎麼了?聽起來跟平時不一樣?」
「沒什麼。」夏冰懶懶地回答。
「你這回答不像是沒事。」
夏冰心裡有些說不出的煩悶,於是賭氣道:「有事又怎麼樣?跟你沒關係。」
「說了興許就有關係。」祁震道。
夏冰輕哼一聲,「我生日跟你有關係么?」
祁震微微一愣,「是今天?」
「對啊。」
「哦,看來是過得不開心。」
夏冰沒有做聲。
「知道火車站嗎?」
「知道。」
「過來接我吧?我給你過生日。」祁震道。
「你說什麼?」夏冰吃了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
祁震一字一句地重複說道:「我說,讓你來接我。」
「你開什麼玩笑?」夏冰有些難以置信。
「沒開玩笑,我剛從b市回來,今天晚上沒有安排,等會兒下了車到市裡去買蛋糕應該還來得及。」
「不必了。」
「為什麼?你晚上有約?」
夏冰輕輕咬住嘴唇,看了一眼窗外飄飛的雪花,道:「雪太大。」
祁震輕笑一聲,用命令的口吻道:「這什麼理由,必須來,還有半小時,在出站口等我。」
夏冰還想辯解,可祁震已經自說自話地掛斷了電話,她再打過去,他卻不接了。
「這人怎麼這樣?」夏冰嘟起嘴心裡埋怨著,看著窗外已經昏暗下去的天色,心裡升起些莫名其妙的緊張。
外面沒有想象中寒冷,夏冰乘坐的公交車到達火車站時,路燈才都亮起來。夏冰站在空蕩蕩的出站口,看見路燈下鵝毛一般飄飛的雪片,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傻透了,怎麼就相信他會來呢?——夏冰咬緊牙關,看看手機,還有十分鐘到站:你要是不來,哼!
車站裡響起到站的播報音,夏冰站在路燈下,鬱悶地看著提著大包小包出站的人們,忽然,人群里一個穿著黑色夾克式羽絨服的高個子男人停在了廣場上,他戴著帽子,兩手插在口袋裡,一件行李都沒有,他遙遙地看著夏冰,然後徑直朝她走過來。
夏冰心臟加速起來,路燈明明很亮,可那男人的臉擋在帽子的陰影里,有些看不清,可即便看不清,她卻知道他是朝她笑著,夏冰心臟突突地跳個不停,看見他終於走到自己面前。
「來了很久嗎?」祁震笑著,輕輕替夏冰拍著帽子和肩膀上的積雪,「像個小雪人。」
夏冰喉嚨里咕隆一聲,緊張得沒有說出口。
「冷嗎?」祁震看夏冰表情僵硬,以為她凍壞了,連忙拉起她帶著毛線手套的手,朝不遠處的計程車招手。
祁震把明顯動作遲鈍的夏冰推進計程車,對司機隨便說了一句:「到市區。」,就慌忙隔著手套把夏冰一雙手握在了自己手裡輕輕揉搓著,「你是凍僵了嗎,抱歉,我沒想到外面這麼冷。」
「啊,我沒事——」夏冰終於反應過來,有些慌張地抽出手來塞進棉衣的口袋裡。
祁震鬆了口氣,望著夏冰道:「看你臉都凍紅了,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夏冰尷尬地笑了笑,覺得很難解釋自己這反常的行為。不知道是不是計程車里空調打得太足的緣故,夏冰一點都不冷,反而覺得自己熱得要冒煙,可是祁震還在一旁不知趣地盯著她看,她只好輕輕吐著氣,把臉朝向計程車的窗外。
半小時后,計程車終於慢吞吞地開到了市中心的商業街上,因為年後剛剛開業,又趕上下大雪,街上只有很少的幾家店鋪在營業。祁震帶著夏冰走了兩條街,才找到一家蛋糕店,買到一個生日蛋糕。
風停了,雪也停了,夏冰和祁震一前一後地走在厚厚的新雪上,空曠的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汽車也極少,偶爾有一輛經過,也慢得像是蝸牛在爬。
夏冰走在祁震身後,本想踩著他的腳印走,可是走了兩步就發現他的步幅明顯比自己要大很多,只好在那腳印旁重新踩出一溜小一些的腳印。
祁震手裡提著蛋糕,不時回頭去看夏冰。剛才他們在車站沒有在意,到了市區才發現,因為下雪,幾乎看不到計程車,兩人只好一邊往回走,一邊碰運氣。終於在他們走了近一半的路之後,遇上了一輛計程車。
車子停在夏冰家的樓下,祁震下車仔細辨認了樓號,然後才提著蛋糕跟著夏冰走上樓去。
夏冰好不容易平復的心跳,在寂靜的只有兩人幾乎重疊的腳步聲時,又一次加速起來,她忽然意識到,爸媽都不在家,她這樣冒失地讓一個陌生人進門,是不是不妥?不過,他算是陌生人嗎?能不能算朋友?可即便是朋友,這麼晚了,是不是也不太合適?她胡思亂想著,直到走到自家門前,也沒理出頭緒,只好硬著頭皮開門。
吊燈壞了,夏冰進門時才突然想起來,平時走兩步就能摸到的立式檯燈,今天卻好像換了地方,夏冰許久才找到開關,客廳亮起來的一刻,她才鬆了口氣。
祁震走進客廳里,就著昏暗的燈光看了一眼四周的陳設,比他想象中更小一些,舊一些。
「你自己在家?」祁震隨口一問,絲毫不見外地坐在了沙發上。
「嗯,我爸媽上班去了。」夏冰道,她背著手靠在門口的柜子邊,拘謹的樣子倒像是去別人家做客。
祁震像是有些意外,他忽然笑了笑,沒有做聲,慢條斯理地解著生日蛋糕盒子上系著的絲綢蝴蝶結。
他小心翼翼地插上蠟燭,然後從口袋裡摸出打火機一根根點燃,對著一旁的夏冰笑道:「來吧,壽星,許願吧。」
夏冰怎麼也沒想到祁震會突然來給自己過生日,一時覺得恍惚,好像從下午到此刻發生的一切都不真實,她緊張地走過去,在沙發前坐下,看著柔和地搖曳的燭光,忍不住又求證一般地看了看祁震。
「先許願,再吹蠟燭。」祁震說著,笑容燦爛。
夏冰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那一刻她其實腦袋裡空空如也,只是突然靈光一閃:希望以後過生日這天不要再下雪了。
燭光搖曳,祁震看著夏冰閉上眼睛時清純又虔誠的模樣,突然有種異樣的心動。
夏冰睜開眼睛,吹滅了蠟燭,望著祁震有些羞澀地笑起來。
那天晚上,祁震和夏冰好像都沒嘗出蛋糕的甜味,也許是因為彼此四目相對的笑容都太甜了。夏冰用家裡僅有的食材煮了兩碗湯麵,兩人邊吃邊聊地總算把肚子問題解決了。
眼看已近10點,夏冰暗自琢磨此時下逐客令會不會顯得很沒禮貌,就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聽到祁震對她道:「今天,能不能讓我留宿一晚?」
夏冰驚訝地看著祁震,許久才道:「可是,只有我一個人在家,不方便吧——」
「又不是沒有一起住過?」祁震壞笑著看著夏冰,「上次是兩天兩夜。」
夏冰臉頰憋得通紅,「那個——」
「我睡你的房間可以嗎?」祁震輕輕俯身,靠近夏冰問道。
夏冰慌忙閃到一旁,「我覺得你還是趕快回去——」
祁震像是無比失望地嘆了口氣,冷聲道:「你也看到了,我空手來的,連家裡的鑰匙都沒拿,出去也只能找酒店了。」
夏冰看著祁震可憐兮兮的表情,突然有點懷疑這個人是不是自己之前認識的那個人,那個看起來冷酷的,暴力的,文采飛揚的,深沉傷感的,以及今晚那個笑容甜美得讓她心裡發慌的,當真是同一個人嗎?
「真的要趕我走嗎?」祁震定定地望著夏冰。
夏冰輕喘著氣,避開他那極有壓迫感的目光,鬥爭許久才道:「好吧,好吧,你就睡我房間吧。」
祁震抿嘴一笑,露出得意的笑容,燦爛地朝夏冰問道:「哪一間?」
夏冰輕輕嘟著嘴,走到東邊自己的卧室前推開房門道:「喏,這裡。」
祁震好奇地走進去,看著房間里過於簡單的傢具陳設,漸漸收斂了輕浮笑意。他看見夏冰寫字檯上堆著一摞書里,有許多是自己推薦的書,不禁有些驚訝,「我說的那些,你都買來看了?」
夏冰眨了眨眼睛道:「不全是買的,有些是借的。」
祁震心裡暗暗感慨,從小到大,同學朋友,他給很多人推薦過很多的書,可從沒有哪個人把他的話當真過,自然也沒有誰能像夏冰一樣跟他聊那麼多。
「太多了,還沒看完。」夏冰補充道。
祁震輕輕點頭,沒有做聲,他轉身看見夏冰只有一米寬的小床,便新奇地坐在床邊,用手輕輕摸著被子上的舊絨布被套。
夏冰看祁震摸著被子,以為他是嫌棄自己用過的,於是到父母房間的柜子里抱出一床新的被子來,對祁震道:「這個給你用。」
祁震接過被子放在床上,不解地問夏冰,「不是已經有了么?」
「這個是新的,給你用,那個,我拿走——」夏冰說著,收拾起自己的被子,她剛想要抱起來,卻被祁震從身後連人帶被子地按住。
「別麻煩了,都給我吧,你家連空調都沒有,說不定我半夜凍醒了,要到處找被子呢。」祁震一本正經地在她耳邊道。
夏冰臉頰通紅地推開祁震,輕輕咬著牙道:「這兩條都是最厚的,不會冷的。」
祁震看著夏冰驚慌的表情,只好做出一副老實的模樣道:「知道了。」
「早點睡吧,我要休息了。」夏冰說著逃也似的跑出房間,順便把門也關上了。
祁震在夏冰狹窄的小床上躺下來,床頭柜上的廉價檯燈光線很柔和,用舊了的絨布被套摸起來格外柔軟,被子厚實又暖和,祁震沒有想到這麼一個小小的房間里竟然比想象中溫馨舒適許多。
晚安,他微笑著給夏冰發了一條消息,然後關掉了檯燈。黑暗中,他聞到被子上淡淡的香氣,很快就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