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逃婚?
戌時,夜幕已至,華燈初上,襄城縣內的一處酒肆內,蕭翡與一位看上去年歲稍長的男子相對而坐著,兩人的腳邊已是堆了數個東歪西倒的空酒罈子。
雖然喝了這麼些,蕭翡卻是神色如常不見絲毫醉意,又招呼小二道:「再上一壇。」
「誒誒。「但他對面的年長的男子儼然已是滿臉通紅,手撐在桌上扶著腦袋,連忙擺了擺手,」蕭翡,我可真是怕了你這千杯不倒的名頭。「
「張平,我把全縣城的酒都包了,你倒也不肯多賞兩分薄面。」
「那你也得看看你嫂嫂賞不賞面子給老兄我啊,我這要真喝得不省人事了回去,咱兩喝酒可就沒下次了啊。還是給我上碗醒酒湯吧。」
要說這張平啊,五年前還只是個趕車的馬夫,那陣蕭翡想在縣裡找個做生意的幫手,多數人呢,都嫌棄大男人去賣脂粉,怕要丟死先人。
但張平吧,剛死了爹連塊埋的墳地都買不起,正缺錢得緊,想著之前幫蕭翡運過幾次貨,也算認識,便咬了咬牙去試著找了蕭翡,畢竟再丟人也總比讓親爹暴屍荒野強。
幸好大抵是蕭翡考慮到他原來也就是個車夫,倒也沒有真讓他去做買賣脂粉的活路,而是讓他幫忙管著儲藏運輸的事,兩人便就此合作上了。
這幾年隨著蕭翡生意越做越大,張平在貨運行當也算是有了不少積累,接了不少外活,最近都籌備上開驛站了。
不過張平瞧著自己這小日子是越過越好,爹的墓地挖好了,家裡的小樓蓋上了,娶了老婆事業有成的,而這也算提攜了自己的蕭翡呢,卻只見生意做大,房子居然還是個破茅屋,娶老婆的事更是一言難盡。
他心裡總覺得有些不是滋味,有的時候甚至想著要不少吃點回扣少拿點抽成,讓蕭翡多賺些,不過後來吧,又轉念一想,蕭翡這問題也不出在賺錢少了上。
他喝了幾口醒酒湯,覺著腦子清醒點了,語重心長地對蕭翡說道:「翡啊,兄弟認真勸你一句,咱不能把錢都花在女人身上了,尤其是花在不是咱的女人上,賠本的買賣咱不能做啊。」
「啪嗒」一聲,蕭翡的酒碗重重落在了桌上,沉聲道:「她不是買賣,她就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好好好,反正我這意思,你也對號入座上了,我就問你,你今天突然著急忙慌地明兒就要成親,是不是因為聽說了柳大人想娶咱們常縣尉的事?」
「不算突然,我本來也到了該成婚的年紀,一直有在籌備此事。」
「行,蕭翡你就嘴硬吧。「張平也把碗往桌上一拍,」但兄弟勸你想清楚了,憑柳大人的家世背景,你請太守有什麼用,你花再多錢有什麼用,你排場搞再大又有什麼用,若他真心想娶誰,莫說沒過門了,哪怕這常縣尉已經是你的妻子,他想要天底下恐怕真沒人攔得住他。」
「......」蕭翡似乎是被張平這番給噎住了,但半晌之後,他咬著牙說了句:「那我就賭他沒那麼真心。「
他這話說完便是一手抄起酒碗,猛地朝喉頭灌去彷彿想要一飲而盡。
「咳咳咳咳。「卻是將自己一嗆,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還從來沒見過你嗆酒。」張平說道。
是啊,上一次得是多少年前了呢,那陣他蕭翡才剛學著如何喝酒應酬。
「你不會喝醉了吧?「張平又說。
蕭翡很久沒有醉過了,今日也一樣。
其實他來喝酒便是有些想醉的,因為他的太陽穴一跳一跳地刺痛著,他總想著如果他喝得足夠昏沉,便就意識不到這種頭疼了。
但或許也沒什麼用,就像嗆酒帶來火辣刺激的感覺在他的喉嚨腫蔓延著疼痛,卻絲毫沒有消解他胸中的沉悶,兩種感覺反而相互映襯著變得更為清晰。
「啪」張平忽然兩手合在一起擊了一下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般的神情說道:「蕭翡,我以前總想不明白你這麼算計個人,這些年為啥能沒攢下些許積蓄。現在我明白了,你好賭!這人啊,一上了賭桌,就總會賠的血本無歸,我說的對吧?哈哈哈。」
蕭翡看著張平在那兒哈哈大笑,估摸著張平大抵是真的喝醉了。
他兩算是合伙人,也稱得上酒肉朋友,但實在難談得上推心置腹,就像張平永遠不會說自己抽了多少回扣,而蕭翡也不曾給張平看過自己真正的賬目。
蕭翡端起擺在張平面前的碗看了一眼,發現張平果然是喝得太多,把醒酒湯和酒都弄混了,那醒酒湯的碗還滿噹噹的。
這時,張平卻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拍了兩下,嘟囔了一句:「聽兄弟句勸,我好歹也結了婚總比你有經驗,強扭的瓜不甜,你就算賭贏了,只怕人家也會恨你壞了好姻緣。」
太陽穴又是猛地傳來狠狠的刺痛感,身體像是被扎了一般收緊了一霎,蕭翡想起了常昀平常嫌惡的眼神,想起幾個時辰前她那毫不在意的一瞥。
他嘴角向一側勾起,露出一副或許是自嘲或許是滿不在乎的神情。
可他又想起那個把玉佩塞回他手裡的小姑娘,眉目跟著軟了下來。
蕭翡不喜歡當賭徒,也從小便知道錢比人更可以依靠的道理。
於是當年他第一次到常家去的時候,本就打算拿著一百兩銀子直接走掉,但偏偏這時候,小姑娘一腳踢開了門,兩個腮幫子鼓鼓的紅紅的,一副氣極了的樣子,朝他嚷道:「未來夫君,難道我常昀還不值區區一百兩銀子!?」
鬼使神差,他放棄了那一百兩,把那可以合在一起的半塊玉佩攥進了手心,帶著幾盒繼母姨娘們拿來羞辱打發他的胭脂水粉去從了商,賭他將來能掙好多個一百兩,回來娶那個小姑娘。
——
翌日清晨,伴著一聲又一聲的「恭送柳大人」,常昀坐在柳植的車輦上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礙的就出了城門。
除了時不時地會聽到幾句閑言碎語。
「今兒要是有風就好了,如果能把帘子吹開,便能知道傳言是不是真的了。」
「你直接查車不就是了?柳大人乃是重禮之人,想必不會怪罪你恪盡職守。」
「搶別人老婆那種重禮?」
「搶?若傳言為真,那分明就是蕭翡自不量力自取其辱,你說你要是個女的你嫁誰?」
「雖是有這個道理,但畢竟蕭翡的婚約也不是作假。再有,若常縣尉真走了,只怕臨時又得找個關係戶上來頂缺了。」
「哎,誰說不是呢?」
其實這般議論的倒也沒兩個,多數人對於柳植這位刺史大人還都是存了份敬畏之心的。
哪怕真是像這樣膽子大的,也皆是等到馬車駛過之後,方才憋不住地小聲說兩句。
只是常昀從小就練耳功,便就不巧地把這些閑話都盡收耳里了。
柳植自上車后便一直在閉目養神,神色瞧不出變化來,常昀分辨不出他是聽到還是沒聽到。
只是他那闔起的雙目之上,如墨的兩道眉毛始終微微蹙著。
「大人。」常昀輕聲喚了一句。
看著柳植抬眼將目光投向自己,她將手指往掌心用力地捏了一下,下定決心般說道:「大人心中其實並不認同我隨大人離開一事吧。」
「可是我方才閉目讓姑娘有所誤解?我日常自省己過,姑娘無需多思。」
謙和有禮,溫潤如玉,常昀想柳植確實擔得起這八字,他略微挑眉驚詫一瞬之後,便就展眉勉力露出一個微笑來安撫自己。
但正因柳植是這樣一位君子,常昀想她需得自己來把自己的夢給戳碎了。
「我知大人遵循君子之道,克己復禮,重信重義。無論蕭翡此人往常如何,在婚約一事上,他不過是遵循亡父遺命,並無過錯,反倒我常家無論理由幾多,終是背信也於禮不合。大人答應帶我離去,只是因為我於大人的救命之恩吧。」
「......」
在柳植沉默的那一瞬間,常昀還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些期許地看著他。
「我既答應了要帶姑娘走,就不會食言。」只見他眼神閃爍了一下,卻是沒有反駁。
常昀少讀柳植文章,便覺其品行高潔心生敬仰,后見柳植風貌更添欽慕之心,再至柳植求親,竟以為自己真能做與他攜手同行之人。
其實從少陽變至姑娘時,她便該想清自己的妄想了,卻還是偏偏要看過了柳植遲疑的手,閃爍的眼神方才勸服自己。
常昀垂下了眸子,低聲道:「我救大人不是為了叫大人幫我逃婚的,叫馬車停下吧。」
「姑娘此話何意?」
「逃婚一舉實在自私,其一損大人名望,其二背信棄義不顧公職,其三替嫁之人何其無辜,我不逃了。」
而逃婚一事的錯對又何須柳植的態度來分明。
「可我又豈能見姑娘......」柳植似乎還想相勸,但常昀打斷了他。
「大人無需內疚,大人贈我的字極好已是償清救命之情,少陽就此拜別。」
少陽,少陽,初升之陽,其實仔細想來能曾得柳植這樣一位名士認她常昀擔得起此二字,倒也沒什麼可自哀之處。
常昀重新抬起了頭,神色再無猶疑,朝柳植一笑之後拱一下手當是別禮,不待柳植再言,不待馬車停下,掀開門帘輕身一躍跳下了馬車。
「停車!」她聽見柳植一聲急吼,卻沒再回頭。
常昀既然已想清了自己的心意,便就沒有什麼可動搖之處了。
她信這天下能辨己心,能循正道者,縱使殊途亦然同歸。
待柳植下車之時,常昀的身影已然不見蹤跡。
他自幼便因家世背景見慣攀炎附勢之人,婚約一事無法不作他想。
卻不料常昀看透了他這以小人心度君子腹的心思,叫他最後也沒能說出藏著私心的那半句話「豈能見姑娘所託非良人。」
柳植望著襄城縣的方向怔了半晌,緩緩做了個輯道:「少陽高節,植不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