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 秋月夜
第二日,顧疏桐又要辭行。那許薴哪裡肯放人?許君平見狀,只推說已派出家丁僕從遍尋蘇杭,幫顧疏桐尋找妹妹去了,此時還未有音訊,因而讓他再多住些時日,等有了消息再走不遲。
那許薴見留住了顧疏桐,打心底里高興。這些時日,她不僅在學做針線,洗洗涮涮,還常常來灶間幫忙,纏著趙媽一眾人教她切菜做飯。一夜間她忽然變了個人,好似要嫁人過日子的小媳婦兒一般。
那派出去的人,果真在城東尋十日,城西尋十日,城南、城北又各找了半個月。一行人尋遍了杭州尋不到,待稟報了許君平,便又被派往蘇州去找。一來二去,眼看顧疏桐已在許府住了數月有餘。
這日恰逢八月十五中秋節。許家老爺是個愛熱鬧之人,於是擺上酒宴,遍請親朋好友來後園中賞月。作為客人,顧疏桐自然也被許君平、許薴兄妹請上了筵席。
高朋滿座,許老爺喝的興起,起身道:「諸位高賢,今日乃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天公作美,晴空萬里,月明如晝,乃是舉家團圓之時。老夫聊備薄酒,幸得諸位賞光,實令寒舍蓬蓽生輝,老夫欣慰之至!今日來的,都是博學多才的大儒,格調高雅,藉此良辰美景,我等何不效仿古人,來個吟詩賞月以助酒興如何?」
眾人不敢掃了許老爺雅興,紛紛拍手叫好。一個花白短髭鬚的老者先站了起來,道:「既然許老爺提議,那不才便先來吟誦拙作一首,給諸位仁兄助興。」
話音未落,旁邊一個長須的老者忙招手制止道:「於兄且慢!於兄乃是高才,應該唱壓軸大戲才是。我見今日宴席之上,不同往昔,少年才俊者不少。大家何不序齒排個先後,讓晚生後輩先來,古詩新作均可,免得到時候有人答不上來了,又說我們做長輩的為老不尊,欺負晚輩!」
眾人都知道許薴調皮無賴,長髯老伯這話便是說給她聽的,於是都哈哈大笑起來。
笑了一陣,眾人便依次序起齒來,自然是許薴年齡最小。
許老爺笑道:「佟先生提議甚佳,那薴兒便先來吟誦罷!」
那許薴自幼經歷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場面,此時絲毫不慌亂。只見她從容起身來到人前,舉止落落大方,笑靨如花地向眾人施禮道:「既是各位叔伯承讓,小女子便獻醜了。今夜明月高懸,楚楚可憐,小女子便以這明月為題,吟誦詩仙李太白的《古朗月行》詩一首,還請各位叔伯多多指教!」
說罷,她稍作停頓,向顧疏桐望去,眼見顧疏桐也在看她,心中欣喜異常,朗聲誦道: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
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白兔搗葯成,問言與誰餐?
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羿昔落九烏,天人清且安。
陰魄此淪惑,去去不足觀。憂來其如何?凄愴摧心肝。」
誦罷又施了一禮,在眾人的喝彩聲中回到座位上。
許薴之後,依序便輪到了顧疏桐。
顧疏桐拱手道:「晚生才疏學淺,讓諸位前輩見笑了。既然許姑娘詠月,我亦以月為題,斗膽吟誦一首。」於是清一清嗓子,朗聲誦那大學士蘇東坡的《水調歌頭》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誦罷,眾人亦拍手稱好。只是他突然之間覺得內心酸楚,眼角便濕潤了起來,忙轉過身去,用袖子擦拭眼睛。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此時思鄉,乃人之常情。好在席上的眾人只顧著喝酒熱鬧,並沒有人留意到顧疏桐的落寞。
此時此刻,千里之外的應州,羅冰玉正趴在院里的石桌上,望著天上的月亮發獃。
獨孤小白端來了水果、糕點、茶水,見了羅冰玉痴痴獃呆的樣子,知道她正思念著顧疏桐——相思有多苦,他自己是再清楚不過的。獨孤小白心疼地說道:「冰玉,來吃點東西。」
羅冰玉忙起身給獨孤小白施禮,倒上兩杯茶水,低語道:「師兄孤身在外,一去已有大半年,也不知道他現如今境況如何,有沒有找到妹妹,有沒有吃許多苦……」
獨孤小白苦笑道:「疏桐堂堂男子漢,理應外出歷練歷練,吃點苦頭又怕什麼?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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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你莫心急,早晚他便會來信的。」
羅冰玉不語。獨孤小白趕緊岔開話題道:「冰玉,你看今夜的月亮多圓多亮,為師好久都沒有見到如此好看的月亮了。」
羅冰玉眼睛睜得大大的,說道:「師父,我之前和師兄在書房一起讀書時,讀到過一首詞,也是說這月兒的……」
獨孤小白高興地說道:「那就請你誦給為師聽。若是吟誦的好,師父便有個好禮物獎勵你。」
羅冰玉望著月亮,輕輕地誦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誦畢,羅冰玉的臉蛋上已經掛了兩顆晶瑩的淚珠。她向獨孤小白幽幽地說道:「師父,你說我念得好不好?」
此時,那許府上下熱鬧非凡。眾人依次吟詩完畢,便開懷暢飲。許老爺家酒是好酒,菜肴又豐盛,眾人個個都興高采烈,十分盡興。
唯有那許薴眼尖,看到了顧疏桐眼角流下了兩行熱淚,心知他思鄉心切,此時又還沒尋到妹妹,一人漂泊在外難免觸景生情,不由地心疼起他來。
之前那位長髯的佟老先生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諸位仁兄,且聽我一言,咱們徹夜吟誦,雖然高雅,只覺得寡淡了些!何不讓薴兒為我等舞劍一曲,一來以助詩興和酒興,二來也好讓大家看看薴兒的劍術精進了沒有,諸位意下如何?」
那眾人正在興頭上,便跟著鼓掌起鬨,哪裡有不同意的。
許老爺聽了也很是高興。他心想,如此一來,既讓女兒露了臉,自己的臉上也添了光彩,何樂而不為?便交待左右丫鬟去閨房中取來家傳的秋霽寶劍交給許薴。
許薴持劍向眾位拱手道:「恕小女子無禮,薴兒不敢掃了爹爹和各位叔伯的雅興,只是這一個人舞劍十分無趣,還須有人來和我一起舞劍才妙,還請各位長輩恩准!」
眾人紛紛稱是。
原來那許老爺甚是開明,並不把許薴當作一般人家的女兒來養。平日里她看似不拘禮數,其實詩書琴棋、騎馬射獵無所不通,尤其是她自五六歲起便跟著兄長許君平學劍,十年下來,劍術頗為精湛。
那許君平聽了,以為許薴要叫上自己一同舞劍,便起身除去了長衫。待要走上前去,不想許薴卻來到顧疏桐面前,眉眼低垂著對他說道:「還請貴客屈尊與小女子舞劍一曲,切莫嫌棄小女子劍術粗劣!」
顧疏桐一愣,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趕忙站起身來向許薴拱手道:「豈敢,豈敢!大小姐過謙了。承蒙大小姐抬愛,小可豈有不從之理!」
許君平就勢將自己的佩劍遞給顧疏桐,此時他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是該憂還是該喜。
花間月下,二人拔劍起舞。那許薴和顧疏桐的劍術,一個陰柔,一個剛強;一個英姿颯爽,一個勢若脫兔;一個似天女下凡,一個似天外飛仙。眾人只見月隨人動,人逐月影,恍惚中好似到了那廣寒天宮,瑤池盛會,兩位仙子正在凌虛歌舞一般。
一曲舞罷,二人向在座的各位施禮致意。眾人拍手叫絕,那佟老先生更是趁著酒興大笑道:「妙哉,妙哉!雛鳳清於老鳳聲。恭喜許老爺,府上人才濟濟,這二人真是郎才女貌,好一對神仙眷侶!」
說者無心,可聽者有意!
許薴聽了,自然心中高興,不禁害羞地側過臉去,卻又含情脈脈地用眼角偷偷去看顧疏桐。
許老爺聽了,只覺得心頭卻是一涼。他培育了女兒十五年,只為給她尋個好婆家,讓她後半生有個好著落。即便對方不是公子王孫,也應是門當戶對的富商巨賈。
他心中明白,女兒自幼便自視甚高,即便是那風流倜儻的大戶人家公子,也沒有一個能令她看得上眼的。而今日她卻對這來歷不明的窮小子心存好感,分明已是情竇初開,若不懸崖勒馬,當機立斷,恐怕要萬劫不復了。
許老爺想畢,沉著臉對許薴說道:「時候不早了,爹爹還要和叔伯們說說話,薴兒早點回屋休息去罷!」
許薴向各位賓朋施禮告辭,又向許君平使了個眼色,便退了下去。
許君平心如明鏡,忙起身向許老爺說道:「稟爹爹,孩兒見那顧少俠已是不勝酒力,孩兒可否先送他回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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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老爺擺一擺手。許君平便拉起顧疏桐,向眾人道了一聲:「失陪!」隨即一同退了下去。
顧疏桐回到屋中,先休息了一陣才盥洗完畢,正要解衣上床,忽然聽到門外有人輕聲道:「疏桐哥哥睡下了么?」
顧疏桐忙起身開門,見許薴端著盛滿飯菜的托盤站立在門外,連忙請進屋來。
許薴將那四五碟飯菜放在桌上擺好,笑道:「古來宴席便吃不飽人。我見哥哥今日舉筷甚少,只顧頻頻舉杯,我便給哥哥在廚房裡做了些飯菜,不知道合不合哥哥胃口。哥哥快吃罷,吃飽了才不會想家!」
顧疏桐不敢接受,推辭道:「有勞許姑娘了,只不過在下已經吃好了。」
許薴見他推託,眼中含淚,擰著眉頭道:「這是我親手煮的飯菜,也是我第一次煮飯菜。哥哥若是不嫌棄我做的不好,就請不要推辭了。」
顧疏桐聽罷,心知盛情難卻,加之適才除了喝酒,也並未吃多少東西,便拿起碗筷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許薴見了,轉悲為喜,問道:「味道如何?」
許薴的廚藝雖比不上趙媽等人,但那飯菜已然是鮮香可口,鹹淡適中,完全看不出是個剛學了不久的新手烹煮的。
飯菜很合顧疏桐的口味,便答道:「實不相瞞,這頓飯菜很像小時候我娘親手做的味道。多謝許姑娘費心,真的很好吃!」
許薴已從兄長許君平的口中得知,顧疏桐幼年時便失去了雙親,不禁脫口而出道:「哥哥若喜歡吃,我願意為哥哥做一輩子的飯菜!」說罷,許薴把自己也嚇了一跳,臉紅著低下頭去。
顧疏桐一愣,剎那間便明白了她的心意。他在心中想道:「這許薴貌若天仙,處事幹練,雖是良偶佳妻,怎奈她生在這大戶人家,嬌生慣養,難免有些大小姐的脾氣,又怎能陪自己一起吃苦受累?這許家有吃穿用度使用不盡的奢華,而自己的身世卻是如此貧苦,自己又怎能配得上她?」
於是他放下碗筷,對許薴說道:「許姑娘有所不知,疏桐自幼便沒了雙親,貧寒交困身無立錐之地,如今只能孤身一人闖蕩江湖。姑娘的好意,疏桐心領了,只是不敢讓姑娘跟著我受苦,只怕耽誤了姑娘的終身!」
許薴聽聞,低聲說道:「人常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相夫教子、夫唱婦隨乃是做一個做妻子的本分。許薴願捨棄這一身的富貴榮華,陪著哥哥一同闖蕩江湖!」
顧疏桐忙道:「許姑娘此言差矣!豈不聞: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江湖險惡,哪裡是你一個姑娘家能夠闖蕩的?」
許薴傷心道:「哥哥究竟嫌棄薴兒什麼?」
顧疏桐此時只覺得自己是茶壺裡煮餃子,心中有話卻說不出來,不由地百感交集,說道:「許姑娘賢良淑德,知書達理,人品才學天下無雙,疏桐又豈敢嫌棄!」
許薴不敢盯著他的眼睛,只低聲問道:「那便是嫌我丑了?」
顧疏桐急忙辯道:「姑娘有閉月羞花之容,沉魚落雁之姿,若誰說姑娘丑,那西施貂蟬也不敢稱作美人了!姑娘莫再說玩笑話!」
停頓了片刻,許薴反問道:「哥哥覺得我是在說玩笑話嗎?」
顧疏桐無言以對,只是默不做聲。
許薴心中悲慟,一字一句地說道:「貪戀錢財的,千金總有散盡之時;貪戀美貌的,容顏終有老去之日。這天下的男子何止千千萬萬,許薴卻沒有一個能看得上眼的,只有哥哥走進了我心中來。我喜歡的,不過是哥哥這個人罷了。只要哥哥點一點頭,我許薴便是粉身碎骨,也絕不後悔!」
許君平佇立窗外,聽了屋中二人談話,真是喜憂參半,忍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獨孤小白履行諾言,送給羅冰玉一件禮物。那禮物便是一隻小白兔,是他專程從鎮上的集市上給她買回來的。
羅冰玉見了小白兔,眨眼間便恢復了之前顧疏桐尚未離開時的活潑開朗,高興得跳了起來,忙將小白兔抱在懷中,笑著說道:「謝謝師父!」
獨孤小白見她高興,自己也是心情大好,笑道:「冰玉,好好照看它,它可是從月亮上下來的哩!」
這一夜,羅冰玉夢見自己變成了那個月中的小兔子,從月宮中俯瞰著這人世間,在茫茫人海中尋找著顧疏桐的影子。
可是她找來找去,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疏桐哥哥,便急得大哭起來,以至醒來之時,那枕頭都被淚水打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