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卷 畫娥眉
講到此處,羅冰玉看見獨孤小白的嘴角微微向上揚起,眼中閃爍著幸福的光芒。而獨孤小白則依舊沉浸在他對白琥珀的思念之中,繼續講述著他們之間的故事。
寒來暑往,歲月不居,時節如流。一連三年,青城山下,飲冰潭前,白琥珀便和獨孤小白這樣偷偷幽會著。
二人有時坐在白龍瀑旁的青石上,耳鬢廝磨地切磋琴棋書畫;有時站在秀女峰頂的古柏下,相互依偎著欣賞雲海煙霞;有時在如鑒的飲冰潭水面上比劍;有時在茂密的翠竹林綠蔭中打坐。二人游遍了整座青城山,恨不得朝朝暮暮都能廝守在一起。
一年冬日,雪下得很大,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獨孤小白撐著傘,二人並肩行走在山間小徑上,去尋一個至美之處賞雪。
青城山雪少,有的年份偶爾會有微雪。像今日這般大雪,卻是百年都難得一遇了。
白琥珀卻是極喜歡雪的。
雪仍在下,絲毫沒有停的意思。白琥珀伸手接了幾片雪花,伸出舌尖細細品嘗了一番,便仔細思索起來。
獨孤小白見了,也接幾片雪花嘗了一嘗,笑道:「果然這雪既不解渴,又不解餓。不過,我倒是想到了一個妙用。我們專挑那臘梅花蕊、翠竹嫩葉上的積雪,分別收集在玉壺中,用它來烹茶時,應當別有風趣。」
白琥珀抬頭看他,亦笑道:「公子風雅,非小女子所能及。小女子還想到一處妙用,想來亦是絕佳。」
獨孤小白道:「願聞其詳,請姑娘說與我聽。」
白琥珀道:「我曾觀《藥王續命稿》殘篇,內中記有一方曰:人蔘半錢、當歸二錢、黃芪一錢、紅花半錢、百合五錢、合歡一錢,有起死回生之效。中間被蟲蛀蝕,恰好缺了一味葯,我日夜斟酌,不得其解。」
獨孤小白道:「人蔘味甘,大補元氣;當歸甘溫,益損扶虛;黃芪性溫,固表生肌;紅花辛溫,養血消淤;百合味甘,安心定膽;合歡味甘,利人心志,皆是對傷患大有裨益之葯,不知所言對否?」
白琥珀笑道:「公子所言不差。只是這些都是溫補之葯,過溫則生熱,所缺的應為一味甘涼之葯,否則不合陰陽互補之理。」
獨孤小白道:「若論互補,何不用大黃,疏通積熱,豈不更好?」
白琥珀道:「卻是不可。這救人之藥理,有如燧木取火,既需有慢火,以燭人肌體精神;但又不可過熱,過熱則焦燥傷人。大黃乃虎狼之葯,若以其為臣葯,卻好似用水潑火,星火不存了。」
獨孤小白略一思索道:「我明白了,難道所缺之葯便是……」
白琥珀望著他笑道:「然也。今日我品嘗那掌中的雪花,果然甘涼清心,正合輔佐君葯之妙理。你我何不一試,若能成功,豈不有救濟蒼生之大德?」
獨孤小白道:「如此甚好。只是不知此方何名?」
白琥珀道:「此方無名。依藥效看來,取『聚魂丹』之名可好?」
獨孤小白思忖片刻道:「此方多花,不若『三花聚魂丹』更為精妙。」白琥珀聽了,點頭稱是。
紅珊瑚來尋白琥珀時,見白琥珀正與獨孤小白熬制那「三花聚魂丹」。丹藥既成,霞光瑞彩,香飄四溢。
紅珊瑚早已欣然接受了他二人的往來,便是同門的師姐師妹,知曉此事的也不在少數,唯獨瞞著她們的師父夔鳳娘娘。只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那夔鳳娘娘不久竟也聽到了傳聞,便要找白琥珀問話。
紅珊瑚咳嗽一聲,高聲道:「大姐,師父叫我來請你回宮!」
白琥珀聽了,趕緊起身辭別了獨孤小白,和紅珊瑚一起回到寶彩建福宮。
建福宮宮主夔鳳娘娘高坐階上,眾弟子齊聚堂中。白琥珀見了她,忙跪下道:「弟子拜見師父!」
夔鳳娘娘點頭道:「琥珀,你和獨孤公子之事,我已知曉了。我們修道之人,並非不能婚配,只是這男女歡愛,有損修為真元,難成正果。為師今日叫你過來,也無非是想聽聽你的心聲。你若立志在我門下修行,須斬斷情絲,和那獨孤公子斷了來往,力求上進,一心向道。你若篤定主意,與那獨孤公子交好,為師也不為難你。那獨孤公子乃是張天師的門下,你二人結合,也算是門當戶對,並未辱沒師門。如此一來,你我師徒的緣分也便到此為止,你下山去和獨孤公子共結連理,白首偕老,只是可惜了你這二三百年的道行。師父非那不通情理之人,你還是三思而行罷!」
紅珊瑚、黃硨磲和藍琉璃聽聞要將大姐逐出師門,心中大驚,忙陪在白琥珀身旁跪了下來,替她求情。
白琥珀留下淚來,向師父拜了三拜,道:「師父待我恩重如山,沒有師父,便沒有徒兒的今日。然而徒兒與那獨孤公子情投意合,情比金堅。千年易逝,良偶難得,古人云: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徒兒心意已決,還望師父恩允!」
夔鳳娘娘聽了,長嘆一聲,道:「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你我雖失了師徒名分,畢竟也是緣分一場。你若遇那千年大劫時,便到青城山來,為師助你渡劫。去罷!」說罷揮了揮手,叫眾人退下。
白琥珀又向夔鳳娘娘三拜。同門姐妹紛紛來和她告別,紅珊瑚等三姐妹一路將她送到山下飲冰潭畔。
二人從容下山,白琥珀將師父夔鳳娘娘的話講給了獨孤小白聽。
獨孤小白聽罷,正色道:「獨孤小白能得白姑娘垂青,乃是三生三世修來的福分。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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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可還記得曾許諾在下三件事,其中兩件,姑娘已經應允;這第三件事,便是請姑娘答應做我獨孤小白的夫人。我們去尋個清凈的地方,過我們想過的生活,今生今世永不分離!」
白琥珀聽了,盯著他的眼睛,毫不猶豫地答道:「我願意!」
紅珊瑚替他們高興,笑道:「常言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此乃是天理人倫。我們修道之人,喜歡率性而為,無所拘束。但我常聽人言,人世間在婚娶之時,需行三跪九叩之禮:一跪天地覆載之恩;二跪父母生養之恩;三跪夫唱婦隨,白頭偕老之恩。行了禮,便是夫妻了。」
獨孤小白道:「姑娘所言極是,請三位妹妹為我二人做個見證。」便拉著白琥珀的手,向天地三拜;又向著夔鳳娘娘所居住的建福宮和張道陵曾修行的天師洞拜了三拜;之後,夫妻二人跪地對拜,以示永結同心。
行禮既畢,二人起身。獨孤小白向白琥珀含情脈脈地叫道:「娘子!」白琥珀則看向獨孤小白,秋波盈盈地回道:「相公!」
藍琉璃對獨孤小白仍心存芥蒂。想到白琥珀即將離開,她心中不舍,道:「獨孤小白,你……姐夫,你若是讓我姐姐受了半點委屈,我藍琉璃第一個饒不了你!」
獨孤小白向紅珊瑚、黃硨磲和藍琉璃深施一禮,道:「請三位妹妹放心,我若委屈了娘子,甘願死在三位妹妹的劍下。」
紅珊瑚含淚笑道:「今日是你二人大喜之日,又何必發此毒誓,快快上路罷。」
白琥珀拉著三位妹妹的手,叮囑道:「時候不早了,你們也早點回宮,免得受師父責罰。姐姐先走一步,等安定了下來,一定給妹妹們寄來書信。今後姐姐不能照顧你們了,二妹,三妹四妹就交給你了。你們三人要好好照顧自己,姊妹同心,互相扶持,切莫意氣用事!」
黃硨磲將幾錠銀子塞在白琥珀的手中,道:「姐姐一路遠行,少不了買些俗世的東西。這些都是姐妹們煉丹時攢下來的,正所謂窮家富路,姐姐且收好做個盤纏,切莫推辭。」
四人抱在一起哭了一陣,便各自上路,這一走竟再也沒能重逢。
獨孤小白和白琥珀一路北上。白琥珀極少出門,此次出行,獨孤小白便帶她四處遊逛,走了二三個月才到了應州府地界,來到獨孤小白遠行之前曾居住的府第。
白琥珀見這裡遠眺踏月山,四處是桃林。此時那桃花正粉白如雪,花團錦簇,香艷非常,她便十分地歡喜,一連數日賞玩不夠。
再看這白府,粉牆青瓦,廊檐高挑,坐北朝南的一連六間正房,左右又各有幾間廂房,正中間一個挺大的庭院。
白琥珀來后,獨孤小白專門做了一塊「白府」的匾額掛在院門之上。
白琥珀喜歡花,獨孤小白便和她一同圍著院牆種下桃樹、杏樹、合歡、夾竹桃、凌霄、桂樹和臘梅,這樣白府中一年四季便都有花開了。
白琥珀喜歡清靜,為了避免他人誤入打擾,獨孤小白便依奇門遁甲的義理,借土丘之勢將白府隱藏起來,大有與世隔絕之意。
白琥珀選了一間西屋布置成婚房,亦是他二人的起居之所。屋內置一匾,上書「琥珀軒」,乃獨孤小白所手書。
新婚之夜,房中紅燭高照,窗外喜鵲登梅,二人是女也俊俏,郎也俊俏,琴瑟和協,鸞鳳齊鳴。
獨孤小白將白琥珀攬在懷中,見她紅著臉,害羞地低著頭,便笑著問道:「娘子此時在想些什麼?」
白琥珀回道:「在想相公你呀。」
獨孤小白道:「我不是在你眼前?」
白琥珀情意綿綿地說道:「正是因為你在眼前,所以才會想你。如果你不在眼前,我只會更加地想你。」
獨孤小白聽得心中痒痒,笑道:「相識三年,今日方知娘子如此撩人心扉。」
白琥珀卻抬頭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道:「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二人香囊暗解,羅帶輕分,熄燈上床,行了周公之禮。
第二天清晨,白琥珀便早早地起了床,坐在妝鏡前梳妝打扮。獨孤小白卻賴在床上,不肯起身。
白琥珀笑道:「你我修道之人,第一戒便是懶惰。即使那普通百姓人家,懶兒孫也難免不被家長訓誡。若相公不怕責罵,多睡一會兒也好。」
獨孤小白聽了,便也無心睡眠,於是快快地起了床,幫白琥珀畫好了眉,便到院中活動筋骨去了。
二人結為夫婦,同床共枕之後,便沒了之前的顧忌,整日里耳鬢廝磨,如膠似漆。有司馬相如《鳳求凰》為證:
「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這一天正逢集市,白琥珀拉著獨孤小白去採購家用。
一路上二人說說笑笑,獨孤小白見白琥珀面色紅潤,愈加婉麗動人,便戲謔道:「我看姐姐有傾國傾城之姿,敢問姐姐是誰家的姑娘,我好備上厚禮,去向令尊令堂大人提親?」
白琥珀笑道:「回公子,小女子已嫁為人婦,還請公子切莫自作多情。」
獨孤小白道:「哎呀,這可怎麼得了!不知你那郎君長得何等模樣,有何學問,比我又如何?」
白琥珀道:「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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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我家相公,那是才高八斗,貌比潘安,文韜武略,世所罕見。」
獨孤小白道:「如此說來,你相公果真是條好漢?」
白琥珀道:「果真是條好漢!」
獨孤小白嘆氣道:「如此說來,著實令人惋惜。豈不聞: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
白琥珀不等他說完,佯裝嗔怒,抬起手便來打。一個追,一個逃,一路的歡聲笑語,惹得趕集的鄉民紛紛駐足觀瞧。
逛了大半天,二人買了許多家用的東西。獨孤小白提著滿滿當當的竹籃子,緊緊地跟在白琥珀的身後。他並不覺得辛苦,心中只覺得幸福。
回來時,他二人見一戶人家正在嫁娶,人來人往,好生熱鬧。只是那招呼鄉鄰的桌椅,卻是破爛不堪,與這滿院的喜慶極不相稱。
他二人也是新婚不久,白琥珀觸景生情,便向獨孤小白說道:「相公,你看他們擺酒的用具何等寒酸。婚喪嫁娶,放誰身上都是一輩子的大事,我們想想辦法弄些桌椅,暗中幫助他們,也算是積些陰德。」
獨孤小白道:「娘子說的是,待我回家想個好法子。」
於是,獨孤小白施法從大戶人家的庫房借來許多的桌椅,置於土丘之前,並化一白髯老者,以「入夢」訣向那婚喪嫁娶的人家託夢,表明心意。
只是可惜他一片好心,又有哪個肯信?一覺醒來,以為不過是做了個黃粱美夢。幸而有那二三個好奇的,過來土丘處一看,果然早已有桌椅擺放整齊。
那桌椅上有紙條寫道:「諸位父老:此處桌椅取用自便,七日須還。煩請遍告四方鄉鄰,以濟困頓。」
歷朝歷代,窮苦人居多。自此,一傳十,十傳百,口口相傳。年深日久,眾人便道此處住著神仙,尊稱他為「影三郎」。
白琥珀見眾人興高采烈地借走桌椅,心中也是歡喜非常。
鄉民質樸,都是七日內便還。偶爾也有那奸詐狡猾之輩,見桌椅整潔典雅,有心昧下,不肯如約來還。那獨孤小白便入夢訓誡,示以災殃,那些人便心生了恐懼,快快地還了回來。
二人日復一日,在此歷經了數個朝代更迭,一起生活了五百餘年。獨孤小白也為白琥珀畫眉畫了五百年。
數百年間,白琥珀與青城山三姐妹僅有數次書信往來,那書信也都是由建福宮中年紀最小的師妹捎來送往的。獨孤小白喜歡她聰明伶俐,問她姓名,那小師妹回道:「姐夫,我也姓白,我叫白素貞。」
歡樂短促,苦厄綿長,人之一生,往往如此。
這日獨孤小白怏怏不樂,獨自關在書房。白琥珀見了,忙過來問訊。
獨孤小白道:「我修道已歷千年,掐指算來,大劫就在眼前。我恐功力不夠,不能再和娘子長相廝守以至白首終老,因此心中傷感,不能自已。」
白琥珀聽了心中凄涼,勸慰道:「相公高才,此次渡劫,定能一舉成功。」
原來天地萬物,有靈氣者即可為妖。妖物吸取天地精華,百年便可幻化成人。然而,百年之妖有人之形而無人之質。只有修滿千年,方能神質皆備妖氣全無,婚配生育與常人無異。
白琥珀修道至此,剛滿八百年,故而尚未能生兒育女。然而那修道者,如若非人,每千年便有一場大劫。度過了此劫,一千年便可得散仙道果,三千年即可得地仙道果,六千年之後才可得金仙道果,九千年之後方可成天仙道果。位列金仙及以上者,便可上天序列。有如讀書人歷經鄉試、會試、殿試三級大考,便可進士及第,上朝面聖。
因而只有渡劫成功,方能脫胎換骨,正如蟬蛻,又似化蝶;若渡劫不成,便要形神俱滅,化為土灰,雖歷經萬劫而不復了。故而,千年之期常令修道之人喜憂參半、悲喜交集。
果然不出數月,晴空晌午忽然烏雲壓城,剎那間電閃雷鳴,無數飛劍從烏雲之中疾刺而下,迅如雷霆。那獨孤小白躲無可躲,索性脫下外衣,在院中凝神打坐,以肉身苦撐。怎奈五百年來,他只顧和白琥珀過著與世無爭的世俗人生活,道法修為遠不及前五百年來得多。
那刺來的劍光愈來愈多,又有五雷聚頂一齊劈下。雷打劍刺,獨孤小白苦苦抵擋了兩個時辰,已是真氣散盡,體力不支。無數飛劍刺在他的身上,令他疼得徹心徹骨,滿地打滾,眼前一黑便昏死了過去。
白琥珀見他昏倒在地,真是心如刀割,便撲在獨孤小白的身上,將他護在身下,任由那劍光激雷打在身上。
那白琥珀僅有八百年道行,自離了青城山,內力修為早已荒廢了多時,哪能禁受得住這千年的大劫。她不過是信守了同生共死的諾言,便是化為齏粉也在所不惜。
恍惚間一隻彩鳳盤旋在半空,張開七彩雙翼將他二人護住。那雷電劍光擊在羽翼之上,竟被盡數反彈了回去,卻是傷不了它分毫。
待獨孤小白醒來時,天空已是雲銷雨霽,彩徹區明。見白琥珀伏在他的身上,獨孤小白趕忙去扶。哪知手指剛一碰觸,白琥珀已是香消玉損,化作了一縷青煙,飄散得無影無蹤。
那彩鳳兀自在空中徘徊,此刻悲鳴了七聲,方才振翅向西南方飛去。
獨孤小白跪地仰天長嘯,哀慟之聲在天地間久久地回蕩。
獨孤小白說到此處,已是淚如雨下,更咽地說不出話來。
羅冰玉心中愀然,也是涕泣不止。她顧不上自己,忙來幫獨孤小白擦拭眼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