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歸去來
顧疏桐猛然一驚,一翻身要想從地上爬起來。哪知這一使勁兒,方覺渾身上下十分地酸疼,雙腿更是綿軟無力,便又跌坐在原處。
原來他昨晚戰戰兢兢地只顧埋頭趕路,卻不知早已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加之又在綿軟暖和的床上睡了一覺,故而他全身上下的疲乏便變本加厲起來,以至於連起身都很困難了。
晨霧初起,天色還沒有泛白。月亮早已不見了蹤影,只有稀疏的幾顆晨星遠遠地綴在天邊,在朦朦朧朧的薄霧中閃閃爍爍,有如正在捉迷藏的孩童的眼睛。
顧疏桐四下里張望,發現自己正倒在一個草窠之中。離他不遠處,便是昨晚所見的幾個大土丘了。林子里的鳥兒開始嘰嘰喳喳起來,斯螽或是一些不知名的蟲兒在他的耳邊叫個不停。
清晨的草尖上滿是露珠,但他的衣衫卻依舊乾爽。細細想來,他不確定昨晚所發生的一切是不是黃粱美夢。但那夢中的光景卻又是那樣地真切,活靈活現地浮現在他的眼前,令他不禁迷茫了起來。
當他看到自己身上嶄新的衣服,以及身旁那隻裝著錢的淺藍色布袋時,便更加徹底地懵在了那裡,以至於鬧不清當下究竟是夢還是醒了。
正當他陷入沉思之中,尋找著虛虛實實的蛛絲馬跡時,一隊人從遠處緩緩而來——有拉車的、有步行的、有哼曲的、有打鬧的,有老有少,浩浩蕩蕩。那一行人的到來,令他霎時回過神來,原來昨晚的一切和眼前的所見一樣,都是真實的存在。
天色漸明,一行人中有那眼尖的遠遠地看到了顧疏桐,忙拉住一位鬚髮花白的老者道:「賀叔,你看那邊有個人哩!」老者便緊趕兩步走上前去,一臉狐疑地看著顧疏桐道:「你是哪裡來的娃娃,怎敢在這草窩裡過夜?」
顧疏桐想起昨晚大哥哥的叮囑,心知萬不能將昨夜的經歷告知他人,便掙扎著站起身來,深施一禮,回道:「老伯伯,我是從幾十里之外趕過來的。昨晚走了一宿的夜路,來到此地時實在是睏乏難耐,也不知怎的就睡在了這裡。」
賀老伯驚詫萬分,道:「哦,哦,那你要去哪裡?你的家人又怎能放心讓一個小娃娃孤身一人趕夜路?」
顧疏桐道:「回老伯,我家在桐柏鎮三台村,我爹名叫顧遠山,我叫顧疏桐。本來我有幾位叔伯要一同上路,不巧他們遇了事情走得遲了。我只是想早點回家,便一個人趕了一晚上的夜路。」
眾人都圍在了顧疏桐的身旁,一邊聽著賀老伯問話,一邊停下車歇歇腳。當眾人得知眼前這個身單力薄的小男孩竟敢隻身夜行時,有的登時豎起大拇指稱讚有加,有人卻將信將疑地認為他在扯謊。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話,人多嘴雜,顧疏桐只知道他們在議論著自己,至於說了些甚麼,卻也聽不大清楚。
賀老伯指著顧疏桐向眾人誇道:「果然虎父無犬子。顧遠山的兒子,嘖嘖嘖,小小的年紀不簡單啊!」
雖非故交,但那賀老伯對顧遠山多少也有所耳聞,畢竟那顧遠山也是個遠近聞名的打虎英雄。他見顧疏桐衣著整潔,舉止有禮,便沒再多問,說道:「娃娃,那正好,我們這些人都是綠柳營的,咱們兩村挨得很近。我姓賀,你叫我賀老伯好了。你跟我們走,等這車拉上了家什,咱們一同回村罷!」
正如昨晚的大哥哥所言,果然有鄰人路過此處,顧疏桐更加欽佩獨孤小白,明知故問道:「多謝賀老伯!你們要去拉什麼東西啊?」
賀老伯伸手指一指前面道:「就在那兒,你看,那不是嗎!」說罷,便招呼著大伙兒加緊步伐,向前緊趕幾步。
顧疏桐順著賀老伯的手指一瞧,原來在一個大土丘下的平地上,憑空擺放著許多的物件,細看來,桌椅板凳和鍋碗盆瓢等一應俱全。只見那些桌椅古樸雅緻,那些炊具也是乾淨整齊,和昨晚在獨孤小白的院中所見到的一模一樣。
此時一個年輕的後生走上前去,拍打著桌椅對賀老伯喊道:「爹,你看這些傢伙事兒多體面多棒啊!只可惜都是借來的,如果咱自己家也能有上這麼一套,便是吃糠咽菜也不會覺得苦了!」
賀老伯聽了臉色大變,忙喝止道:「住嘴,休得胡言亂語!」
另一個後生說道:「雙全,這倒也不難!你可以去王員外那做工,聽說那王員外出手可是非常地闊綽,他給的工錢叫你背都背不動,還要兩個人去抬哩!將來你躺在床上,一手摟著新娘子,一手摟著白花花的銀子,嗬,這一晚上還不得把你美死!」
眾人聽了,便沖著賀雙全大笑。
賀雙全知道那人揶揄自己,反駁道:「丙三哥,你糊弄鬼呢?要去你去,我可不敢!吃苦受累咱倒是不怕,怕只怕那錢是有命掙沒命花啊!」
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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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那賀雙全這樣說話,都笑話他是個只會耍嘴的慫包。
賀雙全斜著眼睛道:「古人云,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咱們五十步笑百步,誰也別糟蹋誰!那山上的老虎誰人不怕?要說倒是有個不怕的,現如今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哩!」
眾人知道他說得是那顧遠山,便又哈哈大笑了起來。
見這些人說話不知深淺,賀老伯有些惱火起來,喝道:「你們不要只顧在這裡玩鬧,趕快把東西搬上車去。似你們這般磨磨蹭蹭的,只怕是天黑也到不了家!」
眾人便鬧鬧哄哄地開始搬東西,不多不少,剛好把拉來的四輛大車都裝滿了。
顧疏桐是個肯吃苦的孩子,強忍著一身的酸疼,上前去幫忙推車。那賀老伯見了,卻朝他招一招手,叫他坐到一輛車上去,那車顯然不似其他三輛那樣滿滿當當。見顧疏桐執意不肯,賀老伯笑著說道:「娃娃,不要推辭了,你坐上車去就是在幫忙哩,比推車可強得多!」
顧疏桐不好再推託,便依賀老伯的意思坐在車后,懷裡緊緊抱著那隻裝錢的布袋。原來,拉過車的人都知道,車後面裝的物品越多越重,拉起來越是輕便省力,往往比拉一個空車還要輕快得多。
坐在車上,聽著眾人嘻嘻哈哈地笑鬧著,顧疏桐忽然想了起來,車上的這些家什都是擺酒設宴用的。於是他問賀老伯道:「老伯,你們在這兒拉這些東西做什麼?」
賀老伯人逢喜事精神爽,便撫須含笑,暢言道:「娃娃有所不知,今天是我賀家大喜的日子,我的小兒子賀雙全今天要拜堂成親,喏!就是最前面拉車的那個。但我家裡實在是窮啊,窮得連幾張像樣的桌椅都沒有,又如何招待前來賀喜的親朋好友?並且不光是我一家,你自己算一算,就是這十里八村的挨家去借,也湊不齊這些桌椅板凳啊!咱們老百姓都窮啊!」
賀老伯眼角似乎泛了淚光,頓了頓,繼續說道:「好在這裡住著一位神仙,他老人家神通廣大,專門救濟我們這些窮苦人家,大家都尊稱他為『影三郎』。只要是居家過日子常用的東西,都可以向他老人家去借。等辦完了事,七日之內如數奉還就行了。他老人家的東西又全又好,還不收利錢,十分地利便。方圓幾十里,誰家有了個紅白喜事,都是這樣過來的。」
果然是影三郎!顧疏桐不由地會心一笑。當他聽到賀老伯稱大哥哥一口一個「他老人家」時,他的腦海中瞬時便浮現出了昨晚那位翩翩白衣少年的身影,二者年齡反差之大,令他忍俊不禁。
賀老伯看他在車上傻笑,只道是小孩子年紀小不明世理,便說道:「娃娃,你還小,等你再長大些,經歷的世事多了,也就明白我所說的話了!」
顧疏桐自知剛才失了態,忙向賀老伯致歉示意。
一路上走來,賀老伯和顧疏桐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經過鎮上時,恰逢半月一次的大集,顧疏桐花了五文錢買了一把上好的牛角梳子,又花了兩文錢買了一隻花花綠綠的撥浪鼓。他將這兩件東西小心翼翼地塞進懷中,腦海中浮現出娘親和小妹妹那開心的笑顏。
拉車的一眾人等都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腳力足走路快。也正應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老話,在一路的嬉鬧聲中,不到日上三竿的時辰,眾人便已回到了綠柳營。
賀老伯極力挽留顧疏桐,畢竟吃完酒席再回家也不遲。顧疏桐歸心似箭,哪裡還有心思吃酒席?他迫切地想見到自己的親人,於是斷然拒絕了賀老伯的盛情邀請。賀老伯見他去意已決,不好再強求,便拿來兩個紅皮雞蛋塞在他的手中。謝別了賀老伯,顧疏桐捂緊了裝錢的布袋子,一路小跑著奔向家去。
熟悉的茅舍因年久失修而柱朽椽爛,所幸院落收拾得乾淨整齊,不至於十分地破敗。柴門半掩,顧疏桐跨進院來,見籬笆牆邊的櫻桃樹下,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正在獨自玩著泥巴。
看到顧疏桐,小女孩顯然十分開心,小嘴裡嘟噥著:「哥哥,哥哥!」便搖搖晃晃地迎上來,撲在他的懷中。顧疏桐俯下身一把抱起小女孩,忍不住在她肥嘟嘟的臉蛋上親上兩口。
顧疏桐放下妹妹,蹲下身來輕聲說道:「小寶,把手給我,哥哥給你變個戲法,你可不許偷看。」小女孩聽話地點一點頭,將雙眼緊閉,伸出兩隻沾了泥土的小手來。顧疏桐從懷中取出雞蛋和撥浪鼓來放在她的手裡,又將昨晚那半塊糕點掰下一些放進她的口中,笑道:「可以睜眼了!」小女孩看到這許多好東西,心中樂開了花,鼓著腮幫調皮地說道:「好甜!」便蹦蹦跳跳著玩耍去了。
顧疏桐推門進屋,只見一個漢子仰面躺在床上,一個瘦弱的婦人手持碗匙側身坐在一旁,空氣里彌散著一股濃濃的草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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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頗為昏暗,近午的日光乍一從門口照射進來,晃得人直眼暈。那婦人聽得屋門吱呀作響,只見一個人影閃身而入。待要定睛細看時,那人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向她喊一聲:「娘!」
張氏聽到這一聲「娘」,心中便是一揪,眼淚也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她忙起身,伸出雙手來迎。她手中的葯碗在倉惶中被撂在桌子上,那碗中的湯藥便嘩啦啦地潑灑了出來。
張氏摸著兒子黝黑的小臉,顫聲呼道:「我的兒啊,娘讓你受苦了!」說罷,一把抱住顧疏桐放聲大哭起來。
顧疏桐見不得娘哭,忙給她擦拭眼淚,轉頭又向顧遠山喊了一聲:「爹爹!」
見兒子回來,顧遠山一下子精神了不少,掙扎著欠起半個身子來,招呼著他坐下。待顧疏桐坐定,張氏也顧不得擦乾眼淚,忙起身端了一碗水來。顧疏桐一口氣喝下了大半碗——他一路小跑著趕回家,嗓子早就幹得冒煙了。
放下了碗,顧疏桐將裝著錢的布袋交到母親張氏的手中,赧顏說道:「爹,娘!孩兒力氣小,只掙到了一貫半的錢。請二老放心,等我長大了以後,一定能掙到更多的錢!」又將牛角梳子遞上去,道:「娘,你那梳子也該換了!」
張氏拿著那錢袋和梳子,好似有千斤沉,眼淚便不知不覺地又掉落下來。她心裡清楚,且不說此行路途中的兇險,單說這沉甸甸的銅錢,也不知是自己那年幼的兒子流了多少汗水,吃了多少苦累才換來的!
無論如何,畢竟合家團聚,自然是其樂融融。顧疏桐向爹娘簡要述說了數月來的所見所聞,唯獨把夜遇影三郎的經歷隱去了不談。即便是自己這身嶄新的衣裳,他也只說是好心人所贈。
他很聰明,將這幾個月來所受的苦難講述成一個又一個輕鬆的故事,彷彿此行只是遊樂。小寶跑進屋來,雖然聽不懂大家談論著什麼,看到大家都很高興,也舉著撥浪鼓咯咯地笑個不停。
張氏聽了一會兒,便下廚做飯去了。
當說到一個人夜行趕路回家時,顧遠山忽然沉默不語,臉色驟然凝重了起來。顧疏桐察覺到了異樣,卻不知其中緣由。只見顧遠山沉著臉,低聲說道:「兒啊,此行你成長了不少。只是你那同村的叔伯,怎能放心你一人孤身夜行?」
顧疏桐忙解釋道:「員外老爺請叔伯們喝酒,我去尋他們時,他們都已經喝醉了。便是第二天,他們也難免還要置辦些吃喝用具,未必能和我一起動身。孩兒想家了,就自作主張,抄近路先回來了。」
顧遠山嘆了一口氣,半晌不再說話。
顧疏桐有些不知所措。連小寶也覺得屋來氣氛沉悶,又跑去院中玩兒了。
過了好一會兒,顧遠山才語重心長地說道:「兒啊,一定記住爹的話,日後出門要循大路結伴而行。切記萬萬不可再走那小路,白天不行,晚上更不行!」
顧疏桐點頭答應著,卻依舊不知道父親所言為何。在他看來,這一路雖也曾被那風吹草動嚇得膽顫心驚,但現在回頭想想,似乎也未遇到什麼兇險。
顧遠山摸著他的頭,說道:「兒啊,你年紀尚小,不知道這路途的險惡。你可想過,同去的叔伯為什麼借了咱家的兩張弓方敢上路?你可知道,那兩張弓射石沒羽是何等的力道?如果沒有這兩張硬弓,他們又豈敢行那麼遠的路?」
顧疏桐自小便認得那兩把弓,年幼的他也曾想過像爹爹那樣拉弓射箭,例無虛發。但以他目前的年紀,還遠遠沒有那樣的氣力。
顧遠山又道:「桐兒,你可知道,為父我如今卧床不起,又是何緣故?」
顧疏桐看著眼前消瘦憔悴的父親,想起四五年前他還是個魁梧得像一座山,能把兩張硬弓挽得像滿月一般的漢子,心中不免凄楚。
他還記得,每次父親上山打獵歸來,家中的山珍野味便有無數,野雞、野兔、獾、狐狸、獐子、鹿、野豬應有盡有,以及很多叫不上名來的飛禽走獸也不在少數,甚至父親還曾獵到過幾匹小牛一般大小的狼。這些野獸的肉可以吃,獸皮可以賣給鎮上的皮匠縫製裘襖。每當打來的野味吃不完時,爹娘還會分給左鄰右舍,讓大家也嘗嘗鮮。
那時家境尚好,倉有餘糧手有餘錢,父親便請鄰村的呂老先生教顧疏桐學禮儀識文字,於是他有幸讀了整整三年的私塾。相較於如今,那時候家中的光景,真令他心馳神往。
他回過神來,心中憂傷,答道:「聽娘說,爹爹是去山上砍柴時不小心跌落懸崖,傷著了筋骨,才成了如今的模樣。」
顧遠山悵然道:「孩兒啊孩兒,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事說來話長,為父的細細地講給你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