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遲盈暫居的寶華殿前身是皇女讀書之所,只不過到了太上皇時,許是由於皇女稀少,封了這處,不再將此殿設為進學之處。
寶華殿外設明泉,內四面通徹,多門扇通窗,殿內無需燭火點綴便滿殿光亮。
到了夏日尾聲,花窗透進來幾縷斜陽。
穿透軟煙羅蒙著的花窗,滿室朦朧,金光遍地。
透著空虛而又盈滿的味道。
遲盈鼻尖輕皺,她只動了動便被人扶住肩頭,肩下多了個軟枕。
她緩緩醒了過來,睜眼看去,便見那個筆挺的身影。這幅朦朧景色,竟叫遲盈生出一些彷徨之感。
蕭寰凝望著她,只不過一夜功夫,感覺她又瘦了些,一張本就秀氣小巧的臉蛋,如今更顯得小的可憐。
竟叫他恍然有種前世今生的感覺。
他徹夜未眠,眼底還泛著血絲,外頭陽光照在他臉上,日光像是匯聚出璀璨的光點,落在他睫羽間。
遲盈心頭動了動,沒敢繼續看下去。
她扭頭看向四周,有些納悶的眨了眨眼,這處宮闕內室,顯然不是她所認識的地方。
她沒來過這裡,這裡是何處?
蕭寰偏頭吩咐宮人端來熬煮好湯藥。
「將葯喝了。」
他呼吸在她耳邊摩擦,明明離得不是很近,卻有了一種床畔間呢喃私語的味道。
遲盈心間重重的一跳,見他俯身,修長的指節端著葯碗落在她唇畔邊,微涼的瓷盞甚至都碰上了她的唇。
像是等她張口,那碗葯便要給她盡數灌入一般。
遲盈有些怕他這副強買強賣的架勢。
她往後掙扎了下想要坐起身,才一動便覺得自己腰肢酸的厲害,記憶還停在摔倒那裡,見此只以為自己是摔傷了身子,傷到了腰肢。
這稍微一動,便覺小腹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她立刻攢眉,輕嘶了一聲。
蕭寰面色微變,頓時無措起來,連語調都幾乎變調。
「可是又疼了?」
他不敢鬆懈,臉色難看,連忙招來了太醫過來問診。
好在殿內十二時辰候著幾班的太醫,經過傳召不過須臾功夫便趕了過來。
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天子詢問了許多,太醫似乎有些為難,眼神不敢落在遲盈身上,說著遲盈聽不懂的話,總歸都是要她卧床靜養,不能下床走動的話。
遲盈睫羽都顫抖的厲害,她緊張地問太醫:「我是怎麼了?」
太醫眼睛只盯著腳下的地衣瞧著。
「娘娘這是傷了腰腹,切記要按時用藥,卧床休息......」
遲盈蹙眉,只覺得自己時運不濟,不過是摔了下,竟然這般嚴重?心裡又覺得奇怪,為何小腹酸脹刺疼,還隱隱有來月事之感?
莫不是受了內傷?
她是第一回遇到這般要緊的事情,遲盈本也是柔和乖順的性子,人前尤其是當著蕭寰的面,她也不會問那些奇奇怪怪的問題,為了早日好起來自然是太醫說什麼便是什麼。
蕭寰凝望著遲盈柔軟無辜的面容,有種深深地無力感。
他將葯碗端過去給了她,垂著眼帘,「你昨日親自去救了一隻畜生?」
遲盈警惕起來,她捧過溫熱的葯碗,一雙明眸來回看著他。
蕭寰靜靜等著,他甚至不用看都知道,遲盈這幅表情是心裡在思索著,如何回答撒謊瞞過去。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聽小娘子的溫聲細語,柔軟的同天上的雲朵一樣:「我也沒救它,它爬它的,我走我的路,誰知恰巧我摔了而已.......」
遲盈知曉自己因一隻貓兒受的傷,不管是不是這隻貓兒的過錯,只怕這隻畜生也要跟著倒霉。
說完,她便若無其事的喝著自己手裡的葯,不去看他。
蕭寰被她這幅無辜的小模樣成功惹出了火氣。
他覺得她是一個世間最沒良心的娘子,連對待一隻畜生都能如此好,卻不對別人付出一點真心。
他儘力維持著溫和的語氣:「你以為你有通天的本領?本就是個四肢不勤平地摔倒的傢伙,如今是不是覺得自己還長本事了,去救一個畜生?」
她可知自己有多風險?若是真有個萬一,孩子沒了便罷了,她這副身子能經得住?
遲盈也板起了小臉,她鼻翼煽動,斜起眼問他:「難不成我還能眼睜睜見它在我面前摔死?」
蕭寰俯身望著她,綳著臉:「你成心要惹我生氣是不是?那麼多太監宮女,往日也不見你有多勤快的模樣,偏偏這回你非要自己上去,你知不知有多風險,有多......」
為了救一個畜生,他們的孩子都險些沒了!如今還替一個畜生朝著他撒謊……
蕭寰心裡抑鬱到了極致,他一個天子,每日里治國安邦,如今想要一隻畜生償命都不能!
怕她又為了這等小事與他鬧起來。
遲盈似乎誤會了他,又或者是想到了他心頭所想,蔥白玉指揪著他的袖子,顯得是用了幾分力,揪的皺巴巴的,語氣也可憐兮兮:「怪也怪我是我摔了,可你不能殺了它,不然我豈非是白受這個罪了......」
蕭寰見她一服軟,便什麼脾氣都發出不來了。
他想起太醫的話,萬萬不能不順著她的意,叫她心情煩躁了去。
他開解自己,暫時先忍一忍,萬事順著她的臭脾氣,等她這胎坐穩了,再說吧。
他道:「我何時想殺它?不過教訓那潑貓一番定是要的。」
遲盈紅了眼,語氣略有些激動,連手裡捧著的喝了兩口的葯都晃動起來,幾滴葯汁順著碗檐漏到她雪白的指縫裡。
「一個貓兒,你還要教訓它!你人怎麼能這樣......」她氣的就要哭了起來。
蕭寰立刻害怕了,他說:「行了行了,不教訓它,你給我安分點別晃了,快喝了葯乖乖躺回去。」
那語氣,像足了一個戰場上打了敗仗投降的俘虜。
遲盈許是第一次見蕭寰這般哄著她的語氣,連哭也忘了,泛著淚水的杏眸瞪得大大的,落在蕭寰面上。
似乎是在認真的看著他,看他是不是那個男人?
是不是那個叫她害怕的男人。
莫不是這男人皮囊下面換了個人?不然怎麼變了這麼多?叫她都不認得了。
蕭寰要笑不笑的望著她:「為何如此看著朕?」
遲盈拿手背蹭了蹭臉蛋上的淚水,不理他,「我看什麼,你也要管?」
蕭寰鼻音哼了一聲,薄唇抿著,說不上是生氣惱怒還是什麼旁的,在遲盈耳里竟又聽出一絲退讓的味道。
遲盈本就是個性子極好哄的娘子,沒什麼脾性,若非蕭寰一直過分,她也不至於與蕭寰鬧成這般。
如今雖傻眼了蕭寰的脾性轉變的如此快,叫她都不敢相信這人是以前那個,卻也被這般一再順著,她便什麼都忘了。
乖乖一口氣喝完了葯,便打算躺回了床上去。
蕭寰卻不知從哪兒取來一方溫帕子,親自動手替她擦了擦臉。
遲盈躺在床上彆扭的緊,雖二人情趣濃時也不顧忌,可清醒時候她不適應這般的親熱。
遲盈扭過頭去不叫他擦,蕭寰失聲笑起,這回笑的有幾分爽朗,像是真的發自內心的歡愉。
他改為攥住她的手,拿著那方帕子繼續擦她的指起來。
遲盈往外抽卻抽不出來,她嘟囔了聲。她討厭這樣,每次這樣接下來總會更進一步。
蕭寰道:「葯汁染了一層,偏偏還往臉上抹,該叫人端個鏡子給你照照自己,成了一個小花貓。我不幫你擦,等會叫你的手黏被子上去。」
遲盈這才有些臉紅,她心裡搖晃了半晌,到底是個愛乾淨的姑娘,便默不作聲的任由他擦著。
卻不想只不過擦個手,蕭寰卻擦拭了許久,足足一盞茶功夫還在握著她的手指。
遲盈約莫是舒服,緩緩閉上了眼睛閉目養神。
她反覆的在疲憊里掙扎,不叫自己又睡過去,否則可真是成了豬,一日日的從早睡到晚。
她語調糯軟,泛著睡夢中的含糊問他:「那個日子,他們說日子,你日子定下了?」
這句顛三倒四困頓中的話,也只蕭寰能聽得懂了。他嘴角揚起一絲笑意,淡淡的應了聲。
登基為帝,許是這世間於男子而言最自豪的一件事,蕭寰無所謂這些,左右以往他這個太子在陪都也早早享受了那等位置,早已沒什麼新奇可言。
可這回總是不同的。
在他心愛的娘子面前登基稱帝,坐上這世間最至高無上的寶座,成為天子,成為大魏萬民的主君......蕭寰如同一個毛頭小子,起了許多期盼來。
他彷彿已經看到了那日,他與她攜手並肩,帝后一路扶持,受黎明百姓盛讚,開創萬世基業的模樣。
他想叫她一同見證著。
蕭寰眼裡泛著光芒,捏了捏她軟軟的手心,問她:「阿盈喜歡哪座宮殿?」
遲盈睡夢中帶起了幼時的憧憬,她胡亂說:「我喜歡像這間似的,要萬分亮堂的,要全是琉璃瓦的,還要都是花窗,不要牆,不要梁,要鋪徹柔軟的地毯,我隨便倒地就能睡了的......」
蕭寰垂眼笑起,忍不住吻了吻她光潔的額,他才知道他的娘子原是稚氣未脫。
不過稚氣也好,只要是她,怎樣都好。
「那般亮堂,白日如何睡得著?夏日裡有冰鎮著,冬日裡縱然有地龍,沒有牆壁,寒風豈不四處往殿里吹?沒有梁,往天上叫神仙搭著?」
夫妻二人說著胡話,一唱一和,遲盈閉上的眼縫都笑彎了,想必是清醒了些。
約莫是從小體弱,見識淺薄,連門都極少被允許出的姑娘,長大了的遲盈比旁人多了幾分暢想與嚮往。
若是可以,她想將自小不能做的事情統統都做一遍。
她十分傲氣的哼道:「我不管那些,白日里才不睡,晚上要看星星賞月亮,只要好看,我也不怕冷......」
說著說著,又困得連聲兒都沒了,還記得追問她的爹娘。
只要她聽話,蕭寰自然無有不應,他道,「知道了,我明日便差人去催催,務必早些叫他們歸京。到時候叫隨國公夫人入宮來陪你,你便好好養著身子。」
日後他便守著朝廷,承擔起一個丈夫、父親的責任。
這一刻,蕭寰眉宇間的凌厲陰鬱都少了幾分,他趁著遲盈沉睡,才將眸光落往她如今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那裡,正誕育著一個小生命,一個他的孩子,一個他與阿盈共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