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墳地烏鴉
藺家檯子在靠近景東梁的地方有一片墳地,是李家的祖墳。這天,一大群烏鴉在墳地上空盤旋不去,黑壓壓一片遮天蔽日,呱——呱——的叫聲讓人聽了心悚。不時有幾隻會在空中俯衝下來停在墳地周邊的松樹上,黑色的眼睛透著刀一樣的寒光,似乎要把死去的人再殺一次。李旭川緊緊地靠在李旭亮的身上,渾身不住地顫抖,瘦瘦的臉上布滿了淚痕,一雙眼睛被淚水蒙著,淚水后的眼睛透著悲傷、驚恐和一絲絲的羞澀,雙手不住搓著孝衫下襟。他時時能感到大哥李旭陽眼睛里的恨意,雖然,父親的死不是他所為,但畢竟是和他有關。
李旭川的父親三年前曾生過一場大病。為了給父親治病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賣了家裡所有的牲口,還外借了很多很多的錢,李旭川大哥李旭陽的親事也因此而耽擱。今年,李旭川父親的身體剛有點起色,能夠幫家裡看看牲口、干點力所能及的家務,家裡的牲口逐漸多了起來,看樣子維持一家人的生計不再有問題,眼看著向別人賒糧過日子的日子要到頭了,誰知道出了這場意外。
那天,李旭川的三哥李旭亮參加完家族會回來的時候,他父親正在院子里整理柴草,見李旭亮回來了就問:「村裡的學堂開不開?」
「開,這回八爺和德厚看來鐵定要把學堂開起來。」
「沒人反對?」
「剛開始那幾個家裡沒有上學娃的還抱著要鬧一鬧的態度,可等德厚把事情一說清楚,就都沒人反對了,我也覺得八爺、磨坊爺他們說得有理。咱家旭川雖然十二歲了,可是規矩是人定的,給德厚說說,應該能上的,反正先生的費用和修房子的費用家家平攤的呢。」
「可是,又到哪裡去湊這攤派的錢呢?」
「我聽德厚的意思,修房用的檀條要到竹茬溝派人去割,我去試試看能不能攬下來,以工頂錢。」
「這樣最好,你在會上沒提?」
「沒有,我看人雜,不好說,明天我再去八爺家一趟,讓旭川也去上學去,家裡少一個勞力就少一個,反正已經這麼困難了,還能再壞到什麼地步?讓旭川讀讀書,將來如果讀得好,也能謀另一條路,讀不好,走老一輩的路也就沒有可怨的了。」
「只怕你大哥不同意。」
「有啥不同意的,旭川上學了,他的那份活算我的,人只要有口飯吃,力氣用不完。」
第二天。早飯過了,李旭亮來到了藺八爺的家裡,藺德厚正在給父親擦洗脖子,見是李旭亮,笑著說:「我就知道你今天還要來,昨天會上你臉紅巴巴的是有些話想說吧!你要說的話我都知道,這不,剛剛正和老父親說的呢!」
藺八爺微微笑了笑,拍了拍炕沿,讓李旭亮坐在身邊說:「旭亮啊,旭川年齡是有點大,可只要你們捨得,能放開他,讓他進學堂,我真是高興得不得了!這說明你和你爸開明,是旭川他娃的福。」說罷捏了捏李旭亮的手。
「讓旭川上去吧,至於給你們家攤派的份子錢,就以工頂吧,李叔病剛好些,鄉親都理解的,只是旭陽怕是不太理解吧?」藺德厚邊說邊在炕櫃里拿出了一張紙。
「我哥他那人就那樣,心有點浮,脾氣躁,放心,他還不敢跑到八爺這裡胡鬧,最多就給旭川發發火。」
「你看,這是我統計的全村十歲以上孩子的名單,男女加起來一共有三十六個,我昨晚全部跑遍了,沒有一個願意讓孩子上學的,就你們家我沒有去動員,
我就知道你哪怕自己再苦點,也要讓旭川上學的,旭川遇上了個好哥啊!」
「是遇上你和八爺,遇上了個好時代,真是讓你們費心了。那什麼時候去竹茬溝割擅條去?」
「家裡誰有空就去割吧,這屋頂幾年沒上人了,不知道是個什麼樣子,擅條到底要用多少,現在還沒個數,你先割,後邊我們叫幾個人往回拉,也不要割太多,你這人我知道,實誠。」藺德厚對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一直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他健壯的身體像一頭大犏牛,心卻柔軟的像絲棉,濃眉下的那雙眼睛清澈的像響河子的水,只有在馬背上拿起套馬杆的時候,眼睛里會湧出和狼一樣的光。
這場意外就出在竹茬溝里。這天,李旭亮去山上清點畜群,他父親因為記掛割擅條的事,怕延誤修房的工程,就一個人拿著鐮刀,去竹茬溝里割毛竹。本身身體還未完全康復,人又是個干起活來不要命的主,結果從早晨一直干到晌午,看看也該回家吃飯了,一直腰,一抬頭,一陣眩暈,人就從半坡滾到溝底,一口氣就沒有再上來,渾身被竹茬插滿了孔,血淋淋,像從血水裡浸過一樣。
李旭川看著父親的棺柩緩緩落入了土中,像是壓在了他的胸口,烏鴉的眼睛和大哥的眼睛像一根根竹子,在他的身上扎出了許多血孔,他哭喊著,顫抖著,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隱隱約約聽見有人一直喊:「旭川——旭川——」有母親的,有三哥的,有妹妹的,還有父親的。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屋裡站滿了人,母親抱著他在哭,他想他應該是死了。
藺家檯子從祖輩起就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不管是李家還是藺家,只要是喪事,「一七」不過全村人都要禁動土木。因此,修繕學堂的事也就停了,直等到李旭川父親「一七」過後,李啟父子又開始上屋添新泥加檀條,補瓦,改門換窗。略約半月左右,學堂修好了。舊瓦里摻著新瓦,像衣褲上的補丁,不受看但結實,兩間教室里擺著幾張高低不一,大小不等的桌椅,像響水河灘里凸凹不平的石塊,透著不屈,也埋藏著沉重。
學堂旁的那棵桃樹花開正盛,一陣一陣的清香追著蜜蜂,飛過屋頂,飛向藍天,飛向草原。也飛到了藺八爺的屋裡,藺八爺知道該去請曹老先生了。這天吃完早飯,藺八爺對藺德厚說:「借上你二叔的「白蹄烏」到六八圖走一趟吧!」。「白蹄烏」是一匹有四隻白蹄的純黑色馬,走起來如風,跑起來如箭,是大庄草原上的名馬,聽說和唐太宗李世民「昭陵六駿」之一的「白蹄烏」為同一血統。
「二叔肯借嗎?那可是他的寶貝。」
「會!只有王的馬才能帶著我們走出這窮山僻壤。」
藺德厚騎著棗紅馬,牽著「白蹄烏」,跨過固城河,來到了禮縣六八圖。相傳六八圖是秦人祭祀的地方,流傳著許多關於秦都邑及平民百姓的故事。這或許就是曹老先生對藺家檯子也感興趣的根本原因吧!
曹老先生的住處並不難找,在六八圖全村的瓦房裡找一處茅草房和在藺家檯子全村的茅草房裡找一間瓦房一樣容易。-不同的是曹老先生的茅草房裡面放滿了書,曹老先生小而且瘦,戴一頂八角帽,穿一襲青布長衫,小眼睛下長著一隻鷹鼻,薄薄的嘴唇總是使著勁,透著固執,也透著親善。
藺德厚說明了來意,也遞上老父親的書信。曹老先生看過書信后,搖著頭、捋著胡順對藺德厚說:「吾本有秀才之運,奈何世有多變,懷才不遇已三十餘載,達觀物外之物之境界,只思身後之身。然古語曰:「知己難求」,今得藺老賞識,可見吾之命數未盡,也罷,不才既受命於危難之際,當鞠躬盡瘁,傾所學,興文脈。」
藺德厚聽這曹老先生一通話,一句也沒有聽懂,又不敢亂說,只好低著頭,雙手抱拳,一個勁在那裡點頭。曹老先生看了,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大聲道:「爾為村長尚未開化如此,吾之任,重矣!」說罷拿出一個布袋收拾東西。
藺德厚這才知道這老先生是答應了,趕緊把老先生的書和被褥子搬到馬背上,曹老先生收拾整理一番,走出柴門,看見了門外的「白蹄烏」一臉驚訝地說:「昭陵六駿——白蹄烏?藺家檯子真乃王侯之地,未來可期啊!」然後跨鞍上馬,隨著藺德厚來到了藺家檯子。
曹老先生到來的第二天,藺德厚組織村民進行了一個簡單的開堂典禮,楊鎮政府也派來了一位分管教育的幹部,算是支持。
學堂終於開開了,正是春光明媚時節,馬騾牛羊踩著春風,走向田野,忙碌的春種也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