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遙岑寸碧05
共處一室,艾吃魚在內,謝元璟在外,中間彷彿隔著一道楚河漢界,誰也不打攪誰。
除了之前那幾句不算愉快的對話,後來二人便並未再說什麼。
謝元璟一直閉目打坐,倒是勤奮。
不知太上天宮那邊怎麼樣?
艾吃魚與長陵保持聯絡:「長陵道友,佛修走了嗎?」
「是的,你們走後不久,他們也離開了。不過你們還是不要太快回來,我怕他們殺個回馬槍。」長陵說道。
艾吃魚點點頭:「多謝長陵道友,這些日子讓你操心了。」他頓了頓,告知,「我之後大概不會再去太上天宮。」
之前上山本就是為了躲避佛修,若這次能躲過去,對方恐怕也知曉了他的決心,不會再勉強。
長陵倒是沒說什麼,只是有些惋惜,他是真的很想艾師弟當自己的師弟!
不過他已經知曉不可能的,要是艾吃魚拜了他們掌門師叔為師,他們跟玄檀師兄的輩分便亂得不成樣子了!
屆時玄檀師兄還要叫他們一聲師叔,雖然很爽,但是直覺告訴他,他們沒那個命……
艾吃魚自顧與長陵交談著,突然,他聽到謝元璟好似有異動,對方似乎又練岔了氣,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免疑心,是不是自個打擾了對方?
又觀察了片刻,他終是沒忍住過去看看,只是走到一半,便聽到謝元璟冷冷警告:「不要過來。」
艾吃魚:「……」
心中那點關心對方的小火苗,便這樣被澆滅了。
不過去就不過去,當他想管么。
只是不明白,既然那麼不高興,為何還要留在這裡陪同?
謝元璟把他送過來,任務就應該完成了,接下來對方是自由的,哪怕永遠也不再見他亦可以。
等對方情況稍微好些,艾吃魚決定說清楚。
有些許委屈的他,轉頭回到自己的軟榻上,動作輕手輕腳,生怕打擾洞府中的另一個人。
「……」謝元璟花了很大的力氣,壓下紊亂的呼吸,以免讓身後的艾吃魚擔心。
他小心抬起手,擦拭乾凈嘴角的血跡。
天亮后,艾吃魚觀他情況似乎有所好轉,便與他說道:「多謝你將我送到這裡,之後我將不會再去太上天宮,你也不必在這裡陪我了。」
艾吃魚:「你的任務完成了。」
謝元璟背對著艾吃魚的臉龐,在清晨陽光下沒有一絲生氣,宛如被抽去了鮮活,一部分是昨夜練功岔氣留下的蒼白,一部分是再次遭到驅逐的陰沉。
正待他說話,二人都察覺到有人靠近,便停下交談,專心應付來人。
「是來找我的。」艾吃魚跑出洞府外,他已經決定好好跟兩名佛修談一談,以免對方一直鍥而不捨。
謝元璟想到什麼,臉色微變,立即也跟了出去。
只見艾吃魚面前果然站著兩名佛修,他們坐下來與艾吃魚說話。
「貓師叔,你何時跟我們回寺里當主持?」表面看起來老實,修為卻很高深的佛修說道。
他們很是擔心貓師叔被中洲的花花世界迷了眼,最後不肯與他們回西方。
從來就不是和尚的艾吃魚,眉毛皺成了一個八字:「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們,我不是你們的師叔,我都沒有剃度受戒,也沒有拜師傅,我當初只是你們寺廟裡的住客。」
本質上是蹭吃蹭喝,蹭經書。
兩名佛修面面相覷:「可是師叔已經修成了,寺里就數師叔最有資格當主持。」
大家都喜歡貓師叔,他懂得很多,跟他談佛法總能有所領悟。
「不不不,我不行。」艾吃魚連聲拒絕道。
「阿彌陀佛,貓師叔何必自謙。」兩名佛修繼續勸他。
「……」喵喵的,難道真的要逼他說出真正的原因嗎?
算了,萬一對方說可以特赦他不用剃頭,他又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那我問你等,我當不當主持,是你們說了算,還是佛說了算?」艾吃魚為了說服他們,機智地扯起了佛的大旗。
佛修很快答:「是佛說了算。」他們怎能跟佛相提並論。
艾吃魚道:「你方才提了資格,佛要失望的,當你認為資格在那裡,你就失了資格。好比你認為你有了境界,你的境界就是假的,真正的境界是沒有境界。」
「假如我認為我有境界,我便不是真的有境界,又何來資格當主持?假如我知道我沒有境界,那也不應該當主持,所以佛不讓我當主持。」
兩名佛修無奈:「……」
整個伏龍寺要論經,又有誰辯得贏貓師叔。
「照師叔這麼說,那還有誰能當主持?」
「簡單啊,誰想當誰當。」艾吃魚說道,「當主持不是一個結果,只是一個過程,當不當主持都是殊途同歸,只不過我的過程裡邊沒有主持這一項。」
兩名佛修想了想:「師叔總是能言善辯。」
艾吃魚念了句:「阿彌陀佛,人生處處是道場,我的道場在紅塵,兩位請回去吧。」
「若師叔的道場在紅塵,何故在伏龍寺待了百年?」佛修又問。
這個問題同樣勾起了謝元璟的疑惑,他也抓心撓肺,一方面慶幸師尊不想當和尚,一方面又擔心對方隨時入了佛門。
艾吃魚如同站在佛門的門檻上,叫謝元璟難以安心。
雖然,即便師尊不入佛門,他也抓不住師尊。
論經時不能說謊話,艾吃魚閉了閉眼,誠實道:「那百年,我在為一個人讓路。」
與修行無關,只是出於私心。
所以他說,自己沒有資格當主持,道場仍在紅塵中。
兩名佛修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麼。
寺里流傳著貓師叔入寺的典故,那是百年前的事情。
據說一隻矮足貓,靠四足從中洲步行十年,到西方伏龍寺,想要聽大和尚講經。
豈知他來時早已散了,寺廟便收留了他。
主持講經,問他聽了沒,他說聽了,問他講了什麼,他說忘了,問他講經之前的事忘了沒,他說沒忘。
又說起機緣,貓要辭別,繼續去尋。主持說了一句話,何妨也放下機緣,他就頓悟。
後來一待百年,不修也是修,不求也是求,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是有境界,又是沒有境界。
他自己都不在意。
唯一在意的,是講經之前他忘不了的,促使他走了十年的,那份純粹的祈禱。
艾吃魚希望徒弟順順利利,當時他是這麼想的,當然現在也是這麼想的。
一場辯經,持續良久。
他們三人對坐,字字珠璣。
謝元璟不知不覺間,也在附近跪下,聆聽師尊講經。
謝元璟記起,師尊總說自己沒有資格當師尊,卻不知,人們與他相處中,總能從他身上得到力量。
執教者不一定要有能力摧毀別人,更重要的難道不是將已毀掉的人重新拼湊起來,教他像個正常人一般去品嘗世間五味。
艾吃魚和兩名佛修的對話,持續了一晝夜,次日清晨,兩名佛修平靜地離開,他們已經接受了艾吃魚不會跟他們回西方的事實。
並且也不認為艾吃魚的離開是離開,他們仍然走在同一條路上,是彼此的里程碑。
兩名佛修走後,艾吃魚仍然蹲在原地,非是他還在禪定中,只是他爪麻了!
而附近的謝元璟卻認為,師尊還在禪定中,如此平和的境界,叫他自然是自愧不如,心中生出許多難以啟齒的妄念。
他跪在這裡聽經,心中有多麼敬重超然物外的師尊,就有多麼想佔有對方。
想要擁抱,親吻,將之佔為己有。
或許這顆種子在塗山便已經埋下,經過百年的壓抑,它終究是破土而出,連無情道也不能撼動分毫。
如此濃烈的感情,饒是謝元璟定力夠好,也撕扯得他相當難受。
離得遠了想念,離得近了癲狂,他該如何是好?
「你還沒有離開么?」艾吃魚走到旁邊,竟然見到謝元璟跪在地上,狀態並不怎麼好,便提醒道,「快回太上天宮吧,再這樣下去,小心走火入魔。」
一個站著,一個跪著,謝元璟發現,自己竟然最適應這種姿態。
彷彿如此便能心安理得地覬覦師尊。
「不勞費心。」玄檀道君面容清冷,絲毫不領情。
「你……」艾吃魚真是被他氣道,算了算了,何必擔心他死活,「那隨你便,我要去雲遊了,這洞府你喜歡就給你吧。」
艾吃魚氣哼哼地走了。
謝元璟抬眸望去,灼熱的視線與冷清的面容格格不入,不僅如此,他竟還妄想,師尊剛才與佛修辯了一天一夜的經,從頭到尾都很平靜,彷彿真如得道菩提,心靜如水。
眼下不過與自己說了兩句,便渾身都鮮活靈動起來,好似只有他才能引起師尊的情緒。
謝元璟知道自己在妄想,是瘋魔了,走到絕處了才會這般想。
「你跟著我作甚?」艾吃魚厲聲問,繼而怔然,這情況怎的如此熟悉?
好像又回到了百年前,他也曾這樣訓斥過謝元璟。
可那時對方始終低眉順眼,不曾有半句反駁,讓幹什麼便幹什麼。
如今翅膀硬了,周身凜冽鋒銳,再尋不到半點溫順。
「路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你怎知我是跟著你?」謝元璟說道。
艾吃魚:「那行,你先走。」
謝元璟:「我不著急,想走便走。」
艾吃魚當真是氣到了,如何瞧不出這人是故意的,但為何呢?
他擰眉說:「謝元璟,你想如何?不如一次與我說清楚算了?我若能做到便當打發你了,從此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各自安好。」
這席話彷彿是一根長釘,將謝元璟牢牢釘在原地,致使他垂眸說不出半個字。
艾吃魚扭頭離開,心中竟然亂糟糟,喵喵的,他剛才怎會說出那種話,就算非常生氣也不應如此。
這不像他的作風。
腳下急切的腳步,映照著艾吃魚不平靜的內心。
理智告訴艾吃魚,應當放下和前徒弟的這段糾纏,過平靜的生活。
他和謝元璟,誰都不要再成為彼此的絆腳石。
艾吃魚猛然發現,這世間自己除了弄不懂謝元璟,其他都頭頭是道,透透徹徹。
因為謝元璟離他太近了,貼在他心上。
要懂謝元璟,得當一個旁觀者,先把謝元璟從心上撕扯下來,屆時再去看。
對方好像沒有再跟隨,艾吃魚鬆了一口氣,默默在心中祝福對方安好。
接下來的時日,他如自己所計劃那般,又繼續去雲遊天下,閑雲野鶴度日。
收徒的心思,艾吃魚是沒有了,這輩子有謝元璟一個,已經弄得他心力交瘁,擔驚受怕,再來一個還得了。
不過想收個小書童,陪伴左右。
無需資質好,最好資質愚鈍一些,屆時平平安安過一生即可。
那樣勢必要經歷生老病死,艾吃魚能預感到,自己肯定會傷心難過。
但又如何呢?
就像烤魚,吃不吃它就在那裡,何妨試試味道。
不過收小書童去何處收呢?
總不能碰見一個合眼緣的,便上前去問人家,你要不要當我的書童呀?
艾吃魚想想都覺得自己奇葩。
自己瞧著人家合眼緣,也得對方瞧著自己合眼緣才行呀。
「艾師父,何故憂愁?」身邊一道聲音響起,是此間五蘊山莊的莊主問道。
艾吃魚向來保持著給人排憂解難的習慣,剛剛來這五蘊山莊給莊主解惑,對方設宴招待他。
「我想收一名小書童。」
莊主聞言笑了,他還當是什麼大事,但一想又的確是大事,艾師父本事不凡,書童豈能隨便招收,必定是有緣人才行。
「那麼艾師父有何要求,我叫人在外頭找找,若是找到適合的人選,便聚集起來好叫艾師傅考驗他們。」
好似也是一個辦法?
「好,那我將條件寫下來。」艾吃魚用他那一手貓爬字,在宣紙上寫下要求,特意註明,不要冷冰冰的頑石性子,要知冷知熱,要脾氣溫和。
若是會做烤魚,那便更好了。
又有一條,最好身體強壯些,長得高高的,能夠抱起他健步如飛。
特註明,是抱貓,十一二斤左右,不重!
艾吃魚寫好了,望著宣紙上的條條框框,有些心虛,對新人的心虛,亦是對舊人的心虛。
此非真正的收徒,應當礙不著謝元璟什麼,況且,那日已經說清楚了,從此山高水長,再見亦不知何時。
卻不知,他的一舉一動,舊人都清楚。
宣紙上的條條框框,更是瞧得一清二楚……
他果真要選新人到身邊伺候。
藏在高處的謝元璟得知此消息,險些要從懸樑上摔下來。
師尊休想如願,謝元璟忍住頭暈目眩,有些發瘋地想,師尊選誰,他便殺了誰。
符合艾吃魚條件的人選一抓一大把,五蘊山莊的莊主幫他甄選出二十名,帶到殿中供他選擇。
艾吃魚萬分感激,想想收了書童之後,還有什麼可以為莊主做的?
「艾師父,前頭這個叫明劭,資質屬他最好,模樣也英俊出挑,很是願意成為艾師傅的書童。」
艾吃魚一眼瞧過去,覺得莊主所說不錯,這明劭當真是個英俊高挑的年輕人,看起來很聰明的樣子,跟著自己不好吧?
「他這等條件,去宗門拜師也使得。」艾吃魚言辭中有婉拒的意思。
「艾師父有所不知。」明劭立刻說道,「小的確實可以入宗門拜師,但進去了也是最差勁的一個,不會有甚作為。倒不如跟在艾師父身邊,於我而言更好。」
不錯,頭腦清晰堅定。
艾吃魚說道:「你先在這裡等候。」
等他再考驗考驗餘下的人選,若沒有更適合的,便選擇這個明劭。
莊主一開始指給他的,果然是在場最好的一個人選。
艾吃魚接下來考驗的幾個,都不合心意,罷了,他說道:「不再選了,就明劭吧。」
就在他說出人選的瞬間,大殿的門向兩邊摔去,發出響亮的摔門聲,驚動殿上所有人。
他們回頭看去,一個面容冷峻的劍修站在門前,這名劍修神情駭人,目光像要吃人般死死望著殿上端坐的艾師父,每多看一眼,他周身的劍氣便紊亂得更厲害,彷彿隨時都會失控,揮劍傷人。
劍修沉聲道:「師尊,你確定你要選他?」
這句問話彷彿自地獄而來,縈繞著猶如實質的殺氣。
沒有修鍊過的明劭如何受得了,立刻便避其鋒芒,將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
此時也不敢再肖想艾師父身邊的書童之位。
艾吃魚說道:「你若來複仇,便沖著我來,何必牽扯無辜?」
師尊總愛倒打一耙,明明是他自己將新人牽扯進來,但謝元璟不與之辯駁,生生咽下去:「好,那你現在叫他們離開,只余我和你。」
艾吃魚看了看他手中的劍,以及壓得眾人惶恐不安的劍氣,抬手道:「你們都先離開,不要靠近此處。」
「艾師父……」莊主驚恐的同時一臉擔憂。
「莊主放心,我不會有事的。」艾吃魚安撫對方道,「記住,不管發生何事,你們都不要過來。」
似乎謝元璟早有異狀,心境並不穩定,艾吃魚怕他失控起來會殃及池魚。
待所有人走後,謝元璟從殿門外踏進來,門在他身後砰地關閉。
偌大的殿中只余艾吃魚,端坐在高高的首位,他像凝視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般,看著面容已不復清冷,卻也並不平和的謝元璟步步走來。
「你真的有這麼恨我?」艾吃魚不解。
但對方並未回答他。
艾吃魚心中也十分忐忑,究竟怎麼了?
「你竟然說我恨你。」謝元璟的話低不可聞,終於他走到了艾吃魚面前,手中的火靈劍鬆手扔掉,他人亦跪落在艾吃魚面前,身軀毫不猶豫地伏低,額頭抵著艾吃魚盤膝而坐的腳踝,喚了一聲,「師尊,你真壞。」
「什麼……」
「我不恨你,我心悅你,從始至終都是。」
謝元璟說罷,抬起頭來,臉上並沒有剖開內心后的如釋重負,他的氣息依然紊亂不堪。
剛才艾吃魚選擇別人,給了他不小的刺激,忍得很辛苦才未出手傷人。
「但是……」艾吃魚茫然,「你不是修了無情道?」
「那又如何?」謝元璟露出一抹似邪非正的笑容,再忍不住積壓在心中洶湧了百年的情感,他伸手扣住師尊的下巴,將自己的唇印上去。
艾吃魚隨即瞪大眼,因為謝元璟這個逆徒,竟然敢如此唐突自己,他還……還伸舌頭……!
「你瘋了不成!」艾吃魚推開他些,怒聲訓斥。
「嗯。」謝元璟毫不猶豫,爽快地回答。
他瘋了,不想忍了,他要辜負師尊的期望,做一個忘恩負義,大逆不道,受人唾棄的惡棍。
艾吃魚揚起手,想一巴掌狠狠呼過去,但最終只是推開對方的臉,皺眉問:「你是不是心境出了問題,魔怔了?」
謝元璟愕然,垂著一張從來就沒有積極過的厭世臉好笑:「都這時候了,你還在給我找理由。」他搖頭,「不是,我就是壞而已,我想侵犯師尊。」
哪怕最後會萬劫不復,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