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多謝座主關心……」孟梳雲欠身盈盈一拜。
「座主,屬下有一事想稟明座主……」孟梳雲悄悄抬起眼皮觀察著未明崖座主的反應,見沈清怨沒有拒絕之意,便試探著繼續道,「您身邊的那位姑娘,並非是普通的少決山弟子……」
沈清怨卻突然打斷她道:「我知道,這個事情無需你操心,你只要幫我看顧好未明崖的事情就可以了。」
「可是,如今江湖上都在傳少決山是亡於未明崖之手,屬下只怕以後武林正道會以這少決山遺孤的名義起事,對未明崖發難……」
「少決山是我們傾覆的嗎?」
「當然不是!」
「那便是了,既不是我們做的,又何必心虛,」沈清怨的眼神暗了暗,「更何況,江湖武林本就視未明崖為眼中釘肉中刺,即便沒有此事,未明崖……終會有一劫……」語氣中充滿了蒼涼和荒蕪。
沈清怨抬起頭,夜空中,一點明亮拖著長長的尾巴向大地邊際墜去,星辰終將隕落,萬法皆自然,天意不可違背。
訝異於未明崖之主這樣的反應,孟梳雲獃獃地看著那個人,白色的衣裙在風中不安分地拂動著,她恍然記起,在未明崖的傳聞中,來自地獄接引亡靈的使者便總是穿著一身白衣,手中永遠拿著一朵奇特的花,傳聞中那朵花名曰「彼岸花」。
「對了,」沈清怨忽然想起來什麼一般,轉頭對孟梳雲道,「本座倒是倒是剛剛抓到一個叛逃者,若我沒記錯的話,她應該是梳雲使的人……」
她微微側身,黑衣女子自陰影中走出,「梳雲,你該好好管管你的人了……」
看著那張從黑暗中漸漸浮現出來的熟悉臉龐,緋衣聖使只覺得剛剛乾掉的衣服再次被冷汗打濕,卻只能強裝著鎮定道:「是屬下失職,對手下約束不力,請座主責罰,屬下回去定會清理門戶。」
「清理門戶何須我尊貴的雲使動手,」沈清怨看了一眼孟梳雲身旁侍立的年輕侍女,那侍女眉頭緊鎖、面露憂色,似是十分擔心這位未明崖的叛逃者,她抬手指向那侍女,淡淡吩咐道,「你來吧。」
那年輕侍女突然被點到,驚惶地跪在地上,額頭磕在沙礫遍布的地面上,留下一片赫然血痕,她哭著哀求道:「座主,求您放過箏兒吧,她……她只是一時糊塗,並不是想背叛您啊……座主,求求您……」
眼淚真是女子的利器啊,尤其那女子還是這樣一位綠鬢朱顏的小美人兒,總會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愛之意。
沈清怨扭頭看向沉默的緋衣女子,輕聲笑了笑,「梳雲你看,未明崖上竟還有如此的深情厚誼呢。」
她頓了頓,又對著那驚恐的侍女道:「只是,本座今日心情不好,偏不想放過她呢,莫要怨我。」
一片樹葉自眼前飄落,沈清怨伸手拂過,落葉瞬間化成齏粉消散在風中,似是明白了白衣座主的意圖,緋衣女子不禁打了一個寒顫,而她身旁的侍女早已駭得面如土色。
沈清怨轉身踏著落葉飛掠而去,白色的衣袍消失在夜色中,而傳來的聲音卻清晰無比,「梳雲,你一向不會讓本座失望的。」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兩條鮮活的生命便隕落在這茫茫黑夜裡。
年輕的侍女睜著雙眼,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侍奉了多年的主人,潔白的頸間鮮血如注,而那緋衣聖使只是略微惋惜道:「你不該的,座主向來只喜歡聽話的人。」
這便是上位者的天然優勢,只需要動動手指便可以改變下位者的命運。一瓶化骨水澆下,她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痕迹隨著雨水滲入地下,未來,她們會化作天上雲雨,觀望著人世間的風雲變幻。
沈清怨在一株杜鵑花前落下,看著那血紅的杜鵑花,想起剛剛因為自己而隕落的兩條無辜性命,胸口中不禁泛起一陣噁心,不知道為什麼,沈清怨總是本能地抗拒殺戮,可若要在未明崖活下去,她只能拚命抑制自己的這種本能,將自己偽裝成殘忍嗜殺的樣子。
體內的真氣又開始不安分了,她服下商不屈臨行前給的葯,靠在樹下盤膝而坐,開始調息,等她再次睜開眼時,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而前方有一處亮光正在往自己這個方向移動。
褪下早已臟污的天青色長衫,他又換回了慣常穿的青衣,身姿挺拔、氣質清朗,似那林中遙指雲天的翠竹一般出塵。
謝遙左手提著一盞風燈,右手撐著一柄油紙傘,正一步一步朝她走來,看著那模糊的身影,沈清怨突然恍惚,似乎遙遠的記憶里,也有這樣一個人,總是在夜裡提燈等她,不,不只有她,似乎還有另外一個人。
沈清怨站在樹下等他走過來,如今想來,似乎每次見他都是這樣的情形,一身青衣伴著明亮的光。少決山上初見之時,他踏著月光而來;今白湖畔夢醒之時,他又披著日光而立;而現在,在這寂靜無遼的郊外,他提著一盞燭火緩步而來,在這不見邊際的黑夜裡,他的身上有唯一的光。
謝遙在她的身前站定,油紙傘遮住了天上的雨,而他的身體則擋住了吹來的風,影影綽綽的光籠罩在兩人身上。
「阿願,」男子喚她的聲音和朗溫潤,他伸手捋了捋女子散亂的碎發,「回去吧,阿鳴回來了。」
他微微一笑,望向她的眼神里含著無限溫柔,仔細看去,那溫柔中又似乎帶著些珍貴而罕有的神性,只被他這麼靜靜看著,整個人就安定了許多。
沈清怨也回以微笑,低頭接過他手裡的風燈向前走去,而謝遙跟在她身旁,替她擋住了微涼的風,紙傘微微傾斜,他半邊衣袖漸漸被細雨洇濕,但他所護的女子身邊風雨不侵。
「阿遙,你究竟是何人?」寂靜的雨夜裡,女子的聲音突然響起。
「從前只覺得你不過是一匆匆過客,我們之間應當不會有太多交集,只是沒想到我們竟能相伴同行至今日,可是關於你我卻知之甚少,總歸不能完全放心,你是誰?從何處來?」事實上,自從遇見謝遙以後,沈清怨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冥冥之中他們兩人的命運是聯繫在一起的。
謝遙卻低頭沉默著,那些埋藏於心間的往事,是他的夢魘,亦會是她的傷痛,他不知如何開口。
等了許久,沈清怨沒有聽到答案,「一直以來,那些蓄意接近我的人無非兩種,一是為了殺我……」
聽到這話,謝遙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急道:「我從未想過殺你。」
「我知道,」沈清怨之前曾多次試探,甚至刻意將自己的死門暴露給他,但那人始終無動於衷,他甚至會因為自己受傷而驚惶,這並不是一個想取她性命的人會做出的反應,於是道出了自己的第二種猜想,「那便是為了合策心法。」
謝遙卻搖頭輕嘆道:「我並不是追求武學巔峰之人,至高功法於我而言沒有任何用處,我此生所願不過是數間茅舍、藏書萬卷、松花釀酒、春水煎茶,還有……」他扭頭看向身旁的女子,眼中光華流轉,「還有與心中珍重之人相伴終老。」
若沈清怨此時能轉頭看他一眼,便能在那雙漆黑的眸子看到滿溢的繾綣柔情,明白他追逐她至今的真心,可白衣的女子卻只是低低笑道:「不為取我性命,不為絕世秘籍,但清楚知道我的身份……」
語氣恢復了慣常的漠然,「阿遙,你究竟是誰?究竟,有什麼目的?」
聽出了她語氣里的冷意,謝遙知她誤會了什麼,突然停住腳步,沈清怨不解地回頭看他。
夜色模糊了男子的臉龐,沈清怨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聽出了他聲音里含著的無限哀傷,「阿願,我以為我這些時日里的所為,已足夠讓你信任我,我這般將一顆真心捧於你,你真的感受不到嗎?」
她那樣的一句話,如臘月的雪、初春的風,深深寒了他的心。
沈清怨被他這樣一番突如其來的自白驚到,獃獃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兩人之間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良久,沈清怨突然轉過身去,空著的右手緊緊攥住衣服,彷佛在期待著什麼事,「阿遙……可是故人?初見時,我聽見你喚我阿怨……」
然而,身後的人卻沒有立即回答,他握著傘柄的微微顫抖,許久才啞聲道:「不是……」
果然……沈清怨卻勾唇笑了起來,眼神黯淡,「是我疏忽了,沈清怨這個名字是師父為我取的,你怎麼會知道呢?我入崖之前的名字是什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問出了心中的那個問題,「那……是我肖似你的故人?」
分明聽到了她聲音里的哀戚,謝遙赫然抬起頭,那纖瘦的白色背影在黑夜下顯得如此孤寂,沒想到他的一番真情自白卻是發展到了這樣的局面,可是那些鮮血淋漓的過去他要如何告訴她,告訴她之後他又要怎麼面對她,似乎不管怎麼做都不是最好的那個選擇。
內心掙扎了許久,「我……」那一個一個的字彷佛熱炭一般滾過喉嚨,他艱難地說道,「阿願……似我一個故人……」
最終,他還是欺騙了她,他選擇用謊言掩蓋過去,來營造一個虛假但美妙的現在。
「哦……」沈清怨低低應了一聲,她不知道自己該是失落還是慶幸,她好像是為這個「故人」辛苦活了十三年,但至少曾經因為這個「故人」讓她獲得了一次活下去的機會。
在她垂死之際,那個女人一襲白裙纖塵不染,如從天而降的神佛出現在她的面前,救她性命、教她識字、授她武藝、護她十載,雖然那個女人總是冷著一張臉,但她眼底流露出來的關切卻是那麼真實。
她曾經問過那個女人:「師父,你為何待我這般好?」
而當她那話問出時,她清楚地感受了到自那個女人身上蔓延開的濃重的悲傷,帶著絕望和思戀的悲傷,那一刻,她突然後悔問出這個問題了。
「你,像我的一位故人。」
當師父沉默終於緩緩吐出這句話的時候,她是什麼心情呢?和現在一樣?或是更難過?時間太久,她已經想不起來當時的感覺了,但她知道,如果當時早知道答案是這樣的,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問出這個問題的。
原來她所得到的眷顧關懷都是屬於另一個人的,一切都不是為她。
「那,她的名字作何解?」沈清怨收起低落的情緒問道,她十分好奇,能被人這樣眷顧的,會是什麼樣的人。
「願乃本原之心。」聽得出,謝遙的話語間裡帶有隱隱的敬佩之意,「阿願的父母是懸壺濟世的醫者,畢生之志便是消弭病痛、救世濟民,他們期望自己的女兒可以承其心愿。」
心底忍不住升騰出來一股羨慕之意,沈清怨感慨道:「真是一個好名字。」
忽而,她又恢復了剛才的失落,「不像我的名字……」
「可是你的名字也很好,應當也是含了諸多期冀的,那是誰為你取的?」
「我的名字,好嗎?」沈清怨似乎有些難以置信,謝遙的語氣十分真誠,不像是安慰。
謝遙將自己的理解說給她聽:「沈清怨,清字,可作澄凈,亦可作消除之意,為你取這個名字的人一定希望你此生可以無怨無恨,清凈安樂。」
沈清怨突然愣住,大腦中此時只餘一片空白,那個名字,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看錢眼神紛亂的雨絲,思緒卻漸漸飄回了從前,猶還記得那一日,那個身著白裙的女人,在親手寫下這個字后,淡淡問了她一句:「你還沒有自己的名字吧?」
她失了記憶,自然也沒了自己的名字,一直以來被人以代號相稱。
女人擱下手中毛筆,看著她,「以後便以這個字為名吧,隨我姓,叫沈清怨可好。」雖是這樣說,可那語氣卻並不是徵詢,而是早已替她做下了決定。
那紙上的「怨」字遒勁有力,如鐵畫銀鉤,最後那一筆墨色極深用力極重,濃重的恨意顯露無遺。
那女人的眼睛猩紅,語態癲狂,「我半生悲苦,全是憑著一股怨氣撐到現在,無數次午夜夢回,我無不在痛恨老天為什麼要讓我經歷這種折磨,為什麼偏偏是我,為什麼不是別人,原本我也可以擁有幸福和樂的人生……」
她的神情越來越瘋癲,直至最後氣急攻心,一口鮮血噴在那「怨」字的「心」上,最終昏死過去。
察覺到了眼前女子異常的沉默,謝遙連聲喚道:「阿願?你怎麼了?阿願?」
他轉到她身前,待看到她的表情時,霎那慌了神,「阿……阿願……」
那盈盈清目中含著淚光,眼底一線紅色刺得他胸口發疼。
「無事,我們走吧。」沈清怨繞過他向前走去,一滴清淚自眼眶而出,淌過冰瑩似雪的臉頰,和著雨水化入泥土裡。
鹿鳴在雲安觀門口等了許久,他沒有撐傘,屋檐為他擋住了大半的雨,可仍有一些雨絲夾在微涼的風中打在身上,但他好似察覺不到一般,緊緊盯著遠處的黑暗。
黑夜一片寂靜,只有眼前樹影婆娑,他長久地凝視著那黑暗,直到一點光亮出現,隨著光亮越來越盛,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青一白的兩個身影往這裡走來,少年終於鬆了一口氣。
「阿鳴,我回來了。」和往常一樣的話語,但仔細聽來,聲音里卻有微弱的虛浮感,鹿鳴輕輕蹙起眉頭,眼睛直直盯著沈清怨。
沈清怨被他盯得有些心虛,眼神輕輕瞟向別處,不敢直視他的目光。
「阿姐……」鹿鳴的聲音沉沉,「我也想知道你的答案。」
沈清怨這才看向面前少年,他的神情冷淡,但是眼神里卻有化不開的悲傷。
「阿挽問你的問題,你當我們是什麼人?」他頓了頓,「或者你認為自己是我們的什麼人?」
「阿姐,我知道你為了報仇,早已放棄了性命,但我原想著,即使主人不在了,為了我們,你仍有活下去的動力,所以……我一直都很努力,我努力地找治癒你內傷的法子,努力地想讓你活下去……」
他的聲音蒼涼,卻又含了諸多不甘,「看來終究是我們自作多情了,終究……我們在你心中沒有那麼重要,是可以被你輕易捨棄的。」
沈清怨張了張嘴欲待解釋,可鹿鳴此刻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壓根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一番話說完,便垂著頭離開了。
而一旁聽見了所有的謝遙早已青白了一張臉,鹿鳴那番話雖是說給沈清怨聽的,可卻像凌遲一般一刀刀地剮在他心上。
雖然已經在極力維持聲音的平靜,但藏在袖子里的手卻無法控制地顫抖,「阿願,你不是普通的內傷嗎?為什麼……為什麼……」
沈清怨此刻只覺得腦袋似有千鈞重,勉強提起精神,懶洋洋地開口道:「我有點累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看著那漸行漸遠的背影,謝遙的心口此刻如被火鉗鉗過一般又灼又痛,他費盡心力地照顧了她這麼久,她怎麼還是那般清瘦。
人生茫茫,宿命無常。他苦苦等待十三載,原以為相見遙遙無期,但終讓他等到了重逢的時刻,他還以為是上天憐他,原來不過一場鏡花水月,或許從此碧落黃泉,他再無處尋她。
命運從來都殘酷得讓人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