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山中故人
第二日一醒,東方朝陽已升,婆婆、吳優和火豬三人便出門向瘋羊山進發。
此地本屬山區,放眼望去,一片群巒疊嶂,延綿不絕,這瘋羊山卻於群山之中挺立而出,氣勢雄奇。那峰頂高聳入雲,且覆有皚皚千秋雪,終年不化。其卓爾不群之姿,一眼便能望見。
車只能開到山腳的一個牧場,剩下的路只能靠步行了。
起先一段路還算平坦,三人尚能並肩而行。
據說這路乃是當年通往群山深處苗寨的古道,只是那苗寨早已被夷平,而今苗寨坐落之處草木早已重生,再難尋當年痕迹。
再往上走便是上這瘋羊山峰唯一的山路了,道路狹窄,崎嶇難行。
火豬在前面領路,讓婆婆走中間。婆婆帶來一個背簍,卻執意要自己背著。吳優走在婆婆身後,發現婆婆今天還特意在髮髻上插了一根銀鈿。
婆婆雖然腳步穩健,但畢竟上了年紀。吳優和火豬不敢貪快,走一陣便要停下歇息。婆婆卻很是好強,每每只歇了一小會兒,便催著二人繼續趕路。
三人走了兩個多小時,眼看著就快到了,婆婆卻在眼前一個岔路口伸手一指,示意往橫向的的一條小道上走。
火豬明明記得這不是上山的路,婆婆卻說:「咱們先去你公公的墳上看看。」
「公公的墳在這裡?」火豬一聽很是詫異。
自打記事以來,婆婆鮮有提起公公,只說公公很早就過世了,也沒留下一張照片。在火豬心裡,自己的爸爸媽媽還尚存一個模糊的影子,但對於公公,卻半點信息都無,莫說相貌了,就連公公的名字都不曾聽說過。火豬雖曾多次上過瘋羊山,但從來不知道自己公公竟然葬於此處,更遑論清明冬至之時前來掃墓祭奠了。
這條小路應是多年無人走過了,灌木叢生,已經難以下腳。好在繞著山邊不須走遠,便見一小塊平地,一個孤零零的的土堆立在那裡。
也沒看見墓碑,土堆上又長滿了雜草,看似早已與這山融為一體了。
火豬剛想去拔墳頭的野草,婆婆卻要他不必動手,說是就這麼樣才好。
婆婆放下背上的背簍,從裡面翻出一個黃草紙包成的小包。
繼而打開,放到了墳頭跟前的草地上。
火豬一看,原來是包薑糖。
薑糖是本地流傳多年的傳統小吃了,火豬小時候也還常吃,慢慢的能買到的零食種類越來越多,就漸漸不再吃這個。現在的小娃兒也沒誰愛吃這個了。
婆婆站在墳前,怔怔的望著墳堆,一言不發。
火豬和吳優也都不吭聲,靜靜的分立於婆婆兩旁。
火豬還以為婆婆會哭,偷偷瞟了一眼,卻見婆婆神色漠然,似乎半點波瀾不起。
良久,婆婆開口道:「咱們走吧。」
「這就走了?」火豬忙問:「好歹我也該給公公磕幾個頭吧?」
婆婆卻說:「無非只是一堆枯骨罷了,你磕頭又有什麼意義?」
——果真如此,那你自己幹嘛還要拿薑糖來呢?
火豬早已見慣了女人的心口不一,也知道不能去較真,這話也只能是吞進肚子里。
他不再多說什麼,跪在墳前磕起頭來。
吳優見狀,也一同跪下磕頭。心想自己與火豬情同手足,理應如此。
往回走的路上,火豬向吳優向嘀咕:「看來婆婆和公公兩人感情不咋地啊。幾十年都不給公公掃墓,好容易來一回吧,
卻連塊肉也不捨得帶,就拿那一小包沒人愛吃的薑糖打發公公,怕是只要幾毛錢吧。」
不想卻被婆婆聽見了,婆婆反過頭來瞪他一眼罵道:「你懂什麼,閉上你的豬嘴!」
走了兩步,婆婆又接著說:「等我死後,你隨便找個地方把我一埋便了事,有墳無墳都不打緊。今後我也不需你來上墳掃墓,能忘了我更好,一了百了的才幹凈!」
火豬一聽便急了,趕忙小心問到:「婆婆你生氣了?」
吳優卻說:「生如寄,死如歸。婆婆這是曠達,不是生氣。」
火豬摳摳腦袋說:「我不懂。」
婆婆又罵道:「誰叫你不肯讀書呢?」
回到岔路口,正要再往上走,婆婆突然一個踉蹌往後便倒,好在吳優反應迅捷,一個箭步衝上去一把扶住了。
火豬忙回過身,和吳優一同把婆婆慢慢扶坐在石階上。
只見婆婆滿臉煞白,不住地喘著粗氣。
婆婆一下子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微微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身後的背簍。
火豬連忙幫婆婆把背簍卸下來。
婆婆又示意火豬在背簍里拿個東西,火豬手忙腳亂地翻出幾樣,婆婆都搖頭。直到找出一個黑色的小瓷瓶,婆婆這才點頭。
火豬揭開木塞,往手心一控,便從瓷瓶中倒出一條兩寸來長的守宮。那守宮不知是經日晒還是火焙,早已干制好。通體赤紅,形態也並不僵直,仍如正在爬行一般靈動。
婆婆把嘴張開,火豬便小心翼翼地把那條幹制的守宮放進她嘴裡。又接過吳優遞來的水,服侍婆婆喝下。
繼而,火豬站起身來,神情肅穆,口中朗聲念到:「凡使十二神追惡凶,赫女軀,拉女干,節解女肉,抽女肺腸。女不急去,後者為糧!」
只聽火豬前後反覆念了三遍,第一遍高亢而悠長,第二遍低沉而急速,念到第三遍,卻是一字一頓,像一個又一個的連著敲釘子。
吳優看著婆婆,只見她氣息平復了許多,兀自在那閉目養神,便放心了不少。
吳優問火豬:「你剛念的是什麼?」
火豬回答:「是婆婆教我的,驅邪用的咒,我也不明白意思,婆婆說是騾語。」
「騾語?是啥子?」
「我還真不知道了,我也覺得不怎麼像騾子叫喚。要麼因為我婆婆姓羅,所以也可能是羅語吧。」
吳優笑道:「剛剛看你挺胸抬頭的,還先清清嗓子,我生怕你是要唱歌呢,嚇了我一跳。」
火豬不樂了,問道:「我唱歌真有那麼難聽嗎?」
「相對而言,你念咒比唱歌要好聽得多。」這時吳優突然反應過來,說道:「你剛說的不對,我看既不是騾,也不是羅,而是儺!」
說完便比劃著要把「儺」字寫出來給火豬看。
這時婆婆站起身來,說:「不用比劃了,他哪裡懂得什麼是『儺』?我已經好了,咱們繼續走吧!」
儘管婆婆看上去已是神色如常,但火豬卻說什麼都不準婆婆再走路了。他讓吳優背上背簍,自己背起了婆婆。
又走了好一陣子,抬頭已能隱隱看見舒老爺的房子了。
火豬滿頭是汗,便停下歇歇。
吳優把背簍換給他,自己背起婆婆便走。
火豬起先還想吳優沒走慣山路、又背著個人,肯定走不了多遠的,卻不料吳優一口氣把婆婆背到了目的地。
吳優把婆婆輕輕放下,也沒怎麼喘,只是額頭上些微出了點兒汗。
「可以啊師父,沒想到你體力這麼好!」火豬不由誇讚到。
吳優笑笑說:「我自己也沒想到,這一夜之間就好像年輕了十歲。想必是昨天婆婆那碗葯湯太神妙了!」
婆婆微微一笑,也不說什麼,徑直走到籬笆前,推開柴扉,進了院子。
吳優火豬也跟著走進去,只見土磚木門青瓦的古舊房子旁,一隻原本伏著休息的白鹿噌的一下站起,迎著三人走過來。婆婆朝它伸出手,那白鹿便側著頭蹭上去摩挲,很是親昵可人。當年吳優第一次來時,便見過這頭白鹿,知道這白鹿經舒老師父餵養多年,已頗通靈性。吳優和火豬也湊上前去,摸摸它的頭和角。
這時婆婆走到關閉的雙扇門前,也不敲門,只是朝里喊道:「老把式關在屋裡搞什麼,還不快出來見我?」
只聽得屋內一個聲音回應道:「居然是羅大妹子來了,稀客!稀客!」
吱呀一聲門開了,一位皓首銀須的老翁笑著走出來。
婆婆對他略一頷首,便算是打過了招呼。
吳優走上前問好,說道:「一別多年,老師父神采依舊,越發像神仙了!老師父還記得我嗎?」
舒老師父哈哈笑道:「怎麼會不記得,你是嗔州的小吳優,當年你在我們這裡修路架橋,那可是積功德的大好事啊!」
火豬一直站在婆婆身後,只探出個頭來喊了一聲「舒老爺」,便又躲回去了。
舒老師父把三人往屋裡讓,婆婆邊進門邊打趣道:「大白天的你也關門閉戶,該不會是屋子裡頭偷偷藏著個小媳婦吧?」
舒老師父請三人圍著一張八仙桌坐定,自己一邊倒茶一邊回答:「前幾日有個我不想見的人總來煩我,好不聒噪。我本不願搭理,卻又不好推辭,便想來個閉門謝客。」
「哦?」婆婆問道:「還有你不好推遲的人?這人究竟什麼來頭?」
「這人不過是個跑腿傳話的,只是後面差使他的那個人我不想得罪。」舒老師父給眾人倒完茶,便坐到了吳優對面,說:「話說我與你們嗔州的緣分還真是不淺吶,這次碰到的麻煩便是你們嗔州那邊的事情。」
吳優剛要開口詢問,舒老師父卻突然「咦」了一聲。他望著吳優的臉,神色既驚訝又疑惑。
他對吳優說:「把手伸出來我瞧瞧!」
吳優依言把手放到了桌上,舒老師父便伸出三指搭上吳優的手腕脈門。
良久,他皺著眉頭,讓吳優把外套和鞋襪都脫了,躺到一張木質的板床上。
只見舒老師父雙手並用,在吳優身上從頭到腳的探起來。先是額頭、兩耳、雙頰,繼而是手太陰肺經、手少陰心經、手陽明大腸經,再往下便是五里、箕門、太溪等諸多穴位。
探完一遍后,又以指腹將吳優額頭上尚未乾的汗水輕輕一拭,放到鼻下仔細嗅了嗅。
這時,婆婆在他身後笑道:「我當年見你診脈,你向來都是獨取寸口,三指輕輕一切便可斷人生死。怎麼今天連三部九候也用上了?舒老把式,你是真的老了吧?」
舒老師父一聽這話,眉頭便瞬間舒展了。他呵呵笑著,要吳優起身穿好衣服,嘴裡只說道:「無妨、無妨了!」
火豬已是一頭霧水,他急著問:「舒老爺,我師父他怎麼了?到底要不要緊啊?」
舒老師父並不看他,卻盯著婆婆說道:「我見吳優面上乍白乍赤,眉間隱隱現出青黯之氣,便以為他是患上了什麼不得了的大病。偏偏他寸口脈象有胃有神有根、無弦無澀無滑,很是徐和。我便再探他周身經脈,卻還是找不出緣故。直到你婆婆剛一開口,我就知道無妨了。」
「為什麼啊?」火豬瞪大眼睛望著吳優的臉說:「哪裡又白又紅又黑了?我咋就什麼都看不出來呢?」
舒老師父仍舊緊盯著婆婆,雙目如電如炬,嘴上卻答非所問的說了句:「你婆婆的醫術正如她素來為人一樣,都霸道得很吶!好在你這吳優小師父年輕,身強體健。若換做他人,就不一定經得起了。」
婆婆輕輕哼了一聲,說道:「舒大神醫,就你們漢人的醫術能治得好病,我們苗人的葯湯便救不了命,都是唬弄人的了。」
舒老師父答道:「豈敢、豈敢!你們苗醫源遠流長、自成一系;還有你們那蠱蟲之術也甚為玄妙,大有獨到之處。我說你霸道,並非是指藥方和療法上有何不妥,只是覺得你幫別人拿主意時,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婆婆笑了,說:「你個老把式,眼力還是那麼毒。」
舒老師父也哈哈一笑,道:「心不毒便好。」
回頭又對吳優說:「桌上這壺茶本有補益之效,但卻與你現在的體質不合。這茶你就別喝了,我有一味葯你倒是可以試上一試。」
吳優忙說:「老師父不用那麼麻煩了,我就喝白開水吧。」
舒老師父卻說:「不是我想要麻煩。你告訴你:婆婆昨日給你喝的葯,那是極其難得的好葯,藥效也非同尋常。你服藥過後喝了酒,今日又爬了山,正好把多餘的藥力催著發散了些。原本已是無礙了,只不過我們漢人的藥方講究個君、臣、佐、使,我尋思著再調和一下就更妥帖一些。當然,也可能是我這老朽畫蛇添足罷了。」
婆婆一旁說道:「在我面前何必拐彎抹角的?你就直說該怎麼辦吧。」又告訴吳優說:「咱聽他的,他要你如何便如何,這舒老把式不會害人的。」
吳優點頭笑道:「承蒙兩位杏林國手關愛有加,我這身體吃了二位的仙藥,就算不能結出金丹,想必也能脫胎換骨了。」
舒老師父聽了,對吳優說道:「你這話沒錯,這回的確是要脫胎換骨了。只是我這葯還需一味藥引,且要是新鮮的才好。這就有勞你和火豬去山上面跑一趟吧!」
火豬介面道:「要去採藥嗎?舒老爺你告訴我要啥,我一個人去就好了,讓我師父休息吧。」
舒老師父卻說:「這葯不難找,無非是幾個菌子,咱們晚上拿來燉鍋湯,人人都能喝。但你的小師父得一塊去,他現在不需要休息,就該多多跑動才好。」
說著便起身走到門口,朝白鹿一招呼,那白鹿便迅速走近前。
只見蘇老師父朝著白鹿的耳朵輕輕嘀咕了幾聲,又撫了撫它的背,那白鹿便如聽懂了一般,稍稍立起揚揚前蹄,復又點點頭。
舒老師父對吳優和火豬說道:「我這白鹿名喚昀兒,我剛已交待好了,昀兒會領著你們去找我要的藥引。你二人採到葯了就回來,可不許貪玩,要跟緊了昀兒才行。這座瘋羊山與其他地方很是不同,你們若是走迷了路就麻煩了。」
吳優和火豬答應著便要出發,舒老師父又笑著對吳優說:「你等下可以放開了手腳跑上一跑,看看與我的昀兒比起來誰更快一些。」
目送二人隨著白鹿往山上去得遠了,舒老師父這才轉身回來。
他在婆婆對面坐下,開口便問:「你可知道你已到了油盡燈枯之時?」
婆婆點點頭,回答到:「我自己估摸著,也就這十天半個月了吧。」
舒老師父又問:「你這次親自上山來找我,是為了續你的命嗎?」
婆婆道:「天地萬物有榮有枯,榮枯交替,方能生生不息。我已是風中之燭,滅在俄頃,還續命做什麼?好在我早便活夠了,要做的事也都做完了。」
舒老師父抿了一口茶,緩緩說道:「若我猜得沒錯,你自己強行續命已近十年了吧?」
婆婆有幾分詫異,說道:「你既然知道了,我便也不瞞你。只是你我二人已多年未見,你是如何得知?我不信你能憑這一雙眼睛就看出來。」
舒老師父呵呵一笑,答道:「只憑眼睛自然看不出這許多。」
繼而又道:「你我二人雖是多年未見,但勞你記掛在心,年年臘月都不忘叫你那火豬孫兒給我送這送那,吃的用的,樣樣都很是費心。」
婆婆道:「你祖上與我苗寨淵源極深,你又曾有恩於我,還指點我不少岐黃之術。我叫你一聲師父,你也當得。我無以為報,那些東西都微不足道,你不嫌棄便好。」
「不敢當!你我之間無須說恩情,更不必談回報。說起指點,我也愧不敢當。當年你我二人只是坐而論道,一同探討。你所提及的問題都是關竅所在,都問到了我的心坎上。有一些問題我當初也才略窺門徑;還有一些問題,我雖潛精研思多年,卻一直難有體悟。在與你那苗醫之道互相印證之後,我亦獲益良多。這算是誰指點誰呢?所以師父二字,休得再提了!」
婆婆聽了,笑話他道:「你個老把式啊,明明都快成精了,卻反而越發謙虛起來!我可沒你那份修養,我就越發覺得自己了不起了。」
舒老師父答道:「不是我有意謙虛。知海無涯,我所學越多,便越覺自身淺薄,自然而然便謹小慎微起來。」
「咱也別扯遠了,說說你是如何知道我的事吧。」
「嗯。我能知道你的事情,便是因為你那火豬孫兒。」
「火豬?我並未告訴過他我所做為何,他也毫不知曉我的續命之方。莫非是他來你這偷葯的事情被你撞見了?」婆婆倒也不遮遮掩掩,自己把那偷葯的事情挑破了。
舒老師父反問:「你自己的孫兒你還不清楚他的品性?那娃兒太實誠,你讓他上我這裡騙人偷東西,也著實是為難他了。」
復又接著說道:「記得往年他來送東西都是上午到達,每每都是放下東西便趕著要走。那一回他到我家時卻已是傍晚,我問他為何選在這個時間上山,他張口便答是婆婆安排的,然後又支支吾吾的說是想多和我說說話,還要留宿一晚。結果他吃完晚飯沒多久就說困了要早些睡。我心下覺得好笑,卻也由他,安排他在客房睡下了。過了個把鐘頭,我躺在床上假裝打起呼嚕,他以為我真的睡著了,便悄悄起來,溜進了我的藥房。我這才知道他原是為了偷葯,便又故意大聲咳嗽,嚇得他馬上又溜回了床上。」
「哦?這事火豬倒是沒提過,他回去只告訴我很順利便得手了。」
「嘿嘿,他說順利也沒錯,因為我在幫他偷啊。我之所以用咳嗽把他嚇回去,是因為我那藥房中瓶瓶罐罐有好幾百個,按著性狀不同,有擱放在柜子里的,有懸挂在房樑上的,有浸泡於水缸中的,有埋置於地面之下的,黑燈瞎火的他怎麼找得著?我還怕他毛手毛腳的打碎我的藥罐,到時候我想繼續裝睡都裝不成了,非得撞破他豈不兩廂尷尬?只是那一晚我也沒法安睡了,但凡聽得他那有動靜、知道他又想進藥房了,我便又得大聲咳嗽一番。偏偏那娃兒不肯輕易死心,反反覆復的折騰了好幾回,硬是跟我耗了大半夜,這才頂不住睡著了。」
婆婆聽到這,不由嘻嘻一笑,說:「我老太婆已是將死之人,早已沒羞沒臊。你說說看,我那孫兒後來是如何得手的?」
「在我面前你能自稱老嗎?」舒老師父繼續說起:「等你孫兒睡著后,我便起身去了藥房。我料想你所缺的的藥材不多,即便你手頭沒有,但憑你的本事也不難得。唯有那麼幾味,你必定是尋不著的。於是我把那幾味葯都找出來,放在了藥房最顯眼的地方,還故意把名字也寫好貼上去。第二天一早我便出了門,正是為了方便你那孫兒得手啊。」
婆婆笑道:「火豬那娃兒本就怕你,他在你眼皮底下偷到了東西,還著實神氣了好些日子。卻沒想到原是你暗中送他的。」
舒老爺又道:「我當時還尋思:你為何不來直接問我要呢?就算它再稀有,難道我會不捨得給?你又究竟是要用來做什麼呢?左思右想之後,我想到了你的年齡,也想起了當年我那徒兒小七給你算的命。」
「你居然還記得這等小事。」
「我那徒兒小七雙目失明卻敢號稱『妖瞳』,倒也的確有幾分真本事。可惜他自以為看穿了天機,就傲睨萬物了,卻不知自己正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記得當年,正是在這房中他為你排盤算命,算完之後,你哈哈大笑,你說命運只能唬住庸夫俗婦,他算定你七十三歲死,你就偏要活過八十四,到時候還會親自前來扯光他的頭髮。」
婆婆淡淡一笑,說:「那時候年輕。」
「呵呵,什麼叫年輕呢?小吳優不年輕嗎?但你用一碗熄心湯便壓制住他的七情六慾十年之久,這十年間,他又與朽木何異?」
「你是覺得我做錯了嗎?熄心湯的藥方還是你給我的,當年你不是也勸我用過嗎?」
「你是你,他是他。我當年也並不曾勸,只是建議而已。藥性和後果也都給你講得清楚明白,用與不用,全憑你自己定奪。但你給吳優喝下時,可曾告訴過他?以我看來,他毫不知情吧!」
婆婆把手一揮,大聲說道:「你不用再兜著圈子的審我了,我做過的事情也沒什麼不能明說的!優優那碗熄心湯是我要他喝的,我的確不曾告知他那會封住他的七情六慾。只因那時我見他痛不欲生,一如當年的我自己。我怕他經受不住,我也不忍心看他承受那般的苦。」
「你能受的苦,後輩就受不了嗎?就不該承受嗎?你可知道你的慈悲心腸會害了他?好比他本該去降龍,你卻把那惡龍隱藏起來,他本有的精力便全用來內耗了。他該做的事情沒能做成,反而被耗得神氣昏聵,差點就要傷及根本了。」
見婆婆沉默不語,舒老師父又問:「你叫火豬來我這裡偷那幾味葯,究竟是用來做什麼?那些藥材雖說極為難得,卻並無延年續命之效。我思慮良久,雖有些眉目,卻又不能肯定。」
婆婆嘿嘿一笑,說:「難不成就你能想出枯骨生肉的法子,我就沒有回春之術了嗎?」
舒老師父卻搖搖頭:「我這把老骨頭能延續至今,乃是憑藉這瘋羊山的地氣。這世間哪裡會有枯木回春的法子了?我不能,你也不能。不是說你勝不過我,而是我已看出你續命的方法絕非是依天道、法自然的正途。」
婆婆無奈的說道:「要誆到你怕是不能了,我也就認了吧。你可知道我們苗人秘傳的殘魂丹?」
舒老師父驚道:「居然真是殘魂丹?難怪你要來偷葯,我當初若是知道必定不肯給你!那殘魂丹只是把你原本一份的精氣神強行拉扯成十份,服藥之後便渾渾噩噩,陷入痴獃。這丹藥原本是給在外將死之人服用,能吊住他一口氣往家裡趕,免得客死異鄉。想必你改良了一下藥效,又還用上你那苗疆蠱術,借用劇毒之物維持住全身經脈不絕,如此這般你才能不人不鬼的苟延殘喘數年之久。你把自己折磨成這幅田地,難道就為了和小七爭個高下嗎?」
「小七自以為是把鐵算盤,卻連自己的生死都算不出,我至於跟個已死之人鬥氣嗎?再說逆天改命的事情我也做得多了,不缺這一回!我才不理會他什麼狗屁命數。」
「那你是為什麼?」
「還能為什麼,無非就是放不下啊!」婆婆一時情緒翻湧,說話聲調也高了:「火豬那娃命苦,自小沒了爹娘,身上又背負著前人的詛咒。我若是走了,誰來為他抗災擋厄?不守著他到三十歲,你要我如何放心得下?還有吳優那娃兒,當年既是我要他喝下的熄心湯,自然也要由我來親手化解,我做事情素來負責到底。吳優那娃兒不僅和我孫兒投緣,也甚是合我的緣法,我看他的品性與我很像。你覺得我是害了他,我倒是不以為然,咱們姑且走著瞧吧!」
舒老師父也不爭辯,只問:「而今火豬已到而立之年,你連重孫都有五個了,也到了該放手的時候了吧?」
婆婆良久不言,終究還是長嘆了一口氣。
舒老師父又問:「既然已經萬事可拋了,那你這次上山前來又是為了什麼?」
婆婆並不回答,而是端起了眼前的茶杯,一邊把玩,一邊說道:「我知道你的茶好,也知道你不喜歡喝酒。但我現在卻想喝上一壺,你可願意作陪?」
舒老師父微微一笑,起身進了裡屋,不一會兒便拿來一小壇酒。
兩人幹了一杯后,婆婆說道:「我這次上山,一來便是為了和你道個別。而今這個世上,還能說得上話的故人,也就只剩你一個了。」
舒老師父默不吭聲,只是緩緩點了點頭。
婆婆又道:「二來嘛,便是為了吳優。我察覺出他有神思受損的跡象,但又不是那熄心湯的藥力所致。我已精力枯竭,只是表面上強撐一口氣,想要凝神都已不能。我是沒辦法治好他了,只能託付給你。」
「這事你無需掛心,我已有了法子。」
婆婆嗯了一聲,接著說道:「最後一件事,便是為了那不二門。不久之前,我已見到那不二門了。」
「哦?」舒老師父不由一驚,正色道:「你且說說看!」
「那不二門乃是座青石牌坊,鐫刻有一副對聯。上聯是大千世界彌勒笑來閑放眼;下聯是不二法門濟顛醉去猛回頭。牌坊正中匾額上書四個大字:法門不二。我說得可對啊老把式?」婆婆言語間帶著幾分得意之情。
舒老師父聽后也不說話,閉目沉思起來。忽的他睜開雙眼,哈哈一笑,說道:「你又來誆我了!你剛剛所念的那副對聯,見於滕州東郊龍泉寺中,岠樾山開元禪寺內亦有,傳說乃道濟和尚所對。你道聽途說而來,見有『不二法門』四字,便以為就是那不二門了。」
婆婆「哼」了一聲,卻也無話可說。
舒老師父端起酒,上前碰了碰婆婆的杯子,自己一口飲下,說道:「剛才這杯是我敬你的。你這一世有暗有光,可嘆可贊!而今劫波渡盡,大去之期只在眼前,又何苦還守著那一點執念不放呢?」
婆婆眼神有些茫然,先是怔怔的望著門外遠山,繼而淺淺一笑,也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