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亡靈舞(十)
塞繆爾·洛佩茲微眯了雙眼。
雖然看不清他的眼神,但那打量的視線已經不加掩飾地掃過來,有如實質地凝在她身上。
「這個問題還有必要嗎。」他說。
他穿回了那件風衣,只是也多了點別的東西,比方說現在一隻手看似隨意地撐在腰際,實際已經是按著了綁帶上的槍套。
「我又沒有敵意,」祝槐笑笑,「別這麼警惕嘛。」
南風左看看右看看,終於壯著膽子插話道:「是……是啊,其實我覺得——」
「你覺得?」塞繆爾毫不留情地截斷他的話頭,「那你解釋一下她身上的血腥味是怎麼回事?」
南風一愣,「……什麼血腥味?」
祝槐:「……」
這人離得也不近,嗅覺是不是多少有點離譜。
「這個我能解釋,」她友好地抬起右手,「是我受傷了。」
她本來也是虛攏著外套,敞開領口往下一拉就露出了一截綁好的布條,塞繆爾打量了兩眼,再看看她拎著的塑料袋裝的都是些急救用品,至少是把槍給鬆開了。
他問:「你離開廣場以後去了哪裡?」
他的語氣不太好,不如說不再以警探自居后,才暴露出了這樣的真實性格——倒也不像是在針對誰,只是無差別的尖銳與冷漠。
祝槐可不吃這套。
「我得說你現在比之前讓人舒心點。」祝槐笑眯眯地回敬,「不過要不是這樣審問犯人的語氣,興許我心情好的時候還會回答你的問題。」
他倆不客氣地你一言我一語,夾在中間的南風對著這個欲言又止對著那個止言又欲,最後活生生成了個兩面受氣的受氣包。
南風:「呃——」
「那就把這當成一件相互交換的事好了。」
「警探」當然不是毫無情商,他自知理虧,還是先退了一步,「你知道的東西,和我們知道的東西。」
南風:「我——」
到底誰是玩家誰是NPC啊!!
「可實際上我知道的可能比你們多點,你們的情況也猜得到大半,」祝槐直白地指出來,「我不覺得這交易哪裡划算。」
南風:「你們——」
「重要的不是之前掌握了什麼而是之後,我相信我們都還沒有深入事情的真相,不過,如果多一點人手,」塞繆爾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她左胳膊上包紮過的傷口,「也許可以盡量避免這種事的發生。」
「……我說,」南風好險沒被他們憋死,終於幽幽***話來,「雖然我很高興你們這麼快就達成了一致……」
但是不要無視他啊啊啊啊!
他忍辱負重地改口:「但是咱們換個地方再說怎麼樣?」
天平已經在三言兩語間歪向了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祝槐最懂見好就收的道理,凡事最怕過猶不及,她笑道:「好啊,看樣子你想好去哪了。」
南風:「……嗯。」
「我確實知道一個好地方。」他深沉道,又補充,「一個大家都知道的好地方。」
二十分鐘后。
從睡夢中被吵醒的小偷哈欠連天地來開門。
傑弗里:「……您完全不睡覺是嗎?」
「熬夜是當代年輕人必備品德,」南風正色,「睡什麼睡起來嗨!」
「你們要嗨你們嗨,」在場唯一中年人魔術師憤憤地說,「讓我睡覺!」
他礙著自己的老腰不敢隨便動彈,乾脆就窩在沙發上蓋了層毯子原地入睡,結果一敲門第一個醒的就是他,這還得扯起嗓子叫睡在裡頭的小兔崽子來開門。
「說句實在話,」祝槐誠懇道,「我還以為你前兩天睡夠了呢。」
醒了昏昏了醒的魔術師:「………………」
這叫實在話嗎,這叫不是人話!
她和南風一前一後進了門,站在最後頭的塞繆爾就露了出來,看他打量起屋內陳設——包括被放在沙發上的魔術師——神情卻不顯意外的樣子,應該是從南風那裡知道過點什麼的。
「等一下!」傑弗里警惕地問,「你們怎麼又帶來一個?」
真把他家當據點了是吧?!
「應該是綁架團伙據點。」祝槐指出。
「準確點,」作為專業人士的洛佩茲警探糾正,「「窩點」。」
南風:「……」
你好歹明面是個警察,不要這麼自然地加入啊!!
傑弗里:「……我不想知道這種東西!」
「那就再介紹一下吧,大家也重新認識一下。」等傑弗里在所有人進來后關上門又打著哈欠拉亮燈,祝槐才開了口,「這兩位是尤克特拉希爾——也就是世界樹的成員。」
「而我,」她也不雙標,靠在魔術師對面那單人沙發邊上自曝了身份,「是二十年前那場滅門案的唯一倖存者。」
魔術師:「……???」
他就睡了一會兒怎麼跟不上劇情了!
傑弗里的擔心更現實點,「我不會被你們滅口吧?」
「滅什麼口?」祝槐一臉不解地問,「活活笑死嗎?」
魔術師:「喂!」
還不等他抗議對方的鞭屍,忽然意識到什麼,危險地眯起了眼睛,「等等,你說這傢伙是世界樹的人,也就是難道我的書其實……」
「沒錯,」祝槐說,「在他那裡。」
南風的嘴巴從她自曝身份到連自己也被賣個底朝天就沒有閉上過,直到魔術師憤怒的視線猛地轉過來才反應過來不妙,跟他相比,塞繆爾就淡然很多了,神情明顯是早有預料。
南風:「等等等等我可以解釋——」
「沒必要,」她道,「也沒什麼好解釋的,作為對邪神組織的成員,在發現一個危險分子——」
祝槐對上魔術師無聲控訴著「你幫我還是幫他」的目光,勉強改口:「好吧,一個不那麼危險的危險分子,為了預防對方或者撿到的誰用它來做壞事,收起來保管情有可原。你明明也知道自己看的是什麼吧?」
魔術師陰陽怪氣地哼了聲。
「我現在挑明,是因為有些事還是在開誠布公的情況下來解決更好,反正大家現在都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雖然那繩是她給按著綁的,「如果那本書上的東西能派上用場,我們里研讀它最久的人就是他,總有點現成的東西用得上。」
她歪歪頭,「你們覺得呢?」
南風張口正準備說他沒意見,到嘴邊了忽然想起來先看塞繆爾一眼,後者面上依舊看不出多少情緒。祝槐見狀打趣,「難不成你們組織的上下級關係緊張到連一句話都不能說了?」
南風:「……」
就是這個!這個抓人話柄的能力!
「什麼叫多說多錯啊。」他苦哈哈地說。
他還在認真反思自己到底都在什麼地方露了馬腳,分明已經不止一次地在這遊戲里歷練過(或者說被坑過)了,此刻的感覺還是一如溫室里的花朵第一次見識世間險惡而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
「拜託,」祝槐嘆氣,「你一進去就往書桌那看,我肯定也會發現啊,結果出來再一看桌上什麼都不剩了,這都注意不到是逼著我裝傻嗎?」
塞繆爾也沉默了。
「現在的新人就這?」他問。
南風:「………………」
嗚嗚嗚別罵了!
「不是上下級,」塞繆爾回過頭,語氣平淡地解釋,「加入的時間不同罷了。」
「我這次被先派到泉鎮來後接到了通知,說會有個剛來不久的新人過來匯合,在電話和通訊聯絡之外肯定得見一面。」
魔術師瞬間警覺,「果然你們也是為教堂里的東西來的?」
「不。」南風誠實地說,「我們只是來調查亡靈節的,所以謝謝你送的情報。」
「………………」
魔術師大怒,他在生自己的氣。
「呃……「尤克特拉希爾」,」南風猶豫了下,繼續剛才的話解釋下去,「成員內部是簡稱叫「樹」,你們說的「怪物」——因為它們一般是那些邪神的衍生物,我們會稱為「神話生物」。」
「同樣的,異狀就是「神話現象」,我們會去一些可能與之相關的地方進行預先調查……這次本來也只是因為突然開始興辦起當初建鎮時的慶典,聯繫最近一些秘密結社的頻繁活動就不得不讓人多想……」
「而且,說到亡靈節,一般很容易想到「死者復甦」之類的東西吧?」他說,「無事發生當然是皆大歡喜,就怕出現那個萬一——」
祝槐按捺不住好奇心,邊聽他說邊擺弄手機,沒幾下就發了句話過去。
冬青:[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手機一震,南風看她一眼,很快也敲了回復。
南風:[我在跟你們匯合之前有一段專門的培訓,居然還要考試你敢信?]
南風:[掛科就重考重考重考,我從天殺的離散以後就沒受過這種苦。]
祝槐:「……」
噗。
他們私下交換超游信息的行為沒有被KP判定為違規,但躲不過其他人的眼睛。
「你們在做什麼?」塞繆爾問。
「沒什麼,」祝槐笑盈盈地張口就來,「我們四個同旅行團的拉了個群,剛才他們在問我倆去了哪兒。」
她說:「所以——阿狄森這兩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和我一起行動,我想別的就不用多問了,你們今晚發現什麼了?」
「今晚啊,」說到這個,南風的神色頓時糾結起來,「之前在景區那邊,咱們兩個不是聞到那口據說是林區打下的第一口井裡有腐臭味嗎?」
「我有點在意那個……」他道,「但是現在畢竟是旺季,從早到晚都有人,就算人少也可能會被誰注意到。」
「我和洛佩茲聯絡以後覺得今晚也許可以試試,剛才就去了那邊,他在上面看著和控制著吊索,我負責下到井裡——」
原本已經成了蚊香圈圈眼的傑弗里一聽這話,頓時露出了嫌棄的表情,「那你還在我家椅子上坐著,去去去。」
南風:「……我換過衣服也換過鞋了!」
再說了你家裡乾淨到哪裡去啊!
祝槐:「那你看到什麼了?」
南風「呃」了聲:「這個嘛……」
「樹」提供的裝備質量相當優良,他膽子小了點但也並不恐高,雖然擔心等下去之後會不會碰上什麼稀奇古怪讓人頭皮發麻的玩意兒……還是硬著頭皮攀著井壁一點點下去了。
這井乾涸了沒有幾十年也有十幾年,乾燥得只在犄角旮旯的縫隙里長了一點草。而越往下走,那股腐臭味就越沖鼻子,還好他已經提前戴了防毒面罩,不然非被熏暈過去不可。
值得慶幸的應該是他自帶了這個身份該有的身體素質,儘管一不小心滑了幾下都及時撐住了,最後順利落到了井底。
「臭得就剩下一個字了。」南風心有餘悸地說。
「什麼啊?」傑弗里好奇地問。
南風:「「臭」啊。」
塞繆爾:「少兩句廢話。」
南風:「……」
嗚嗚嗚算了,被凶習慣了。
總之他捏著鼻子努力在頭頂燈的照明下尋找這異臭的源頭,發現井底下也完全是干透無水的狀態,但因為還殘存著幾分潮濕,再加上當初留下的淤泥和泥漿,還是長了不少雜草的。
「然後,」南風比劃了下,「我就在邊上看到了一個這麼大的洞。」
「其實還挺明顯的,但是因為之前被草擋著沒有立刻發現。」他說,「我打著手電筒往裡頭照,根本看不到盡頭,而且洞口也挺小的,我實在進不去就放棄了。」
以他比劃的大小,進得去倒是怪事了——撐死了也還不到膝蓋高,小孩可能還勉強鑽得進去,成年人就不用有任何念想了。
「不過我可以肯定,」南風說,「臭味是從那個洞里飄出來的。」
「泉城的宣傳只會說好的那部分。」
塞繆爾在這時開了口:「J·A·林區聲稱這口井治好了他的風濕,他太太也說井水治好了她的關節炎。」
「但一小部分殘存下來的資料記載那水在當時就是有怪味的,」他說,「不過那年代的人們都相信礦泉水有很優秀的醫療價值,所以經過一番包裝后立刻就變得風靡一時。」
「有了第一口就會有第二口第三口,泉城就這麼成了療養勝地。特別是第三口「瘋人水井」,當初也有點名氣,據說是因為有個常喝那井水的女人的失智症莫名其妙地痊癒了,從此這水也被稱為「瘋水」。」
「可惜好景不長,雖然到現在也沒有辦法證明這些礦泉水井到底有沒有傳說中的療效,但泉城在繁榮了一陣后就像被戳破了謊言的肥皂泡一樣寂寥下來,似乎是人們突然就發現它沒那麼神奇了。」
「「瘋水」也是,在那之後再也沒有被提起過。」
「你們去瘋人水井那邊看過了嗎?」祝槐問。
南風點點頭。
「那口井標牌特別不起眼,找起來還挺花功夫的……臭味沒有第一口那麼重,」他忍不住又聞聞自己袖口,「至少站在井邊完全聞不到。但是我下去以後,發現井底也有個差不多大的洞。」
祝槐沒有說話。
她在想,當時卡洛琳和刀疤沒有急著離開景區……是不是就在找所謂的「瘋人水井」。
「道理我都懂,」但是魔術師有話要講,「我書呢?」
祝槐回過神就拔了這復讀機的電池,「怕什麼,又不會長腿自己跑了。」
「本來在我這,」事到如今確實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了,南風老老實實道,「下井之前為了以防萬一就先給洛佩茲保管了。」
塞繆爾瞥他們一眼,反手從斜挎著的腰包里抽出了那瞧著分量不輕實則缺損少頁的影印本,打小就沒看過基本全是字兒的書的傑弗里對他們的話題一點也不感興趣,蹲到窗戶那打哈欠去了。
剩下的人則圍在茶几前去看那本丟在桌上的魔法書,連原本在沙發上挺屍的魔術師都直接掙紮起來,淚汪汪地看著自己久別重逢的「老朋友」。
祝槐安靜了。
……救,怎麼是德語,她點了個拉丁語給點歪了。
按照她的人設是不會德語的,祝槐只好寄希望於隊友,「上面寫的什麼?」
南風回看的表情比她還迷茫,「我看不懂啊。」
得,倆文盲。
「我大概看了一眼,」好在不是全軍覆沒,塞繆爾開口,「是有幾個,比如……死者復活術。」
他眼裡的晦澀不過一閃而逝,下一秒就神色如常地問道:「你從哪裡弄來這個的?」
「還能怎麼來的,酒吧喝來的。」魔術師一臉回憶往昔歲月的懷念與感慨,「當時我正喝悶酒呢,碰巧坐我隔壁的是個書店老闆,我倆喝著喝著就聊起來了。別說,真挺投緣的,他就說他手裡正好有一本這種書,本來想轉手呢,現在可以直接送給我,這樣沒有中間商賺差價。」
兩個玩家:「???」
草,神特么中間商賺差價。
「那人長什麼樣啊?」祝槐問。
「挺開朗一小夥子,長得還特別帥,」魔術師不吝誇獎之詞地總結道,「黑皮膚,哦,聽口音應該是埃及來的吧。」
「唉。」
他再次嘆氣,「現在這樣的年輕人真是不多了。」
祝槐:「……」
不是這事怎麼想都不太對勁吧?!
塞繆爾的神色一時間也有點古怪,連南風都欲言又止起來,但顯然King某人別的時候精於算計一碰到魔法書就智商掉線,還在那美滋滋地摩挲著自己失而復得的寶貝書的封面。
「算了,」塞繆爾說,「我這邊是一到泉城就以辦案的理由走訪了所有能去的地方,就像你們當時看到我在教堂,當然——」
他看看祝槐,「還有海登家的舊宅。」
「你去的時候,」祝槐問,「有看到一塊瓷磚有被撬動過的痕迹嗎?」
「沒有。」塞繆爾已經反應過來了她的說法,「有人在這期間去過那裡了?」
祝槐點點頭。
「傑克。」她說。
南風:「……啊?」
「我今晚回去了一趟,」祝槐道,「然後碰到了自稱是滅門案兇手的傢伙,那個人自稱叫「傑克」,還是什麼「傑克之一」。」
「雖然他給我留了點小小的紀念——」
她指指自己的胳膊,「但很可惜,我們兩個都沒有看見對方的臉。」
塞繆爾的目光跟著移過去。
「需要幫忙嗎?」劃分到可合作範圍后,雖然還是那個生人勿近的態度,他的距離感倒是減少了一點的,「我學過急救。」
祝槐一句「不用了」還未出口,魔術師先探了腦袋,「啥啊,傷啊?」
她看出點名堂來,「你有辦法?」
「也不算是……」魔術師轉轉眼珠,「讓我看看再說,不是特別嚴重的應該好解決。」
祝槐還是挺好奇他的「辦法」的,十分雙標地依言脫了外套解開布帶。她挽起袖子露出傷口的那一刻,連還在望著窗外發獃、下意識看過來的傑弗里都嚇了一跳——畢竟槍傷哪怕是最淺的擦傷,那也跟被砍了一刀似的。
「我不保證啊。」魔術師申明,「先試試。」
他嘴唇翕動,一字字念出的咒文晦澀難懂,完全不是正常的語言排列順序。然而,在進入後半段的時候,被高速燒灼的傷口邊緣奇迹般的開始長出了新肉,它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覆蓋上破損處,直至完全癒合。
「幫大忙了,」祝槐看看完全看不出傷口痕迹的那塊皮膚,又看看角色卡上漲回去的三點HP,「謝啦。」
現在就不用擔心這道槍傷暴露身份了。
魔術師:「教堂——」
祝槐:「記得記得。」
第一次真的親眼見到這等神奇景象的傑弗里張大嘴巴,使勁揉著眼睛。塞繆爾不怎麼驚訝,而南風雖然也有點震驚,但他自從祝槐提到那個名字,就開始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什麼。
「傑克,」他嘀嘀咕咕,「傑克……」
「啊!」
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