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初梅濺紅
戰火中的分秒總是十分寶貴的。當時的舊中國幾乎沒有一刻鐘是歇著的。人民仍然在水深火熱中煎熬著,但是總歸還是能瞧見曙光的。
1936年西安事變,張學良楊虎城兵諫蔣介石,宣告十年內戰基本結束,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基本形成,促成了1937年的國共第二次合作。同年,平型關大捷,是全民族抗戰以來中國軍隊在正面戰場取得的第一個勝利,粉碎了日軍「不可戰勝」的神話。這一系列的順利進展,讓所有的中國人心中都燃起了中華將興的信心與信念。
但是腐朽了百年的中國想要崛起又怎能指望當時同等好不了清政府多少的南京政府?我真的感慨啊,我那時真是太過天真了呵。
1937年11月底,我從bj學校那兒回到南京父母身旁度過假期。我此時才18歲,雖不敢說對馬列主義有多深刻的理解,但終歸也是看遍了北大圖書館所有有關書籍,多少也有了些了解。
每日父母忙忙碌碌,我便和周邵在南京組織學生,了解學習馬列主義,傳播革命思想,雖然忙碌,但一思及是在為自己心中崇高的革命事業奮鬥,倒也不亦樂乎。
還記得,每逢我在學生活動中忙碌一天後疲憊歸家后,陳媽總會貼心的為我遞上一杯暖茶。陳媽在外人看來是我們家的女傭,實際上,她就像是我們的親人那般,我們是那樣的愛戴她,她又是那般體貼關心我們。
陳媽原名陳梅桂,是地道的南京本地人,19歲便來到我家作用人,到如今已經23載。陳媽雖不識幾個大字,但是她為人靦腆樸實,心腸是極好的。陳媽沒有子女,她待我就如親生子女般,含著怕化了捧著怕摔了。
憶往昔,在我六歲那年患了天花病,終日高燒,人也迷迷糊糊,有種在閻王殿門徘徊,只差一步便歸西報道的感覺。是陳媽盡心儘力地照顧我,不懼我令人發怵的病態和被感染的風險,守在我的身旁,寸步不離。
從那時起,陳媽就似我的第二位母親。陳媽擁有中國女人的樸實無華的品質,是我們全家所愛戴的。
北方冬天來的早,十一二月便覺寒冷入冬。不過這倒也好,正好可以聚上父母、陳媽和周邵一家熱熱鬧鬧圍在橙紅的爐火旁,在窗外那株初長的紅梅樹上點綴的點點淡紅芽苞的映襯下,談論著當今中國社會局勢,闡明著馬克思主義的偉大,中國共產黨對於人民百姓來說的重要。
陳媽總是笑呵呵地聽我們海闊天空地說,一邊為我們泡上暖茶,如今仍記憶猶新,是清芬的鐵觀音。品著鐵觀音,總是愜意地想,生活如此,足矣。
或許是生活太過安逸寧靜,我竟差一點陷進著迷惑的泥沼,忘記自我本心,忘記還有無數人民同胞在血泊中掙扎,直到我親自體會。
1937年12月13日,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日子,就算阡陌時光流逝,也無法將那深深鐫刻在腦髓中的一片汪洋似的鮮紅給抹去。
其實悲劇早有預兆。
在13日的前幾天便早有消息說老蔣棄城逃走了。人心惶惶,皆無主意。「我們也快逃吧,日本人慘無人道,有旅順的前車之鑒,南京應該不會遭到什麼特殊待遇!」
一個夜晚,我們兩家圍坐爐火旁,周邵提議。老蔣的逃跑我並不意外,畢竟他本就是不將人民放心中的人。我們紛紛附和,開始收拾行囊。
11日夜。「還回去作甚!聽說不多久日軍便會將城攻破的!你不要命了么!」出南京城不足20公里,我卻突然要回去。周邵死死地攔在我面前,父母也焦心地勸阻我。
「不!那本***的絕版珍藏的馬列主義集還在家裡!」「到時候再想辦法,現在先逃出去!」「不!革命真理書集如我性命,誰曉得那日本鬼子會不會一把火燒了!」我倔強不已,仍固執己見。
「真要回去嗎?」一直凝視著我的陳媽忽然開口。我愣一下:「是!」「那我隨你回去吧。」
現在想來,如若我不如此地愚痴己見,或許,一切的一切便不會如此悲凄,我亦不會一生難忘那血腥的場面,亦不會背負著這個沉痛的包袱一生……
12日晚。
一路輾轉周折,終於回到家中。我東找西翻好一陣終於找著了我的至寶。我用紅布緊緊將那幾冊書籍包裹,一刻也不敢耽擱,趕快隨陳媽一同在擁擠的出逃人群中奔往城門。
夜露漸濃。
眼望著大城門已然快防守不住,而後城門即將被將至的日軍包圍,我和陳媽頭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急得不行。
我們拼了命地往人潮前面擠。大難將至,所有人早已顧不得什麼仁義道德,有些人甚至手握尖刃威脅著在人流中開出一條狹道。人們的腳踩著腳,頭擠著頭,用手死命扒開身後的人。
此刻,所有人心中都僅甚一個念頭:活下去!「你們也是逃出來的嗎?看樣子是富裕人家,怎的出來得這麼晚?如今怕是要萬分小心了!」在我身旁有位同樣在奮力擁擠的小姑娘提醒我道。
好容易擠到了城門口,奔逃出了城,才離城不多遠,只聽身後一陣槍響,一片哀嚎聲四起。陳媽緊緊攥著我的手,我們死命地狂奔,幾乎快趕上跑步冠軍的架勢了。
耳畔槍響哀嚎聲漸遠,就在我們欲長舒一口氣時,前面猛地傳來一聲慘號:「日本鬼子來啦,快跑!快……啊!」剛才還與我交談的豆蔻年華少女在一陣炫目的鮮紅中倒下,那雙美麗的杏眼也瞪圓著,似乎在詰責著:我做錯了什麼,要這樣奪取我剛開始還未放出光彩的生命?
天空漸落絨雪。眼前點點的白飄落,與那片殷紅交融一處。那條條紅河蔓延四散,我剎那間人有些獃滯:難道今天真要死在這兒了?中國人民真的僅能如此了么?
陳媽立即回過神來,快速地拉著我拐到另一條道上去。那是條城外棧道,有幾排房屋,如今全是人去樓空。陳媽四下張望一陣,忽似瞧見了希望,帶著我朝其中一間空客棧里奔逃。
身後槍聲愈發強烈,只聽不時還有幾聲生疏的中國話從日本佬口中喊出:「兩個中國娘們往房子堆跑了!」陳媽手心已滲出了汗,我和她的手緊緊相握,都已然濕漉漉。陳媽奔進客棧,顫抖的手在房檐上摸索一陣,突然地下凹陷出一個空洞幽深的隧道。
「這是?」「來不及解釋了快進去,一直沿著隧道走,一天多些就可以徹底離城,這盡頭和你父親的一位姓李的摯友聯通,你跟他說明,那裡安全,日本人不敢貿然搜查!」陳媽嗓音沙啞顫抖,但眼神中充滿了果決和堅毅。
「那您呢!」我猛然一陣恐慌席捲全身。陳媽的目光忽然似秋水般柔情萬丈,她深深地凝視了一眼,彷彿要將我的模樣死死鐫刻在腦髓中般。
突然間,她將我猛地推入洞內,並迅速地封好洞口。我一個踉蹌跌坐在地,只聽外面有人興奮地喊叫:「找到啦!」緊接著是女人奮力掙扎和尖叫聲,最終隨著一聲槍響,一切歸於寂靜。
殘殺了陳媽的日本人一陣得意的狂笑,那笑聲似刃,每一聲都刺在我的心頭上。「好像還有一個呢!應該躲起來了!不過現在進城要緊,還有更多『樂子』等著咱呢!」又是一陣陣奸笑,然後漸漸遠去。
我死命扒開洞口,卻只鬆動出一絲狹口。通過這一細小的縫隙,我瞧見陳媽倒在一片血泊中,鮮紅的血在冬日裡還殘存著絲絲熱氣。陳媽本著一身素衣,此刻卻已成一襲紅袍。
我的陳媽,臨死之際仍用身體堵住了洞口,目光仍不放心地望著我!我死死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唇被我咬破,溢出鹹鹹的血。
忽的,血光間又燃起一陣熾熱的火焰,開始吞噬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哈!找不到也絕不讓那娘們活!」惡毒至極!殘酷至極!我不得不最後凝望了陳媽一眼,合上縫隙,匆匆在隧道里向前賓士。
我並不太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但我卻愈發清楚地曉得,這場血的屠殺並沒有嚇到我,反而染紅了我心中那株革命的梅,滋潤它,讓它更加拚命生長。
只可憐,那些犧牲在戰火硝煙中的無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