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綻放熾翎
「怎麼可以!你一個女孩子家家,怎能上得了戰場!絕對不行!」
一向平和的父親此刻卻暴怒得像頭雄獅,橫眉倒豎,怒目圓睜,好似我犯了什麼天大的罪行。
「您平時總是教導莘兒要為國效力,可為何真到此刻您卻自己食言呢!」我不甘示弱,據理力爭。
「我說不可便是不可,哪來那麼多理由!你什麼都不懂,憑著一腔熱血,就是白送命!」「可是我……」「啪!」一聲清脆的聲音將爭吵劃破,歸於一片死寂。
我臉上紅辣一片,整個身子獃滯在原地,久久愣住,未能回神。父親打了我,從小到大第一次打我,居然是在我認為完全沒錯的事情上!
我有些求助似的望向母親,母親眼中儘是心疼,卻也同父親一樣向我搖了搖頭。我奪門而出,雙目蓄滿了淚水。
為何自古以來女子就只能居家紡織,不能報效祖國?為何女子便要遭受種種「你不行」的歧視?為何女子便只能將心中一腔熱血冷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若真如此,又為何要令我瞧見這眾生垂死掙扎苦難的華夏兒女同胞?
我委屈不解,不自禁地闊步至園中那棵紅梅樹下,心中久久波濤不得平息。
「哎——」我長嘆一聲。我又何嘗不明白父母的苦心和難處?他們就我這麼一個女兒,刀劍無眼,又怎會憐惜一雙無依的老人而對他們的女兒刀下留情?他們心中雖懷祖國,但畢竟身為父母,年邁的他們又怎麼冒的起這個險?
我心中充滿的矛盾與掙扎,雙眉緊鎖。
久無風的日子忽然捲起了一陣怡人的風,帶落下片片綻放於漸寒歲月的紅艷的梅花瓣,夾雜著絲縷香馥。我轉眼仰視著一樹綻開的火熾,心中也像被這星星點點的火燎了原。
二月十九日,就在周邵走後的第三天夜裡,我仔細思索還有什麼是我未為家中打點好的,左思右想終於確定已經完善,便悄悄攥著封早已寫好的書信,躡手躡腳地推開父母的房門。
可我推開門那一剎愣住了,久久矗在原地,不得動彈。父親母親原來並未睡去,而是這麼坐在桌前,似乎早預判到我的到來。
「您們……」我似被噎住了,說不出一句話。
「孩子,我們想了很久,是我們太自私了。我們本就曉得,你的志向。但陳媽和許多親人好友的去世實在令我們無法想象要失去你的痛苦,所以才……可天下有如此多的父母也正在失去自己心愛的兒女,我們又怎能如此自私地旁觀呢!」
父親頓了頓,眼神變得堅毅。「人活著,是為大眾要作出貢獻的。我們支持你,但,不希望你不辭而別。我們希望,能在離別時好好端詳你的面頰,好好再聆聽你的聲音……好好地將你,纂刻在我們心裡,而不是通過冰冷無言的信紙……」父親母親的眼眶都已然濕潤,我更是泣不成聲。
「是女兒不孝!」我噗通一聲跪在父母面前,「女兒不孝,此去前線,歸期未卜,只能先行別禮!這第一拜,是養育之恩!」我用力磕下一記響頭,「這第二拜,是教導之恩!」我的淚被震落,滴落在地面。「這第三拜,是女兒自己不孝之罪!」抬頭,額間已然涔出血跡。
細細端詳父母親那已然漸老的容顏,我心頭驟然似被人緊緊攥捏著,疼痛壓抑。
我張口欲言,卻被母親那宛若秋水的柔情眸色止住:「孩子,不必愧疚。如若我們真把你自私地留下,那真正寢食不安反倒是我們了呢。去吧,我的女兒,我們衷心祝福你。」
父親一言不發,只是將他珍藏近一輩子的一本馬克思典藏書籍輕輕放在我的掌心:「願它守護你。」
揮淚灑別,那一個初冬的寒夜,我腳踏星辰,途征遠方。
「第一千八百三十六號——宋華莘!」「到!」「哦?是個女娃?你來軍營里做啥?這可不是過家家!」
「我來上陣殺敵,報效祖國的!」軍中的張團長饒有興緻地瞧了我一眼:「哦?會功夫嗎?能吃苦嗎?害怕死嗎?懂規矩嗎?」我臉倏地變得通紅。
是啊,這些我全然不會,對於死亡內心深處仍然懷揣著不安與恐懼。可我仍鼓起勇氣,大喊出來:「恐懼我可以克服,不會的我可以學,苦我也願意吃!」團長神情嚴肅起來,瞧了我好一陣:「真的要參軍?要玩的現在不是玩的時候!」
我沒再回應,只是用堅決的眼神衝撞上張團長懷疑的目光。團長被我的眼神一盯,呆愣了一下,便轉身叫來了另一個女同志吩咐了一陣,轉而對我鄭重地說:「宋同志,你參軍的決心是好的,但如今你也該曉得刀劍無眼,如今軍隊里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彌足珍貴的。你不適合當兵,但是你可以去軍醫營里成為一名救死扶傷的護士,也是一種報效祖國,這總比在刀林血雨中闖蕩要好許多。」
就這樣,我成為了一名軍醫營里的小護士。
我初來乍到,對一切都十分生疏。好在有父親曾教授的一些醫藥知識,再加上認真學習,用心操練,我漸漸也成為了軍醫營中的佼佼者。
1938年三月初,國民黨於台兒庄與日軍展開激戰。
軍醫營成為了除炮彈滿天飛的戰場外最熱火朝天的地方,每日都有許多傷員被送往軍醫營進行救治。
「華莘!前線需要人去抬救傷員!」小李風風火火奔過來大聲呼喊道。
「好!我這就叫幾位同志一塊去!」我趕忙收拾好用具,匆匆帶上幾個人便趕往前線戰場。
一片硝煙仍未散,在一陣迷濛間,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戰場無情殘酷,我不禁感慨生命是如此脆薄。
感慨歸感慨,時間寶貴,不容浪費,我們爭分奪秒地在殘血中搜尋著存活著的生命。一個多小時過去,搜救工作似乎也只開了一個頭,可是才消停一會兒的戰火卻又燃燒了起來。忽的,平地竄出一聲驚雷,把眾人都嚇了一跳。
我趕忙指揮醫療組先撤退。在一聲又一聲愈發密集的炮火聲連天中,我在一陣匆忙間瞧見了在火光中尚存一息的張團長。
「張團長!」我迅速奔到他身旁,掏出膠布給他包紮傷口。張團長傷口多達三十多處,血流不止,血染紅了他墨綠的軍衣。我趕忙又查看了一番,張團長雖負傷多處,但卻未傷及要害,只是應趕快止血包紮就醫便無大礙。
我還未來得及長舒一口氣,只聽身後傳來地崩山摧的一聲炮吼。我擔起張團長就往營地奔。「放下我吧!你一個女子,抬不了我多久的,倒是這炮火反而會令你在不留神間喪命的!」團長勸阻我。「見死不救,縱使身未死心亦愧死!」我拼盡全力跑著。
「華莘——!」不遠處的營地,我遙望見小李呼喊我的名字。快了,就快到了!我心中一陣雀躍,加快了步伐,全然沒注意到不遠處山丘的暗處潛藏著的敵人已然將危險向我們拋出。
「危險!快躲開啊!手榴彈!」小李焦心地沖我發出警報。我猛地抬頭,一枚碩大的手榴彈已經不可避免的沖我和張團長飛來。
我迅速朝前猛地一竄,用力將張團長朝安全地帶推去。
「轟——嘭——」剎那間,我的世界先是被灰黑色的硝煙緊裹,然後便天旋地轉。我緊捂著胸前父親贈與的馬克思書籍,點點紅梅似乎綻開在無盡的昏黑里,最終一切都歸於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