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求見
()我遇見若莫天是在黃昏的某個酒館里,當時他在臨窗的一個窗子邊上等著酒保上菜,酒已經斟好,而他似乎已經等了一會了。我看到他,他也抬眼看到了我,便示意我坐下。就像知道我在找他一樣。
「現在」,等我剛坐下,他就開口了,像是自言自語,「現在這樣一個年代,已經沒有人對我這樣的人感興趣了,你為什麼會想到找我呢。」
或許就是一時的衝動,人在衝動的時候做的很多事都是沒有辦法理解的。當我在《武林風物誌》上看到二十年前的劍客排名的時候--那時我還沒有出生,看到這個人,排名第一的劍客,看到這個名字,就莫名有了去見一見的衝動。我知道這樣的見面不需要有什麼結果,我也沒有指望他可以傳授我什麼秘訣,但是這些本來是無所謂的。也許我只是想去看一看,了解一下,在那樣一個時間,在我還沒有見識這個世界之前,當年在武林里最厲害的劍客,在他身上都有些什麼故事而已。當我做了這樣一個決定的時候,就是沒有考慮結果的。
「我知道您曾經是天下第一的劍客,所以」,前面我真正的想法,必然是不會說出來的,只是衝動之下去看一眼,顯得太沒有誠意,我正在想一個聽起來足夠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他已經不給我時間去編織這個理由了。
「是的,曾經是。」他重複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麼,而我也覺得也許這個詞不小心戳中了他的痛處。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有這樣一句話作為前提,我覺得他是想說的,但是他沒有說下去。其實對於曾經的榮耀,我想人都是很樂意提起的,尤其是當這些榮耀從別人口裡說出來的時候,原來你就是天下第一的劍客,那種感覺是何等的舒心啊。
「當時您是天下第一的劍客」,我強調道,「我非常崇拜您,所以來拜訪您,希望得到您的指教和提點。」當違心的話語從我口中說出時,不知道為什麼我竟感到有些噁心,因為,其實我只是想聽一個被遺忘者的故事而已。
「啊,崇拜一個二十年前的劍客」,他是不相信的,卻不點破。
「我實在不知道我有什麼可以傳授你的,已經二十年了,每一年都有那麼多的武林高手出現,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他終究還是承認了有一個時代是屬於他的,我想。
「不如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年輕人。」他不知道,這才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吧。
「我想你會很樂意知道我是如何成為天下第一劍客的」,他說,「說起來,那就是二十年的事了。」我很認真地開始聽他講,他說的每一句話,想象我就是他,就像是我在經歷他的所有經歷一樣,一切都是那樣真實。
「二十年前,我和當時最負盛名的刀客驚無命,外號叫「亡命之徒」,有過一次生死較量。人們會以為比武是點到即止。可是你應該知道,刀劍相逼的生死關頭,從來是沒有什麼點到即止的,對於兩個水平不分伯仲的高手而言,如果你不全力以赴,你就不知道對方的真實實力,一個人只有在生死關頭才會爆出他的潛能,他的全部力量----所以所謂的點到即止都是糊弄你們這些年輕人的」,他竟然笑了笑,「如果不是完全掌控了對方的實力,知道對方完全不是自己的對手,如何才能在恰到好處的那樣一個時間點讓對方繳械服輸呢。」我認可的點點頭。
「那麼,終究結果是您贏了,所以您成為了天下第一的劍客,不是嗎?」
「哦。是的。結果是這樣的。可是天下第一的真相,你又知道多少呢?」
我向來以為,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不可見人的內幕的。如果天下第一的名號都是徒有虛名,我實在不能想象這個世間還可以相信什麼。
「您的意思是說,」我應該怎麼問才合適呢,總不至於在他面前去問,真正的天下第一其實是驚無命吧。
「並非完全是世人說看到的那樣。」他緩了一下,「可是,一個已經被人幾乎忘卻的時代,如果讓人去回憶,就會被人構想得非常完美。
「你一定有聽說,那一場生死攸關的惡鬥,驚無命的右臂被生生砍下,從此成為廢人,而我毫無損,對嗎?」
這樣的結果,我其實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若莫天是勝者。但是出於禮貌,我點了點頭。
他笑了笑,「跟驚無命這樣的亡命之徒比斗,怎麼可能毫無損呢?那一刀從我眼前狠狠剁下去,我已經被嚇死了。」
「被嚇死了?」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從未見過像他這樣不要命的刀客,我想每一個和他比試的人不出三招就會感到他刀法的壓迫感,刀刀緊逼讓人窒息,跟任何人都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不知道自己哪裡招惹到他了。其實論技巧有很多刀客在他之上,可是他用刀兇殘之極,這樣的人你不會想和他打下去的,就是多打半個回合都不願意,你會感到--恐懼。」
「恐懼?」
「他就是讓你感到比起自己的xìng命,一場決鬥的勝負實在不算什麼。
「這一場決鬥打了多久,我也不清楚,當時的我已經是jīng疲力竭了,我和他都停下來,觀察著對方,我看得出來他也沒有多少體力,所以我們一定是打了很久。我從來沒有這樣疲憊過,就好像我幾十年練劍的疲倦在那一刻爆了。我想他也一樣,他一定也沒有遇見能夠抵抗他這麼久的人,所以誰能活下來,就在我們誰堅持的更久一些了。
「我覺得我會死掉的,會被他殺死。我的xìng命就懸在他的刀口上了,如果我死掉了,我會成為一個死在他刀下的失敗者,成為所有認輸的籍籍無名的失敗者一樣,沒有任何價值了,時間會埋葬我,與我有關的一切,而你也肯定不會想到二十年後來找一個失敗者,如同那些倒在我劍下的失敗者一樣。
「一定會有什麼是值得我用生命去兌換的。我當時就決定和他同歸於盡,拼勁我最後的力量,我想我是懷著必死的信念出這一擊的。他的右臂被我砍下,他的最後一擊從我眼前劃過去,他其實可以殺掉我但是最後他沒有這樣做。」
「您是說他是故意輸掉的?」
「只有經歷過才能體會這種感覺。我試圖找一個理由安慰自己,我是僥倖存活的,這一點我非常清楚,我因此成為天下第一。我想如果那一場惡戰我死了,他也可以成為天下第一但是也必然成為一個殘廢的人,人們總是會想當然讓天下第一的人變得更加完美,世人是不會接受一個殘廢的天下第一的,可是那時他已經不能接受任何人的挑戰了,他會被馬上踢下神壇。我感激他,是他最後的一念之差成全了我。」
我應該說些什麼呢。
「靈隱寺的一心大師說過,何為勇?有所畏,但是無所懼。大師是一個透徹的人。驚無命他並不懼怕死亡,他可以犧牲自己的右臂換來一場勝利,他最終也是這樣做的。在那之前雖然有無數武林高手在他面前認輸,他卻從來沒有殺人。我想對於生命,他是心懷敬畏的。也許因此他最後沒有殺我。」
他的聲音如此平靜,但是他的故事卻讓我思緒良久,如同一粒石子在我的心湖上泛起了漣漪。、
「即使如此,我也依然覺得您不失為一個勝利者。」我說。我這句話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