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 84 章
早間侍疾罷才自宮裡出來,才不過幾個時辰,接到旨意的譽王又快馬加鞭進了宮。
至永安帝寢殿,恰逢幾位太醫自殿內出來,孟昭明孟太醫頭一眼瞧見譽王,便似無意般走近,躬身施了一禮。
「父皇如何了?」譽王問。
「殿下不必擔憂,陛下方才服了葯,已然好多了。」孟昭明深深看了譽王一眼,旋即壓低聲兒道,「依微臣看,應是沒甚大事。」
譽王聞言垂了垂眼眸,便見殿門幽幽而開,永安帝身邊的太監總管李意拿著拂塵畢恭畢敬至譽王跟前。
「譽王殿下,陛下召您進去呢。」
見譽王往四下掃了一眼,劍眉微蹙,李意登時會意道:「其他幾位殿下還在趕來的路上,譽王殿下且先進去吧。」
聽得此言,譽王微微頷首,提步入了殿內。
殿內燈光幽暗,只床榻邊立著幾盞小宮燈,昏黃的燈光透過輕薄的床幔照在榻上那個消瘦的身形上。只見永安帝面色蒼白,雙目微陷,略顯乾癟的胸膛隨著他緩慢的呼吸上下起伏著。
儼然一副病重之相。
譽王在離床榻幾步外停了下來,恭敬地喚了聲「父皇」。
「來了……」回答他的聲兒略有些虛弱低啞,「坐到朕身側來。」
譽王遲疑了一瞬,才聽命上前,掀開床帳,在榻邊坐下,「父皇感覺可還好?」
「好。」永安帝乾咳了幾聲,唇間露出些許自嘲的笑,「至少還未死呢。」
「父皇不必憂心,您不過小病,想必很快便會痊癒。」
見譽王語氣平緩地說著這番勸慰的話,永安帝又是扯唇一笑,只這笑略有些意味深長,他盯著帳頂看了許久,驀然問道:「淑貴人的事,是你所為吧?」
譽王聞言眼皮微微一掀,絲毫沒有慌亂,反鎮定自若地承認道:「正是兒臣。」
見他這般淡然,永安帝似也不驚詫,「你是故意留下痕迹的。」
淑貴妃雖的確是從觀星台墜落而亡,可她手腕上的勒傷,卻不得不令人生疑她並非如傳聞那般是跳台自盡的。然設計殺了她的人不可能注意不到這些勒痕,除非是故意讓人循此去查。
至於查什麼,自然是沈貴人死亡的真相。
當年,淑貴妃害死沈貴人的事,永安帝確實不得知,他甚至未去求證,就同宮中眾人一般,認為沈貴人就是因失寵發瘋,才會崩潰跳下觀星台。
可他似乎忘了,沈貴人根本不是顧念恩寵的女子,當年在江南遇到她時,他分明是用身份權勢壓迫,才逼得這個骨子裡高傲的女子,不得不隨他回了京城。
「朕確實對不住你母妃,她當年孕期被人下毒,乃至於生產後再不得跳舞,朕也未曾為她討一個公道。」
永安帝眸中閃過一絲愧意,可何止是沈貴人,這滿宮的嬪妃,他又有幾個對得住的,就連如今的皇后,也不過是他為坐穩皇位而利用的工具罷了……
他的所有真心,早已隨那個與他年少結髮的女子葬在了冰冷的皇陵中。
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人為了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趨之若鶩,卻不明白為何坐在此位之人總戲稱自己為孤家寡人。
因看似擁有了千里江山,受萬民朝拜,實則戴著那頂沉重的冠冕,一路行來不過是孑然一身,腳下踩的是累累白骨,身後則空無一人。
永安帝長長嘆了口氣,若在感慨他登基二十幾年的坎坷多舛,少頃,他低聲道:「朕累了,想歇息歇息,你先下去吧。」
譽王起身,拱手施了一禮,「兒臣告退。」
他方才走了幾步,便聽永安帝的聲兒再次響起,「老七的事,你以為朕真的一點也不知情嗎?」
譽王步子微頓,身後一聲摻雜著無奈的低嘆在空曠的殿室內飄散。
「遲兒,相煎何太急……」
譽王站在原地,聞聲卻並未回頭,只在心中反覆回味著這話,許久,唇間露出些許嘲諷冰冷的笑。
那廂的床榻上,看著那個遠去的背影,永安帝亦是扯唇笑了笑,他當年如何坐上的這個位置,他最是清楚,如今又有何資格再去說教自己的孩子。
不過看來,他定是會比他做地更好些。
而他,在這把冰冷的龍椅上坐了二十幾年,早已累了,倦了,什麼都不想再管了……
思至此,永安帝長長吐出一口氣,彷彿卸下一份千斤重擔,他看向榻外,喚了一聲,很快便見李意匆忙推門入內來,扶坐起掙扎著要起身的永安帝。
永安帝靠在引枕上,輕咳了幾聲:「李意,擬旨……」
不消半個時辰,天子身體有異一事很快傳遍整個京城,幾位王爺和皇子在譽王之後相繼收到消息進宮,但連永安帝的面都未見到,便被以莫擾陛下安歇為由統統趕了回去。
就在群臣以為永安帝無恙,立嫡繼位一事為時尚早時,翌日一道聖旨卻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
李意在早朝之上宣讀旨意,傳永安帝言,道近年來龍體欠佳,恐難再持國之重事,今譽王皇六子,人品貴重,深肖朕躬,既朕登基,即皇帝位。
而永安帝則退居太上皇,搬至京郊行宮休養生息,頤養天年。
事出突然,聖旨一下,舉國嘩然,畢竟大昭建國六七十載,未有皇帝退位太上皇一舉,然念及譽王近年功績,平災亂,查兩案,定民冤,確為登基的不二人選。
雖朝中亦有微詞,但很快也在譽王正式接手朝政后漸漸平息。
登基大典定在半月之後,譽王這段日子也一直住在宮中,代替永安帝處理各種政事。
自聖旨下來那日起,碧蕪便再未見過譽王,不過,她亦有頭疼之事,這段日子,攀附拜訪之人絡繹不絕,若不是讓小廝僕役攔著,譽王府的門檻幾乎快被踏破。
碧蕪不堪其擾,便在錢嬤嬤的建議下,與旭兒偷偷回了安國公府。
雖安國公府那廂也好不到哪兒去,畢竟譽王登基,蕭鴻澤往後便是國舅,自也有不少人想趁早與安國公府交好,以便將來謀利。
縱然覺得煩,可府上有蕭老夫人在,同祖母待在一塊兒,碧蕪到底覺得自在熱鬧許多。
再加上那位李秋瀾李姑娘每日變著花樣地端上新鮮菜色,碧蕪和旭兒在安國公府待著倒也舒服地緊。
如此過了兩三日,京城下了一場大雪,堵路難行,府門口終是清凈下來。反是尚衣局來了人,為她量體裁衣,說是奉譽王的意思,來為她做封后大典的禮服。
蕭毓盈剛巧也在府上,見此一幕,還調侃碧蕪,說要當皇后了,問她高不高興。
碧蕪敷衍地笑了笑,沒答話。
她也說不出高不高興,只覺恍恍惚惚似有些不真實。分明前世她只是個卑微的小奴婢,如今搖身一變,竟快要成為世上最尊貴的女子。
就如做了一場夢一般。
相對於高興,她更是有些心神不寧,一股子不知源自於何處的不安,在胸口竄動,一度悶得她難以喘息。
好似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這感覺也全非空穴來風,蕭鴻澤作為武將,近日卻是常進出於皇宮,每日回來,面色凝重,略顯憂心忡忡。
碧蕪雖心有疑惑,但到底不好問,只看得出來,蕭鴻澤似乎也同她一樣不安。
她這感覺倒是沒有錯。
離登基大典還有不足三日,這日,蕭鴻澤與譽王商議罷,自宮中回來,已過了午時。
穿過安國公府花園時,恰好看見李秋瀾牽著旭兒行來,旭兒看到他,提聲喚了句舅舅,李秋瀾止了步子,恭敬地同他施了個禮。
「李姑娘這是要帶旭兒上哪兒去?」蕭鴻澤問。
還不待李秋闌開口,旭兒已是激動道:「母妃在曾外祖母那兒坐著呢,旭兒餓了,李姨姨便說要帶我去吃好吃的。」
「哦?」蕭鴻澤輕笑了一下,看向李秋闌,「這是要去吃什麼?」
李秋闌朱唇微啟,正欲回答,又是教旭兒快了一步,他攥住蕭鴻澤的衣角,昂著腦袋問:「我們要去吃湯肉丸子,舅舅也要一起去嗎?」
他話音方落,李秋闌忙阻,「小公子,國公爺公事繁忙,想是......」
「好啊。」蕭鴻澤卻是爽快地應下,「我那院子離這裡近,不若去我那兒吃吧,剛巧我也未用午膳。」
李秋闌絞了絞手上的絲帕,顯得有些無措,但還是微微頷首應下了。
她將旭兒交給蕭鴻澤,自己親自去了灶房,做了幾碗湯肉丸子,三碗端去蕭鴻澤的院子,另幾碗讓人送去了蕭老夫人那廂。
湯肉丸子蕭鴻澤倒也不是沒吃過,可或是沒用午膳,看著這碗漂著蔥花的湯肉丸子,著實感受到了腹中飢餓。
旭兒已是迫不及待用湯勺舀起,吹涼一些,便往嘴裡送,鮮美的滋味在口中蔓開,他不吝誇獎,看著李秋闌道:「李姨姨做的肉丸子真好吃。」
「小公子喜歡便好。」李秋闌替旭兒擦了唇間沾染的湯汁,轉而便聽旭兒問,「舅舅覺得好吃嗎?」
聽得此言,李秋闌朝蕭鴻澤看去,見他蹙眉細細咀嚼著,不由得心一提,「可是不合國公爺的胃口?」
蕭鴻澤抬眸,眉目舒展了些,只淺淡一笑,「很是美味,只這味道有些熟悉,一時竟令我想起母親了。不瞞李姑娘,我母親從前最是愛做這道湯肉丸子。」
與其說是最愛,不若說是只會這一道。
清平郡主自小在宮中長大,不曾沾染過廚房葷腥,後來嫁入安國公府,才開始學習廚藝,不過她在這方面似乎真的沒甚天賦,學來學去,最後學會的也唯有這道湯肉丸子。
這肉丸與他先前吃過肉丸的不同,在於和餡時加了香蕈碎,在雞湯中燉煮后,吃起來更為鮮香美味,蕭鴻澤又嘗了一個,驀然想起來,「我記得,當初教母親做這道湯肉丸子的,似乎正是李夫人。」
李秋闌聞言有些驚詫,旋即垂眸面露感慨,「我母親同我一樣,也愛下廚,這道菜便是她從一個伺候多年的老嬤嬤那兒學來的。後來,我長大了,又從嬤嬤那兒學做了這道湯肉丸子。」
說罷,她看向蕭鴻澤,忍不住笑起來,「倒真是巧了。」
看她這般坦坦蕩蕩地沖他笑,蕭鴻澤不禁微愣了一瞬。
打這位李姑娘入府,蕭鴻澤便一直覺得她在刻意避著自己,雖說也可能是未嫁的姑娘家避嫌。
可她和李老夫人到底是客,時日一久,總讓蕭鴻澤覺得或是他這主家有哪裡做得不好了。
他想了想,問道:「李姑娘和李老夫人在府上住了這麼久,我也不曾關切過,不知底下人伺候地可還盡心,若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你們儘管說便是,不必太過拘著。」
李秋瀾忙道:「國公爺客氣了。國公爺和老夫人事無巨細,皆安排地面面俱到,哪還有什麼不周到之處。只是在府上叨擾了那麼久,著實是麻煩國公爺和老夫人了。」
「哪有什麼麻不麻煩,李姑娘和李老夫人在,祖母倒是更熱鬧些,只消你們不嫌棄,安心住著便是。」
蕭鴻澤說的確實是心裡話,他兩個妹妹接連出嫁,笙兒又忙於學業沒時間陪伴祖母,蕭老夫人雖說還有周氏陪著,可說不上什麼話,到底還是寂寞了些。
李秋瀾抿了抿唇,輕輕一點頭,道了聲「謝」。
外頭天寒地凍,屋內的暖爐里燃著金絲炭,將一室暖意都融在裡頭。三人安安靜靜地吃著,一時唯有湯匙碰著碗壁的叮噹聲響,好一會兒,李秋闌才聽蕭鴻澤開口。
「聽祖母說,李姑娘還在慶德開過一家小酒樓,依李姑娘這般手藝,生意應當不錯吧。說來,我還曾帶領軍隊經過一次慶德,若是那時便認識李姑娘,定然會前去光顧你的酒樓。」
李秋瀾聞言,拿著湯匙的手微微一滯,旋即深深看了一眼蕭鴻澤,不知想起什麼,朱唇抿起。
他自是不知道,她曾是見過他的。
慶德位置獨特,處於南北之間,有不少南來北往的旅人商客途徑於此,也會在她的五味館小坐吃飯。
正是從他們口中,她第一次聽說了眼前這個男人。
那年,她還不過十二歲,在大堂幫著收賬時,聽見自南邊來的客人談起那個驍勇善戰的年輕將軍,說他如何以一敵百,橫掃千軍,彼時還不大信。
後來,她十四歲,他率領的昌平君大勝西澤,北上回京之時,途徑慶德,她便被婢子拉著去看,在那些披堅執銳的將士中,她一眼就瞧見了那個騎在高頭大馬之上的俊朗男子。
說來讓人笑話,他還曾是她春心萌動時短暫的少女心事。
不過如今帶著祖母來京城求醫,知曉了自己和他的淵源,她也早已沒了那些繾綣心思,更多的是自知之明。
他們之間的關係,只不過是以父輩的情誼勉強維繫,他是安國公,也是未來皇后的兄長,而她只不過是個家族敗落,失去雙親的孤女罷了,自不該有不能有的奢望。
因著那份婚約,開始時在他面前她還覺得不自在,後頭才發現,他似乎並不知曉此事。他不曉得也好,不然倒教她更不知如何與他相處。
她都想好了,待再過一陣祖母病好了,她便帶著祖母回慶德去,繼續安安穩穩地過他們的日子。
至於京城,便只當是一場夢了。
許是她的眼神過於灼熱了些,坐在對面之人疑惑看來,李秋瀾面上發燙,慌忙收回視線,假意去看身側的旭兒。
見旭兒的肉丸子已是吃了個乾淨,甚至連口湯都沒剩下,便細緻地用帕子替他擦了擦嘴。
待蕭鴻澤亦吃得差不多了,仆婢撤下碗筷,又小坐了一會兒,李秋瀾才道:「帶著小公子在這廂坐了這麼久,想來譽王妃也該擔心了,秋瀾便先帶著小公子回老夫人那兒去了。」
見蕭鴻澤點頭應下,李秋闌蹲下身為旭兒戴好氈帽,掩好領口,才帶著他跨出屋去。
蕭鴻澤將兩人送出門,看著那個著茜粉梅花暗紋短襖的倩影,牽著被冬衣裹得圓圓滾滾的孩子,在時不時的琳琅笑聲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走遠。
他負手看著這一幕,不自覺薄唇抿起,或是溫暖的湯食入了腹,此時他整個人都覺熨帖了許多,連多日積壓的不安燥意都消散了些。
然心底這份寧靜並未維持多久,緊接著,他倏然想到什麼,劍眉蹙起,眸光復又逐漸銳利幽沉起來。
碧蕪是在譽王登基前夜回的王府,是錢嬤嬤特意派人叫她回去的,說是該送進宮的東西都送去了,剩下的教她親自來瞧瞧,可還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遺漏的。
是日,碧蕪在蕭老夫人屋裡用了晚膳,才帶著旭兒坐馬車回府去。及至雨霖院,陪著旭兒讀了幾頁書,將他哄睡后,碧蕪才有些疲憊地回了正屋。
她抬手揉了揉酸澀的脖頸,正欲吩咐銀鈴打些熱水來洗漱,卻聽身後驀然傳來隔扇門閉合的聲響。
碧蕪疑惑地折身,恰恰撞進男人堅實的胸膛里,被一雙修長有力的臂膀順勢摟緊。
嗅著縈繞在鼻尖的熟悉的青松香,碧蕪不免有些驚詫,抬首看去,果真是她期望的那張面容。
或是近來處理政事疲憊,他眼底青黑,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倦色,想是夜裡並未歇息好。
「殿下,您怎的回來了?」她的語氣中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驚喜。
譽王眸色溫柔,垂首看著她,「本王想王妃了,便偷偷從宮裡跑出來,見見王妃。」
說著,他抬手用粗糙的指腹在碧蕪眉眼間細細撫過,像是在勾勒她的輪廓,「這麼多日不見,不知王妃想不想本王?」
看著他眸中的期冀,碧蕪朱唇輕咬,卻是沒有答話,若說不想,就是自欺欺人了,可她到底羞於將真心話訴諸於口,只默了默,用一雙柔荑攥緊了男人的衣襟,便當是做了回答。
她這答案雖是含蓄,可面前的男人卻是看懂了,碧蕪眼見一絲喜色自他眸底劃過,下一瞬,盈盈一握的腰肢被大掌扣住,整個人被一把抱到了圓桌之上。
下頜被抬起,男人滾燙的氣息撲面而來。碧蕪也不知被吻了多久,只覺雙唇紅腫地厲害,幾乎難以呼吸,原纏在他脖頸上的藕臂到最後也變成了無力的推拒。
譽王意猶未盡地放開她,望著那雙若藏著清泉般濕漉漉的杏眸,喉結微滾,看著她狼狽的樣子,卻沒歇了逗她的心思,劍眉一蹙道:「本王看著王妃應是不想的,都說相思使人消瘦,可本王怎麼瞧著,王妃這臉反是圓潤了許多。」
聽得這話,碧蕪怔住了,不由得心虛地撇開了眼。
這也不能怪她,誰教這陣子呆在安國公府里,日日吃著那位李秋闌李姑娘做的飯菜,嘴上沒忍住,想瘦也瘦不成啊。
她正欲反駁兩句,然抬眼撞見他眸中的戲謔,登時反應過來,自己差點就著了這人的道,扁了扁嘴,嗔怪地瞪他一眼。
時隔這麼久,難得見到他,碧蕪自是希望他多留一會兒,她囁嚅半晌,問:「殿下今夜……」
然話還未說完,就聽門扇被敲響,外頭傳來康福略帶遲疑的聲兒,「殿下,明兒還有大典,您今夜怕是不能久留……」
聽得這話,碧蕪失落地垂了垂眼眸。
倒也是了,登基大典非同小可,天不亮,新帝便要起身更衣準備,前往奉天殿祭告天地宗廟。大典儀式之繁瑣複雜,碧蕪雖未親眼見過,可光是聽著,便覺疲累辛苦。
「看來,本王得走了。」雖嘴上這般說著,譽王攬著碧蕪腰肢的力道卻是重了幾分,他俯身在她耳畔道,「等明日大典罷,本王便接王妃和旭兒進宮。」
碧蕪正欲應聲,卻聽他頓了頓,忽而又道:「明日,不論發生什麼,王妃都不必驚慌,只需隨本王的人去做,就好了。」
此話若重鎚一般砸下,令碧蕪的心猛然一跳,先前的那股子不安感又似潮水般漫了上來。
她的預感沒錯,果真有事要發生。
「殿下,明日……」
她很想問,可發現完全不知該從何問起,只能任由譽王緊緊摟著她,用低沉醇厚的聲兒安慰,「別怕,本王自會安排好一切……」
譽王離開后,碧蕪始終未眠,輾轉反側,思忖著譽王說的話,以前世而言,若還有誰是譽王登基的威脅,當是只有承王了。
雖說這一世,兩案了結之後,承王的結局和前世一樣,被降為郡王,貶至封地,可碧蕪知曉,這並非承王前世真正的結局。
前世,承王在譽王登基第三年,在旭兒前往溫泉行宮養病的途中,意圖綁架身為太子的旭兒,藉此要挾。
也是在那兒之後,譽王命人捉拿並囚禁承王,在被囚三日後,承王於獄中飲毒酒自盡。
雖說離前世的承王之亂還有好幾年,可既然連譽王登基都尚且提前兩年,那承王之事定也有變故的可能。
私吞軍餉案再加科舉舞弊案,方家吞占受賄的銀兩數不勝數,當不可能只簡簡單單用來建宅院,養美人。
就連身為儲君的太子都尚且在私下養兵,更遑論承王。淑貴妃愚蠢至極,總覺得憑藉永安帝對自己的寵愛,或許將來承王也有繼承大統的希望。可承王此人雖是好色,卻不至於同他母親一樣,蠢到認不清永安帝的心。
在太子出事之前,永安帝心中繼位的人選從來只有太子一個,根本不可能改變。
那消失的一大筆錢銀,當是被承王聯同兩位舅舅用來秘密屯兵養兵,練造武器。
只承王或是沒想到,他當初準備用來對付太子的兵馬,如今卻轉而用在了譽王身上。
碧蕪越想越覺得自己猜測地不錯,終究是沒了絲毫睡意,一直在床榻上躺到破曉,就聽見錢嬤嬤來敲門,說旭兒醒了,嚷著要來尋她。
聽得這話,碧蕪起身開了門,便見旭兒一下撲進她懷裡,摟住了她的脖頸,奶聲奶氣地喊了聲「娘」。
碧蕪也將旭兒摟緊了幾分,看著外頭欲亮未亮的天,秀眉蹙緊,拍了拍旭兒的肩,喃喃道:「娘在,娘在。」
喻淮旭並非故意要撒嬌,只他和碧蕪一樣,經歷兩世,也隱隱感覺到了什麼異樣,可他如今不過是個還不到三歲的孩子,除了來看看母親,心下尋著安慰,什麼也做不了。
銀鈴銀鉤自灶房端來了早膳,碧蕪吃了幾口,沒怎麼咽得下,只想起前世承王之亂的結局,忍不住頻頻看向身側伺候的小漣。
正是在那場混亂中,小漣將她和旭兒藏起來,替他們引開追兵,自己卻落了個被亂箭射死的下場。
可今世一切都不同了,她既能救下綉兒,也救下了哥哥,那是不是小漣,亦可以有這樣的幸運。
或是察覺今日碧蕪一直在看她,小漣背手往臉上摸了摸,納罕道:「王妃,可是奴婢臉上有什麼,您怎一直看著奴婢呀?」
碧蕪只笑了笑,「不過是覺得今日這身衣裳格外襯你,實在好看,才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罷了。」
小漣或是鮮被人誇,垂首有些赧赧地抿了抿唇角。
早膳后,雖仍是心神不寧,但為了不教人看出來,跟著一起慌了神,碧蕪便陪著旭兒讀了幾頁書,練了會兒字。
旭兒的字寫得是愈發地好了,從一開始筆都不大拿得穩,到如今一筆一劃頗有了些樣子,也才過了不到三個月。
但碧蕪自是不知,並非喻淮旭練得好,而是這雙不大有力的小手開始重新適應起了手中的筆而已。
快至巳時,只聽外頭驀然喧囂起來,碧蕪心一慌,手也跟著抖了抖,筆尖的墨在紙上暈開一片。
銀鈴和銀鉤聞言皆是面色大變,忙回屋去收拾東西,然沒一會兒,便見出去打聽的小漣又跑回來,氣喘吁吁道,「不行,往外跑只怕是來不及了,奴婢聽聞府中有可躲藏之處,要不便先在府上躲一躲。」
人命關天的事兒,銀鈴銀鉤同錢嬤嬤幾人聽得此話,哪兒還有空閑問太多,忙讓小漣領路。
碧蕪雖心有疑竇,但想起昨夜譽王說的話,還是隨著小漣去了。她抱著旭兒,一路疾走,眼見入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院子,不由得怔愣了一下。
因這裡不是旁處,正是前世毀於一場大火,今世卻完好無損的,夏侍妾曾居住過的菡萏苑。
見小漣熟門熟路地進去,在屋內環視一圈,旋即徑直跑向西面角落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微微一扭,一側的床榻后發出些許聲響,竟是赫然出現一個黑洞洞的密室。
看著這個密室,碧蕪懵了懵,不禁想起先前在梅園誤碰而發現的另一個密室,兩者之間難不成有什麼關聯嗎?
「小漣,你……你如何知曉的這地方?」銀鈴張大嘴,驚詫地問。
正當眾人疑惑之際,小漣已推著她們往密室裡頭去,邊走嘴上邊碎碎地解釋,言自己剛進府時,認識一個曾經伺候過夏侍妾的奴婢,那人說她在打掃時曾無意間發現了這個密室。
縱然這話漏洞百出,聽著並不大可信,但如今這般境況,也並未有人有閑心再去追問,眼見幾人都進來了,小漣隨口道了句「出去看看」,作勢要往外走,手臂卻倏然被拽住,回過頭便見碧蕪看著她,眸色堅定。
「不許去!」
小漣掙扎了一下,想要縮回手卻是沒能縮地回來,不由得強笑著安慰道:「王妃莫要擔憂,奴婢只出去看看,就怕有人偷偷跟了來,若是無人,奴婢很快便回來。」
這言辭碧蕪著實熟悉地緊,因前世小漣對她說的最後的話也與之相似,她說讓他們藏好,她去看看,很快便回來。
之後,便再也回不來了。
雖無法確認,但碧蕪能想象到,小漣究竟要去做什麼!
如果,「譽王妃」已經帶著孩子離開了,誰還會想到再去府中搜人呢。
小漣,恐不是和前世一樣想再一次代她去死。
「不許去,我說了,不許去!」碧蕪仍是定定地看著她,她不可能再一次,放任這個姑娘為自己送命。
見她這般執著,小漣面上的笑意斂起,逐漸化作一絲決絕與傷感,她或是猜出碧蕪可能知曉了真相,抿唇哽咽著道了一句,「王妃,奴婢能認識您一場,是奴婢的福氣,奴婢冒犯了……」
碧蕪還未反應過來,就見小漣自懷中掏出一塊帕子,在她鼻尖一掃,下一瞬,碧蕪便覺眼前發暗,在周遭人的驚呼聲中,身子驟然軟了下去。
她被銀鉤和錢嬤嬤接在了懷裡,在逐漸模糊的視線中,碧蕪眼瞧著小漣關上了密室的門,頭也不回地往前去。
看著那個纖細卻挺拔堅毅的背影,電光火石間,竟是與碧蕪記憶里的另一人逐漸重合。
她雙眸微張,這段日子想不通的種種似乎得了解釋,可隨時而來的卻是更大的疑惑與荒唐。
怎麼會!怎麼可能呢!
若小漣真是,真的是……
那前世十幾年,他豈非一直都在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