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定計(上)
曹信玖回到家,午飯點已過,柳氏告訴他,飯留在鍋里,晌午曹瑾言來過,說下午到他家一趟,有事兒。曹信玖答應著,小心地把那件白汗衫藏好了,匆匆吃了午飯,想在床上打個盹靜一靜,心裡頭卻滿是事兒,怎麼也睡不著。乾脆,起了身,直奔曹瑾言家而去。
進了曹瑾言的大門,叫了聲「二哥」,堂屋裡面應了一聲,曹瑾言夫妻迎了出來,就在院子的葫蘆架下坐了下來。
曹瑾言先開了口:「兄弟,我跟你嫂子商量了,咱們這層關係也不用找中人,直接敞開了說,油坊和地基按照『利』字型大小地價折價算賬,你看怎樣?」當地風俗,耕地按照土壤肥力、產量、澆水和排澇條件等,共分為「天」「時」「地」「利」「人」「和」六個等級,「利」字型大小地價屬中下等。
「二哥,雖然我不會種地,但你那片地場上面還有房子和棚子,這樣作價我太賺便宜了。」
閆氏一聽,趕緊接過話茬:「還是兄弟敞亮,出去闖蕩了幾年,腰也粗、氣也壯,行事就是厚道。」
曹瑾言橫了她一眼:「兄弟,咱們一筆寫不出倆曹來,都是一個祖宗,這分家才幾輩啊!老哥給句實話,這塊地場論地力,連『和』字型大小都算不上,就是等外,你去也看了,連樹都不長。正是有那幾間破房子,老哥才厚著臉皮說了那個價,再往上說就是打老哥的臉了。」
曹信玖看了眼閆氏,說道:「這樣,聽兄弟的,就按『地』字型大小折價。」
曹瑾言剛要推辭,閆氏喜笑顏開搶過話頭:「好,就聽大兄弟的,再說了,自家兄弟的買賣,什麼吃虧賺便宜的,還不是有肉都爛在鍋里。」
「還有一件,過手的時候該走的過程還得走一走,找好見證人、中見人,擺個桌。」
閆氏又搶著說道:「好說好說,都依兄弟。」
見曹瑾言臉憋得通紅,就要發作,曹信玖趕緊道:「二哥,你先領我去看看四至界石,好計算一下田畝。」不由分說拉著曹瑾言出了門。
路上,曹瑾言嘆了口氣,道:「知道你嫂子的能氣了吧!不怕兄弟笑話,我本來就想意思意思要點錢行了,她非吵著要按好地地價折算,好說歹說商量定了是『利』字型大小地價,你這裡一謙讓,她馬上順桿爬,拿出對付兩姓旁人那一套來對自家兄弟,以為別人都是傻子。」
「二哥稍安勿躁,其實我覺得嫂子說得對,自家兄弟的買賣,肉爛都在鍋里,自從我回家以來二哥你幫我那麼多,我跟你虛客氣過嗎?只要打發嫂子個滿意,家庭和睦,這個價錢就值。」
「好兄弟,老哥臉紅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老哥連個齊家都做不到。」
曹信玖趕緊轉移話題:「二哥,我拉你出來,除了看界石,還是真有事要商量。」
「有事儘管說。」
「我要娶向琋。」
「『客盛源』向鴻財向老闆的大小姐向琋?」
「對!」
曹瑾言瞠目結舌,呆立了半晌:「你們私定終身了?」
「對!就在今天。」
「不怕你惱,老哥真要說你幾句,你說你回家來時間不長,凈幹些石破天驚的事,先是拾起五叔的老行當,我聽了你的打算吧基本還靠譜,也支持你,但是五嬸子那一關咱們還沒過。今天你又整出個私定終身,而且偏偏是跟她,你還真是敢作敢當!」
「二哥別急,先聽兄弟把話說完。關於買賣的事咱先放一放,先說眼前的:那天咱們猜出來了,獨眼老道是田茂財找人搞得鬼,已經害了人好幾年了。我原先是奔著打抱不平的心思去勸說向琋,接觸后發現她確實是個好姑娘,兄弟是真心稀罕她。」
「兄弟糊塗,馬大財主當年為啥退親?還不是人言可畏?俗話說一家有女百家求,這又過去好幾年了,這麼好的閨女為啥沒有其他人上門提親?仍然是人言可畏啊。你年輕火力旺可以不怕,但你考慮五嬸子了嗎?」
「二哥別惱,知道是為兄弟好,做兄弟的感激不盡。兄弟單獨叫你出來有兩件事,一是找幾個中人一起勘察一下界石,核定這個油坊的價錢,後天逢集的時候直接到『客盛源』當面交割;二是請你把老黃找來,共同商量,想辦法把獨眼老道興起的這股妖風給它轉了向,那樣後面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
曹瑾言給氣笑了:「我說兄弟,這第一件好辦,我去找幾個老誠公正的中人,半個時辰就把事辦得妥妥帖帖,就是這第二件,人向鴻財老闆一家也不是傻子呀,這好幾年了都沒有解開這個死疙瘩,到你這裡就能迎刃而解了?」
「二哥,好多情況是當局者迷,西洋人傳說古代有個君主叫亞歷山大,此人雄才大略,帶兵征伐途中遇到一個叫『高爾丁』的繩結,盤根錯節、繁複異常,有預言說解開這個繩結者將成為天下之主,可是所有前來嘗試的人都失敗了,亞歷山大來到繩結前,拔出寶劍,將繩結一劈兩半,最後他成了天下之主,所以有時至簡說不定能克至難。等咱倆跟老黃三頭對面坐在一起,你們先聽聽我的主意,或許有所啟發也未可知。」
「既然兄弟這樣說,咱先辦第一件,第二件好說,咱買上一斤好茶去老黃的綢布店裡,他後院那裡僻靜,跑不了話。」
長話短說,一下午的工夫,老哥倆把兩件事辦完,從老黃家裡出來時,晚霞滿天,倦鳥歸巢,各自回家不提。
第二天早飯後,曹信玖找到曹忠鉞,讓他去摸摸這個「二皮臉」的底,順便通知猴子、山根他們五個小子晚上到家來集中一次,看看這幾天大家練得怎麼樣。
從曹忠鉞家往回走,曹信玖心裡始終不踏實,老是記掛著向琋,乾脆,去一趟「客盛源」,見機行事。
剛走進店門,迎頭遇見向老闆,向鴻財一看是他,臉色一沉,扭頭就走,直奔後堂去了。曹信玖一看架勢,這是「東窗事發」了,男子漢敢做敢當,不敢怠慢,緊隨其後而來。
穿天井,進後堂,卻見向老太正在那裡垂淚,曹信玖搶前一步,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老太還沒回過神來,向鴻財迴轉身,渾身顫抖指著曹信玖:「你,你跟琋琋,你們膽大包天吶!」
向老太這才回過神來,可跟眼前這個後生怎麼把話提?只好哭了一聲:「俺那糊塗的大妮兒啊,你這個傻孩子呀!」
曹信玖心裡一驚:「琋琋怎麼了?」
「你自己進西屋去看吧!」
曹信玖顧不得避諱,站起身挑門帘一下衝進西屋,只見向琋一身黑衣,更顯得膚白勝雪,坐在床沿上,秋波流轉、笑意盈盈,說不盡的歡喜無限。曹信玖心裡一顆石頭落了地,只是有點奇怪,剛要開口,向琋用刁蠻的口氣說道:「你先出去,我要換衣服。」
曹信玖一頭霧水從西屋退了出來,向鴻財老兩口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曹信玖道:「正在換衣服。」老兩口對視一眼,就象六月的天說變就變,兩張老臉立馬笑出了菊花紋。
雖然這層窗戶紙已經捅破,但如何稱呼兩位老人卻是頗費思量,曹信玖正在糾結,老太太遞給他一個黃布錦囊,打開來,裡面有一封書信,拆視之,書云:「妾有幸,與君邂逅於途窮之際,乃敢做絕處逢生之想。自妖道有『露水』之讖,眾口鑠金,自分黃花必凋於未開,遂不復室家之望,惟願長依膝下,以丫角終老此身。不意世情叵測,奸凶疊出,先有卑田糾纏,後有惡皮霸凌,葳蕤之質,勢難保全。天幸與君一見如故,敢傾肺腑,乃自思,此清白之身,與其偷生於污淖之中,莫若奉於君前,以全吾二人相知之情,遂不自避羞,成魚水之歡。今若不幸妖讖成真,此生與君金風玉露一相逢,余願已足,茲留隨身玉佩一枚,聊作紀念,把弄之際,猶妾在左右也;若有幸妖讖為空,此身得保,則不揣鄙陋,願奉裳衣,共結百年之好,君其勿辭!」
曹信玖反覆覽書,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於是掏出自來水筆,在其後續道:「得侍妝台,畢生之幸。」略一思忖,又附兩句云:「莫道十萬八千里,真心要取只向西。」(作者按:此二句借用唐僧取經典故,末一句諧音雙關,「取」者「娶」也,「西」者「琋」也,向大小姐玲瓏剔透,自然不須作者畫蛇添足來解釋。)又探手囊中,果然有玉佩一枚,是小小一尊羊脂玉佛,晶瑩剔透,觸手生溫,向老太一看說道:「這是琋琋的隨身佛啊!這傻孩子,昨天下午回家來,看著臉上紅撲撲的有些笑模樣,不象平常那個讓人看著心疼的臉色,以為她出去散了心,心裡舒坦了,我跟她爹都高興。吃了飯就翻箱倒櫃整理自己的東西,每一樣都歸置得整整齊齊,又把自己房間打掃了,我去幫忙也不用,一直忙到天黑。晚飯後,換了一身黑衣服(作者按:當地風俗,未嫁之女去世,裝殮時用黑衣),然後把我倆叫到西屋,直愣愣跪下,說,說跟你好了,已經行了大禮,是你的人了,無論如何,她不後悔。今天早上你會來看她,萬一被那個獨眼道人說著了,晚上她走了,你來看她最後一眼,把這個囊兒交了給你,就把她就運回老家,按未嫁之女的禮數築一個姑娘墳。如果老天有眼,遂了人願,我們就受你一拜,這是養閨女掙的。昨晚我們老倆一夜沒睡,天亮了也一直沒敢進這個西屋,一直等到你來。」
曹信玖聽罷,趕緊過來攙扶二位老人到椅子上,撩衣服二次跪倒,恭恭敬敬叫了聲:「岳父、岳母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老兩口喜笑顏開,趕緊用手相攙。
正歡笑間,門帘一掀,向琋從西屋出來了,紅艷艷一身裙裝,喜盈盈一張笑臉,從里往外透著喜氣,向老太笑罵道:「還有臉笑,可被你這死妮子嚇死了!」
好幾年壓抑在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一家人說不出得痛快,老太太對向鴻財使個眼色:「還不去前面照顧生意!」向鴻財會意:「你也一塊兒來幫著看看門!」
曹信玖年紀不大,卻久歷人情,知道兩位老人是要留出空間來給小兩口說說悄悄話,趕忙道:「二老先別走,我不能在這呆太久,說幾句話就回去。」
「她姐夫有話你說。」
「明天丹山集,我要在咱這裡辦三件事,具體哪三件事,怎麼辦,你們到時就知道了。要辦好這三件事,需要二老先幫著遮掩一下:今天權當我沒來過這裡,我們這層關係先不要跟外人說破,等過了明天三件事辦成,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哎呀,她姐夫,明天這個集還有個關口來。」
「爹,這都在他說的三件事裡頭,放心吧!」向琋趕緊說道。
「嗯,有這麼個撐勁的女婿,我們後半輩子有靠了。明早我把店打掃得亮堂堂的,料備得足足的,穩穩噹噹擎等著姑爺來辦事。」
曹信玖把書信、玉佩還給了向琋,向琋看了信上面新增的字句,喜不自勝,滿臉緋紅,水汪汪地看了曹信玖一眼,然後把書信仔仔細細重新收好,放入錦囊,珍藏了起來。
為了不招人眼,曹信玖出後門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