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四通捶(上)
晚飯後,曹忠鉞跟猴子幾個相繼來到曹信玖家,見到院子里擺滿了從集上買來的物件,件件新奇,就問是幹啥用的。
曹信玖說:「這還沒有裝好,大家幫忙先裝起來,我再跟大家挨個講。」人多力量大,就著皎潔的月光,在曹信玖指揮下,時間不大就安裝好了。然後沏了茶,曹信玖就逐一介紹起來,這是一頭沉,這是石擔,這是石鎖,這是活步樁,這是單杠等等,是練功用的。
猴子眼裡就放出光來:「想不到我叔還有這一招,跟哪個師父學的?」
曹信玖道:「叔這幾年在青島就幹了三件事:跟著廠里師傅學了手藝,跟著教堂里的洋先生讀了幾本洋人的書,然後跟著濰縣來的邊掌柜學了這四通捶。」
幾個小年輕興奮了:「俺們也想學。」
曹信玖笑了:「學這些東西是要下苦的,當然也不指望能成為高手,世道不太平,學兩招防身總是不錯的。」
曹忠鉞走過來道:「我只是見過些打把式賣藝的,什麼吞鐵劍吐火球槍刺喉,都是騙錢的,還沒見過真正的練家子,叔給我們開開眼唄。」
「其實我也不是練家子,真實功夫還不到家,但最起碼不是你所說的那些花法。要不咱倆稍微試一下。忠鉞你身大力不虧,如果跟人犯了茬,一般你怎麼下手?」
「衝天炮當頭,然後他後退,我緊跟一步,當胸一捶,一般就拿倒了。」
「你按照你的辦法我們倆演示一遍,當然,勁兒不能鼓足了,要不真能傷人。」
曹忠鉞二話不說,上趕一步,起手右拳一個衝天炮直奔曹信玖面門,曹信玖稍向後仰身體左擰,同時右腿腳尖探出,一下子蹬在了曹忠鉞小腹處,然後輕輕把腿一伸,把曹忠鉞蹬了一個趔趄。
曹忠鉞站在當地,滿臉驚疑之色。曹信玖道:「如果是普通人,看你身材高大,先下手為強,他有畏懼心理,自然後退一步,但人退步肯定比不上進步快,所以你緊跟一步就能得手。我這個跟普通人的反應不一樣,不退反進,人的腿比胳膊長,雖然你的捶打的早,但我的腿更長,我身子左轉後仰就是為了拉長你攻擊的距離,這樣我的腳就能先到你身上,這叫以長擊短。你往前的衝力加上我腳的蹬力,兩下對沖,如果鼓足了勁兒,受傷肯定不輕。」
曹忠鉞的眼睛亮晶晶的:「叔你弄的這個我喜歡。」
曹信玖笑著說:「人有好多本能反應,例如眨眼反應,例如一遇到攻擊不由自主就後退,例如從上部劈砸時人如果手中沒有武器會不由自主舉起前臂橫架,等等,這些反應在技擊中是有害的,要下工夫克服。要不,我們再試一下。」話音剛落,曹信玖左手叉開五指,向曹忠鉞面門抓過來,曹忠鉞仗著力大,伸出右手對抓過去,雙方手剛一接觸,曹忠鉞只覺喉頭一緊,原來是被曹信玖右手叉住了,含力不發。
曹忠鉞道:「叔,我服了,剛才這是怎麼弄的?」
「這就是利用了人的眨眼反應。我剛才伸左手是虛招,目的就是遮擋你的視線,你剛才一定眨了一下眼睛,趁這個空隙我的右手就到了你的咽喉要害,這叫鎖里撥簧。整個就是一個套,虛招也不虛,如果我剛才左手的虛招你接不住,我就直接拍你面門上了。」
猴子他們幾個小年輕看得興高采烈,紛紛道:「叔,我們就拜你個師父,從今後天天教我們練吧。」
「我也不是武林中人,不走拜師那一套程序,願意來的一起耍耍是可以的,前提是一定要跟我們合得來的,偷雞摸狗、仗勢欺人的不要,然後拈輕怕重的不要,這種人下不得苦,膽小怯懦的不要,這種人出不了功夫,學了也白搭。」
「叔這個你放心,俺們能合得來的,都是一類人,前面說的偷雞摸狗、仗勢欺人、拈輕怕重的都沒有,就是最後這個膽子大小是天生的,不好說。」
「這樣,你們明天白天把要好的,願意來的,約合約合,明天晚上再來這裡,我們看看膽量。」
這時曹忠鉞說道:「今晚咱們這麼坐著干聊也無趣,現在時候還早,還不到我們夜獵的點,這樣,我帶大家抓幾隻野雞,也算消消食兒。」
幾個小年輕紛紛叫好,曹信玖問道:「需要準備什麼傢伙什?」曹忠鉞說:「你們去路邊、河灘上找點小石頭,比雞蛋稍小點就可以,鵝卵石最好,四五十塊就夠用了。我回家去拿點東西,咱們待會兒還在這裡碰頭。」
大家都說「好」,然後分頭行動去了。
過了兩袋煙工夫,大家又來到曹信玖家,只見曹忠鉞拿了一把黑色的小細繩,用棉線擰成,共十幾根,每根約一尺半長,繩子兩端各有一個小小的網兜,然後從大家收集的鵝卵石當中挑選大小合適的塞入網兜,就做成了十幾副小流星錘。
小子們很好奇,問這些流星錘是幹啥用的,曹忠鉞道:「這是專門絆獵物腳用的,名字就叫做『絆兒』,我家裡的絆兒都是抓大傢伙用的,今晚抓雞特意做了這些小的。正好我先跟大家交代一下,省得到時忙亂。夜獵是個細活,需要手腳利索,本來大家都是生瓜蛋子,不能讓你們參加的,但是這個拿野雞是夜獵中的粗活,大家儘管可以放開練練手。」
猴子道:「忠鉞哥,看你平時話挺金貴的,今晚怎麼也學著啰嗦起來了?你就告訴我們怎麼辦不就得了?」
曹忠鉞瞪了猴子一眼繼續說道:「好,那簡單說,個人先尋點柴火,咱們奔南林老墳地,到了地頭,把柴火在墳地西面的石砬子空場上堆成堆,叔你跟我一起,其餘你們幾個小子各找一根長樹枝,在墳地東面從南向北排開,看空場上火起,就開始用樹枝到處划拉,把野雞驚起來就是你們首功一件,注意不要亂了隊形,讓野雞從你們中間往東躥過去了。」
大家紛紛答應。
簡短截說,大家到了南林墳地,堆好了柴堆,布好了隊形,這時曹忠鉞對曹信玖說道:「叔,你看火堆旁邊有野雞被拿倒了,我喊一聲『去』,你就快過去把野雞抓過來,先擰斷脖子,不讓它出聲,放地下就行了。」曹信玖笑道:「這個容易。」
曹忠鉞走到柴堆旁邊,打著火鐮,引著了紙媒,把柴堆點燃了,眼看火「嗶嗶啵啵」燒起來,手提著絆兒跟曹信玖到了離火堆十幾步遠的陰影處站定。
這時東門的小子們「吆嚯嚯」地喊起來,伴隨著「噼里啪啦」樹枝的抽打聲,曹信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哨子,「呀-呀」地吹起來,一長一短,一低一高,兩聲一停。
不一會兒,一隻公野雞拖著長長的尾巴怒沖沖向著火堆方向走來,等火光已經把它一身色彩斑斕的羽毛照得清清楚楚,曹忠鉞一哈腰,身體左旋,右手向左前方劃了一個弧,一個黑色的圓盤從他手上帶著「嗚嗚」的響聲貼著地皮飛快地飄了出去,飄到野雞腳下時,圓盤倏忽一下不見了,變成繩子縛住了野雞雙腳,野雞雙腳一併「撲稜稜」倒在了地下掙扎。這時曹忠鉞喊了聲「去」,曹信玖一個箭步躥到了野雞旁邊,蹲下身伸出雙手,一手按住雞身子,一手抓住雞頭,「咔嚓」一下擰斷了脖子,一回身又躥了回來。
曹忠鉞又拿著哨子吹起來,這時從東面的陰影里又走來兩隻母雞,走到火堆附近時,倆人又如法炮製,兩隻野雞手到擒來。
如此接二連三地抓,等小子們排著隊攏到了火堆前,就著火光點了點收穫,共十二隻。
小子們很興奮,解掉了野雞腳上的絆兒,撫弄著光滑的雞毛,都說這些毛花花綠綠真好看。
曹忠鉞道:「野雞到了現在這個季節,夏天生的小雞長大了,老雞的換毛期剛剛結束,正是雞毛最好的時候。如果抓住了,雞毛賣給做撣子的,公雞尾巴的兩根長翎賣給唱戲的,論根賣,價錢更好,今晚我們運氣好,當頭就抓了一隻大公雞。」
這時曹信玖問道:「忠鉞你今晚這麼安排肯定有它的道理,不要嫌啰嗦,講一下,我們也跟著長個見識。」
曹忠鉞道:「這個時期的雞群一般由一隻老公雞帶領,這種老公雞我們稱為『滑雞』,有點那個成精的意思,它一般帶領自己的雞群停宿在村莊前後樹林里,或者墳地里草長得高的地方,這是因為這些地方對它們而言吃食兒多,野地里的狼啊、狐狸啊、獾啊這些能傷害它們的野物一般也不到村邊來,也安全。
野雞很機靈,白天難抓,但它跟家裡的雞鴨鵝一樣,都是夜盲,如果晚上受了驚就沒頭沒腦地到處亂躥,我點這堆火就是引它過來,在有光的地方它感覺安全。我吹的媒子模仿的是公雞的叫聲,相當於給它們指一個方向,其實也是為了引它們過來。」
「你吹這個媒子的時候,母雞能引過來我理解,那公雞為什麼也能引來?而且還是第一個來,跑得飛快。」
曹忠鉞笑了:「公雞好鬥,它以為有其他公雞侵入了它的地盤,所以怒沖沖地趕來送死。」
「今晚這感覺輕輕鬆鬆就抓了十二隻,那我們還幹啥其他營生啊,都干這無本買賣多好。」
「這其中有一個道理,不光野雞,其他野物也是一樣,這一片地里就這麼多出產,人不能把事做絕,要留下種子,以後才有打不完的野物。我們丹山附近的野雞象今晚這樣的動靜每年搞個三五次就可以了。現在正是野雞種群數量最大的時候,但好多今年產的小雞斤兩還不足,剩下的我們等到了秋後再抓。」
「就聽你的,今晚的雞怎麼分忠鉞你說吧。」
「這樣,咱們今晚共來了八個人,每人一隻母雞帶回家,剩下三隻母雞給五奶。」
曹信玖一聽剛要推辭,曹忠鉞伸手做了個拒止的動作:「叔,你先聽我說完,後面我們跟著你學東西,天長日久,肯定少不了麻煩五奶,這個你就不要再推了。還有最後這隻公雞,兩根長翎品相不錯,我找個買主賣了,得的錢叔你給大家添置練功的東西用,總不能讓你一個人都背著。」
猴子他們都說曹忠鉞這個主意好,曹信玖一看,也不好再推辭,就問幾個小子:「聽你們幾個過墳地的時候,嘴裡吆喝得山響,隔八里地都聽見了,是不是心裡打怵?」一個叫山根的說道:「別看今晚有月亮,走過那瘮人的地兒,哪個心裡不象打鼓一樣?」
曹信玖笑道:「褲襠濕了沒?」
山根臉一揚,小胸脯一挺:「都是站著尿的爺們,再熊也不能尿褲襠里。」
曹信玖大拇指一伸:「我們練這個,要的就是這股氣。按照說好的,你們要好的發小願意來耍的,約合約合,明天晚上咱們先過過篩。明天晚飯後掌燈的時候咱們來這個地方碰頭,過篩的辦法到時我現場告訴你們。今晚就到這裡,每人一隻母雞,咱們回家吧!」
小子們每人一隻雞興高采烈地走了,曹信玖跟曹忠鉞一起收拾好東西,曹信玖問道:「聽你瑾言叔說你耳力、眼力特別靈,今晚我想見識見識。」
曹忠鉞不好意思笑了笑,手一指說道:「叔,你往那棵最高的楊樹上看,東邊的樹杈上站著一隻夜貓子,正在往外吐毛球。」
曹忠鉞眯著眼看了半天,只見白楊樹葉模糊糊一片,在深藍的天空下襯出了一個巨大的剪影,其餘啥也看不見,搖了搖頭:「我真看不見。」
曹忠鉞從地上撿了一塊小石頭,往樹上一扔,只聽「啊-啊-啊」,隨著這種特有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叫聲,一隻貓頭鷹從樹葉叢中飛了出來,融化在如水的月光里。
曹信玖豎起大指,點點頭,做了個讚許的表情,然後又問道:「夜貓子怎麼會吐毛球?」
「我打開看過,毛球裡面主要是老鼠毛,有時候還包著點碎骨頭,看樣子這傢伙是吃老鼠的,這些毛它消化不了,拉不出來,最後只能再吐出來。」
「你說的有道理,老人說的夜貓子專門吃死人腦子的說法肯定是無稽之談。再讓我看看你的耳力。」
「這個簡單,西邊的花生地里現成的就有兩隻兔子在吃花生,嘎吱嘎吱吃得正有勁兒。」
曹信玖側過耳朵,靜靜的夜空里只有樹葉沙沙聲和秋蟲唧唧聲,往西又邁了幾步,還是聽不見,又搖了搖頭:「我聽不見。」
曹忠鉞突然把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輕輕彎腰撿起一塊小石頭,往花生地里一扔,只聽「噗噗」兩聲,月光下兩隻受驚的兔子一蹦老高,轉眼沒影了。
兩人哈哈大笑,曹信玖道:「憑你這份耳力、眼力,再加上這副身板、這身膽氣,絕對是練武奇才,雖然不是從小一把汗水吃起的功夫,現在開始練也比一般人成就大得多。」
「好,叔這麼看得起我,我就跟著下下功夫。」
「還有一件事,這陣子你是每天晚上夜獵,只能晚飯後來一陣子,如果練狠了,虧了體力,你後半夜出獵就受影響了。」
「叔這個儘管放心,我沒有家口,這兩年屋裡攢的吃個一年半載的見不著筐子底,這一陣子野物其實還不到好節氣,跟他們夜獵,主要是總閑著怪難看,不圖多大收穫。這樣,最近這兩個月我就一心一意跟著叔練著,今晚我就跟他們說,讓他們以後別叫我了。」
「好,一言為定,明天晚飯後見。」
第二天早飯後,曹信玖早早出了門。傍晚,風塵僕僕回到家,母親告訴他,你瑾言哥來過了,說再過大概兩個集木匠和瓦匠就來咱這裡幹活兒,他們來之前兩三天再給個准信兒,還有家裡的四隻野雞,收拾乾淨後送了你瑾言哥一隻,燉了一隻,風乾了兩隻,準備過幾天修房子待客用。曹信玖說娘做得對,修房子的事兒就全權委託瑾言哥,他辦事牢靠,後面咱只管算賬就行了。
當晚,娘倆香香地喝了一頓野雞湯,飯後,曹信玖告訴柳氏要出門一趟,然後拿著一個小包出門了。
到了約定地點,曹信玖點了人數,加上曹忠鉞共八個,原來是一個叫鋼豆的小子又加入了進來。
曹信玖對大家說道:「昨晚上我說過過篩,方法很簡單,這裡有一把小木牌,我待會兒進到墳地,把八張牌子掛在樹上,上面帶了編號,我給大家每人分配一下編號,例如忠鉞你是一號,山根你是二號,你們到時挨個走到墳地里,找到你們編號對應的木牌,帶回到這裡,就算過關。」
大家面面相覷,靜悄悄的。
「這個完全自願,不去的現在可以吱一聲,權當來跟著玩耍一回。」
在這個場合上,人人都不願意認慫,沒人吱聲。
「好,那我現在去掛牌子了,事先說一下,我每棵樹只掛一張牌子,這些牌子都是白色的,很容易看見。」說著,曹信玖提著包消失在夜色中。
過了一袋煙工夫,曹信玖回來了,說道:「忠鉞,你先個大家打個樣兒,去把一號牌子摘過來。」
「好。」曹忠鉞說完,施施然大搖大擺向著墳地走過去了,不大功夫,手裡提著一個小牌回來了,上面一個醒目的「1」字。
「山根,二號。」
「好。」山根大喊一聲,壯起膽子走向墳地。過了好大工夫,山根才顫顫巍巍走了回來,喘著粗氣,臉色煞白,手裡高高舉著一張白牌牌,上面一個醒目的「貳」。
如此這般,曹信玖繼續叫號,小子們挨個去墳地,最後有兩個膽子實在夠不上,一個走到墳地邊,嚇得尿了褲子也沒敢進去,一個進了墳地,在邊上打了個圈就回來了。
曹信玖最後數了數牌子,對曹忠鉞道:「忠鉞,你跑一趟,把剩下的兩個牌子摘回來吧。」曹忠鉞答應著走了。
「叔,為啥這麼過篩嘛?俺們身子骨又不差。」那個嚇尿褲子的小子苦著臉問道。
「咱們這練的不是江湖賣藝的花法,是身遭險境時能全身保命的打法。『一膽二力三功夫』,膽氣是第一位的,膽氣足,才能在面臨生死關頭時使出本身所學,往往心虛膽怯時一個猶豫,就是陰陽兩相隔。還有句話你們別不愛聽,膽氣往往是天生的多,除非是從小的童子功。所以,既然出不了功夫,咱就別在這上面浪費時間了,把有用的時間留著干點別的,哪怕是學一門養家糊口的手藝也好。」一番話說得那兩個小子不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