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秋風過午摧心肝
柴家捉婿攪得長平滿城風雨,一連五年從未動搖。想起景絡故作從容帶二人到景府之中,再三懇切留居,吉日不禁替王小虎捏了一把冷汗。
「小虎,一家女百家求,那柴琳既然舞得一手好槍,何不做個乘龍快婿,豈不美哉?」
王小虎的腦海中仍然上演著被柴榮扎了滿身槍花的畫面,下意識將頭搖成了撥浪鼓。
「我堂堂五虎斷門槍傳人,生不當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豈能鬱郁久居人下!」
「是不是怕打不過人家?」
王小虎的喉結明顯在緩緩跳動,並未理會激將之言,反而掉頭拔腿往景府的方向跑去。
吉日似乎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回頭一看,十幾個身著淺棕柴家練武服,手持齊眉棍的家丁矗立在前。他們仿若看到肥美的羔羊,只待狼王一聲令下便要將人撕碎。
那狼王自然是柴琳。
沒有王小虎的功夫傍身,吉日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饅頭郎只不過想在獲澤安安穩穩地賣饅頭,到底是招誰惹誰了!
比問候先到吉日喉嚨的,是大小姐柴琳的紅纓槍。銳氣逼人的槍尖直指哽嗓咽喉,若是喘個粗氣,立時血流如注。
「呔!你個兀那賊子,竟敢壞本小姐的好事,我夫君前往何處,還不快快講來!」
連下巴都不敢挪動的吉日眼睛直勾勾盯著紅纓槍,卻是一言不發。正當柴琳氣急之時,一旁的家丁開口了。
「小姐,您逼得太緊了,這小廝一張嘴,喉嚨便要留條縫啊!」
柴琳略有些尷尬,舞了一個槍花,順臂將其夾在腋下,杏眼一瞪,只待吉日開口。
「王夫人,小虎他看見您實在是高興壞了。只因我二人剛來不過半天,全無準備,他自知禮數不周,這才暫避一時。」
酒是攔路的虎,話是瘮人的毛。吉日略帶諂媚的言語令柴琳彎眉高挑,又順手將槍別到身後,只是言語之中透著將信將疑的味道。
「王郎當真如此?那他為何不早來尋我,一別就是五年,讓人家心肝都等碎了。我不管,他現在在哪裡,今天不見著他我就不姓柴!」
吉日暗道:王小虎啊王小虎,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了。景絡沒提醒你就是要看你出醜,現在作繭自縛,還是好好做你的東床快婿吧!
「小虎兄此刻八成是在景府,景琛景家主留他小住幾日,我二人行囊細軟俱在,他怎會往別處跑?」
吉日竹筒倒豆子一般說清了王小虎的去處,聽得柴琳笑逐顏開。
「你這小廝倒是識時務,改天到柴府吃喜酒便是。走,去景府接王郎回府!」
柴琳舉槍的手振臂一呼,十幾個人便不再理會吉日,直奔景府而去。此刻的吉日絕不想跟上去瞧熱鬧,巾幗伏虎的戲碼雖然有意思,但畢竟與正題無關,無非是景門假意護客,柴府真心捉婿。
在長平城的街巷之中漫無目的地行走,吉日仍在思索如何從錢莊手裡拿回屬於獲澤百姓的錢款。未時剛過,街上便颳起秋風,陣陣寒意打得吉日尋了個酒樓坐下。
「吉日,你不去景府瞧熱鬧,怎麼到這悅來酒樓了?」
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景絡。吉日一聽便知道景絡是有意要坑王小虎一把,也難怪他帶著二人招搖過市。
「景公子,小虎這下可真是難逃一劫了。雖說有趣,但大局已定的事情又何必觀瞧?」
景絡點了點頭,這吉日幾次出言總能挑出一些要害,的確是個有見地的傢伙。
「你是個聰明人,能讓小虎護衛左右的,也絕非池中之物。這寡酒難飲啊,小二,再添一副碗筷,上幾個下酒菜!」
吉日也不推辭,拱手之後就落了座。待酒菜齊備,二人互敬一杯,景絡方才出言詢問。
「你帶小虎到長平,到底是幹什麼來了?」
「討公道。」
景絡倒有幾分好奇,什麼事情能讓山陽郡的武人護著獲澤郡的饅頭郎到長平郡討公道?吉日並不打算隱瞞,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又在暗處,即便甘霖發覺異樣,憑柴榮的三分薄面也不敢趕盡殺絕。
推杯換盞之間,將甘霖橫徵暴斂,流民缺衣少食的獲澤現狀說得差不多了,景絡只是點頭,卻一轉話頭,不再提正事。
「你覺得我該不該繼續練鴛鴦鉞?」
「家門傳承,豈能輕廢?」
景絡猛地抬頭,雙眼布滿血絲,全然不似翩翩公子。
「別與我說這種道貌岸然的蠢話,你知道我要問的是什麼!」
吉日嘆了口氣,卻不知從何說起。沉默半晌,終於提了一個問題。
「你練武是為了什麼?」
景絡聞言,痛飲一杯,狠狠地扣在桌面上。他似乎有什麼豪言壯語,憋紅了臉卻只是出了一口濁氣。
「學好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而已。」
「你又如何不是說些道貌岸然的蠢話?」
又沉默了許久。
「我有個胞弟,叫景小虎,與我關係很好。他不喜日月乾坤劍,嫌它太小氣。後來我們出去玩,遇上山賊,他便掏乾坤劍對敵,被殺了。」
說完,景絡又喝了一杯,繼續回憶往事。
「那伙山賊一共五個人,見拿我不下,又有武人路過便逃了。從那以後,我苦練乾坤劍,每月都要殺五個山賊告慰虎弟亡魂。」
吉日似乎聽出了些什麼,但又不太確定。
「你以為是鴛鴦鉞的問題?」
景絡的情緒忽然激動起來。
「怎麼能怪兵器呢?只是學藝不精罷了。但是話又說回來,手中若是極有威勢的長兵器,不出手便要賊人膽虛,怎會落得如此田地!」
「你要人敬你畏你,如若不然便鎮殺宵小之徒。我說的是也不是?」
景絡聞言,重重點頭。
「正是!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我就是要拿著比柴府霸王槍還要霸氣,比景門燕翅鏜還要威風的兵器!」
吉日嘆了口氣,景絡雖然行為乖張,言語輕佻,說到底都是心病所致。一個不信任手中兵刃的人,又如何能將它用好?
吉日略加思索,又顧慮到八卦門恐怕有自己的規矩,只好出言詢問。
「敢問八卦門中,十八般兵器可有禁忌?」
「沒有,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鏜棍槊棒鞭剪錘抓拐子流星,百無禁忌,只有擅使生疏之分。」
景絡幾乎想也不想便回答出來。
「那好辦,你便差人以熟銅生鐵分別打造兩柄狼牙鐵棍。粘著撕皮肉,砸著折筋骨,八卦門中應有棍法,練習倒也方便。」
儘管給出了建議,景絡的神色並未好轉。悶酒一杯一杯下肚,吉日攔都攔不住。
「景公子這又何必,便是要尋賊人晦氣,與我知曉性命,幫你找便是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景絡面色酡紅,說話已然開始粘牙倒齒。
「你……你又不會武功……碰見那禽……人家單巴掌就把你腦袋拍碎了……」
說完,景絡趴在桌子上便沉沉睡去。吉日嘆了口氣,這些問題景絡並非想不明白,只是他不敢想。只有出了長平城才是景絡,城內卻是景公子。
「人活一世,各有困厄。景絡至少還能飲酒紓愁,我的鋪子找誰紓困?」
說完,吉日啞然失笑。進得長平城來,王小虎有情愁,景絡有親愁,唯有自己是實實在在的明日愁。
「豈能滿腔閑愁?小二,拿紙筆來!」
借來紙筆,吉日等得墨都幹了,也不知何處寫起。苦笑之後,積鬱的胸中塊壘終於順著筆鋒淌盡,整個人都舒展了許多。
朱綢紫錦見蠶羞。乾坤易解,琴瑟難求。路塵爭履信步游,濁酒求安,寒聲刁斗。
青雲白駒踏歲游。陰陽有隔,鴛鴦離秋。長風送雪擇日留,一槲枯木,兩行荒丘。
將白紙留在桌案上,拿酒杯壓實,吉日方才轉頭離開了酒樓。一出門便看到二三十個人浩浩蕩蕩地跑過去,那熟悉的衣著打扮不是柴府家丁又是誰?
眼瞧著他們往景府的方向奔去,吉日心道不好,怕不是兩家大戶動了真火!匆匆忙忙跟上去,景府的大門已經被柴家人圍了個水泄不通。
「景伯父,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您閉著門不讓我與王郎團聚是何道理?再不開門可休怪我柴家無理了!」
柴琳單手叉腰,拿槍指著景府大門就是一通喊,而裡面連應聲的人都沒有。又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柴府的家丁陸陸續續到齊,柴琳的火暴脾氣終於按捺不住,大喝一聲便要砸門。
飛腿上去還未落到門上,耳邊「吱呀」一聲,門開了。門內除去景琛以外,還有一人站立在旁。柴琳情急之下變蹬腿為橫劈,空中畫了半個圓方才將力道卸去。
「琳兒,這天色將晚,何故在我府門前吵吵鬧鬧?」
柴琳氣結,但景琛畢竟是與父親柴榮難分伯仲的高人,微微屈膝見禮,便迫不及待地詢問王小虎的下落。
「小虎啊,他收拾了細軟就跑了,老夫也是聽下人說的。吉少俠,你也在啊,我替小虎想你賠個不是,細軟所值全由景府代償。」
景琛後面一句話,惹得柴家上上下下四五十號人的眼睛齊齊盯得吉日頓覺芒刺在背。尤其是柴琳,左手已經捏緊,彷彿這才是害二人無法團聚的罪魁禍首。
事情到這個份上,由不得吉日口不擇言。
「我知道小虎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