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君來鎮既是死境,顧昭的那輛驢車自然連驢帶車地折了進去。
鍾妙走在前頭,一眼就看見那頭倒霉驢子的殘骸。她看慣了這些,也不覺得讓個孩子面對這血糊糊的一灘有什麼不對。
「牙口鋒利,看來這群東西餓了不少時候,」鍾妙照例為顧昭講解,「注意觀察屍骸周圍的環境,見到水漬及藻類的第一時間就要將火行符拿出備用,當心可能藏東西的陰暗角落,我有一回就被木箱里的藻鬼啃個正著,嘶——廢了我一身好袍子。」
顧昭嚴肅點頭,在玉符上刷刷做筆記。
鍾妙一見他緊繃著小臉就想笑,故意逗他:「阿昭,你可知道下次再碰到這種情況首先應當做什麼?」
「觀察環境?」
「對也不對。」
「拿出符文?」
「對也不對。」
鍾妙見他還在苦思冥想,乾脆一把揉亂了他的頭髮。
「記好了,下次遇到死境,首先將我送你的護符掏出來,接著大喊師父救命。」
這操作顯然大大超出了顧昭的意料,他下意識反駁:「但是你不一定總能聽到。」
「我當然總能聽到。」鍾妙自信叉腰。
他又道:「那你也不一定總能趕到。」
鍾妙笑:「我當然總能趕到,我這回不就趕到了嗎?」
顧昭只當她是哄小孩的好聽話,但他不習慣反駁他人,能說兩句已經是很信任的表現,於是乖巧閉嘴點點頭。可惜他的演技修鍊不到家,一行「嗯嗯你是個要面子的大人我哄哄你」幾乎是寫在臉上。
要說鍾妙這個人吧——你能說她脾氣壞,也能講她作風莽,但你獨獨不能懷疑她做不到。她在育賢堂念書的時候就能為了一句「敢不敢」跳仙鶴背上拔毛,當了這麼多年山大王,要強的毛病只會越發厲害。
再加上她人生第一次收徒弟,正是新鮮來勁的時候,當即決定在徒弟面前好好秀一秀操作。
顧昭正忐忑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就被一陣狂風颳得臉痛,再一睜眼,只見一架極盡奢華之能的馬車憑空出現在廢墟中。
說是馬車其實勉強——至少顧昭是沒見過哪家馬車會套了四頭黑豹在前,細看頭頂還有枚獨角,與那鑲金嵌玉的馬車很是相配,皆是五色迷離,寶光閃爍。置於這等窮山惡水之地,令人不由得心疼被塵土沾染的玉轍。
顧昭哪見過這種東西?顧昭震撼當場。
鍾妙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得意得尾巴都要翹上天了,牽著徒弟上前,一面還要裝作雲淡風輕的樣子:「喜歡就上手摸摸,不是什麼稀罕東西,不過是四頭傀儡獸,仿了幾分猙的神韻,到底也仍是假物。」
顧昭哪知道什麼「猙」什麼假,這座駕近看更顯不凡,他被鍾妙拽了手強摁上去,只覺觸手細膩如玉,隱隱還能看見墨色中閃過幾道銀光,像是漆黑夜空中劃過的雷電。
「的確是雷電,」鍾妙肯定,「這是你陸姨為了恭喜為師突破元嬰所作的賀禮,封了些溢散的雷光進去,如何?她眼光不錯吧。」
至少鍾妙甚是喜歡,每逢需要撐場面的時候必然第一個放它。
顧昭還在那兒踟躕怕碰壞了東西,鍾妙最見不得他這幅小心翼翼的樣子,直接提溜著他縱身躍進車裡,攬過韁繩一抖,一聲脆響,四頭傀儡獸便揚蹄向空中跑去。
進了車,才知道裡頭更是大有乾坤。
車內鋪滿軟墊,顧昭剛一進去還以為自己踩空了,腳一軟摔坐下去——摔下去的地方也是軟的。顧昭從沒見過這樣的地方,到處都是軟墊,人坐在上頭簡直骨頭都要化了。再抬眼一看,最裡頭的角落甚至堆出一座軟枕山。
他怕踩髒了寶地,努力掙扎著想站起來,結果不是踩著軟墊使不上勁,就是被不知從哪滾出來的酒瓶絆住腳,等他終於艱難跋涉而過這片由各類雜物組成的迷陣,已經累得氣喘吁吁。
顧昭抬眼望向門口,這才發現自己在不自知間走了很遠,車廂內部遠比看上去大得多,顧昭心知這大抵又是什麼仙人手段,就聽鍾妙在前頭喊他,說是要專心看路不進來了,讓他自己隨意收拾個地方休息。
顧昭低頭注視著骨碌碌滾到腳邊的空藥罐。
「……」
另一邊,鍾妙心情極好地吹起了口哨。
看路只不過是個託辭,這種高級法器怎麼可能不配備尋路法陣。
但鍾妙記得以往師父教她的道理——養小動物呢最重要的是耐心,首要就是得給他足夠的空間,讓他自己熟悉環境,等他將這裡當作自己的領地了,自然就慢慢有了安全感願意出來玩。
至少鍾妙自己覺得是挺有用的。
當初她被師父從大街上撿回家,頭兩年不知撓壞了多少東西,為本就貧窮的劍修雪上加霜。
傢具毀了還能自己砍樹重做,衣服破了就實在沒法,直到師父接了師兄回來,他們兜比臉乾淨的生活才改善些許。
不過他們很快就憑藉她和師兄的聰明才智過上好生活啦!
鍾妙為自己的活學活用滿意點頭。
眼下天已半黑,鍾妙聳聳鼻子,能聞到過路城鎮傳來的香氣。
她自己吃東西沒個定時,餓了饞了就上後山打獵,但飲食對幼崽來說非常重要,至少方直那傢伙是這麼說的——「從前有隻小狐狸,飢一頓飽一頓,快成年了毛還是禿的,真可憐」——她可不能讓顧昭也禿到成年,那也太丑了。
車廂內已有陣子沒傳出聲音,鍾妙猜測自己的便宜徒弟應當適應得差不多了,於是敲敲車轅以作提醒,探身撩開帘子走了進去。
「徒弟!差不多吃飯了,你挑好地方……了么?」
眼下情境,與鍾妙料想中不說一模一樣,至少是毫不相關。
這架車是她用慣了的,無論找人打架還是找朋友玩,這架車的高速度與高舒適度都很滿足她的需求。而眾所周知,一架車要是用得久了,咳,那多多少少是有些亂的。
鍾妙往日里上了車就變成獸型睡大覺,不睡覺時多半也在包紮傷口或喝酒。東西用完就順手一放,首飾摘了也隨手一丟,車內軟墊又多,放著放著就沒了影子。
師兄說過她幾次也沒什麼效用,她向來不怎麼掛心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整理起來多麻煩呀,反正找不著了就買唄,只要天下魔修沒死絕,鍾妙不怎麼缺錢花。
但面對此情此景,鍾妙死去多年的廉恥心終於還是回魂片刻。
她掃了眼堆積如山的藥罐酒瓶,又掃了眼摞成一盤的手釧耳墜,再望望仍在埋頭作戰的徒弟,不自在地咳嗽一聲。
「阿昭,誒,阿昭,停一停,你餓不餓?」
顧昭從軟墊山中探出頭,才驚覺自己竟然不知不覺收拾到了現在。
他一開始只是看腳下的藥罐不順眼——都撞到他了,撿起來不過分吧?
結果剛彎下腰,就看見一旁的縫隙里塞著根金光燦燦的發簪——這樣漂亮的東西,撈出來擦擦不過分吧?
發簪□□,下頭還勾著根鏈子,撈起來一看是只耳墜——耳墜哪有單著的道理,把另一隻找出來湊個對不過分吧?
誰承想越收拾越多,越整理越亂,顧昭到底自幼長在王府,習慣了什麼東西放什麼地方,頭一回見這種野獸刨窩的架勢,整個人的世界觀都受到了衝擊。
反正師父也說了隨他收拾,顧昭安慰自己,就整理整理,沒什麼大問題。
於是他就這麼勤勤懇懇干到了現在。
師徒二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無聲的尷尬席捲了整個車廂。
顧昭是驚的——他本就心思敏感,雖然知道師徒是很親近的關係,也知道鍾妙這人心腸極好,但到底還是處於適應期。
鍾妙一不說話,他就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過頭了?是不是太把自己當一回事了?是不是讓人厭煩了?
鍾妙那純粹是在廉恥心的仰卧起坐里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她的確很有領地意識,要是換了別人這麼上來一通操作鐵定要被打出去。但顧昭是她自己認的徒弟,又是個幼崽,人或許會嫌棄自己鄰居亂用杯子,但絕不會責怪小貓小狗拿茶杯洗腳。
相反,她內心難得帶了點詭異的慈愛。
多可愛呀,鍾妙心想,撿回來沒幾天就能幫著收拾家裡了,太乖了,對比自己小時候隔三差五撓師父師兄一臉血,這簡直是再完美不過的徒弟了。
因此她只沉默片刻就大咧咧走上前去,一把將便宜徒弟摟進懷裡,狠狠揉了把頭髮——就是揉小貓小狗的那種揉法——接著相當自然地盤膝坐下,從儲物玉佩里掏出台矮桌。
顧昭被她帶得一踉蹌,也跟著老老實實坐在一旁。
鍾妙到底知道要尊重一下人家的勞動成果,因此難得沒天女散花似的將東西布了一地。
她將食物布好,見顧昭還傻乎乎地頂著被揉亂的雞窩頭坐在那,不由得笑道:「傻了?肚子不餓么?大膽些,為師在的地方沒人說你不是。」
顧昭輕輕應了一聲。
作者有話說:
鍾妙【震聲】:我師兄敢吃屎!!!
師兄: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