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孟飲少君
「小白……」他在我身畔坐了下來,深嘆了口氣,低沉道,「你可知,我為何甘心留在你這九泉衙門,六萬多年?其實……」他頓了頓,嗤笑了聲,道,「你看似無情,卻是個最有情有義的人,若非是你性格潑辣,官銜又比我大,我倒是不介意,將你娶回家門……」
我抬眸,冷冷掃了他一眼,他不寒而慄,趕忙續道:「不過本大人並非是什麼強人所難的神仙,你嫁給本大人,不會開心的,與其這般,倒不如,將你讓給孟飲那小子……噯,說起來,今日可是十五,你不該去上面……」
十五……我手中杯盞險些滑掉,是了,我怎將這件事給忘記了,我與孟飲之間有約定,每月十五會在上面見面,這個時辰了,他大抵該以為我爽約了吧。
我放下杯子,一陣風離開了九泉衙門。
黃泉之上,陰風陣陣襲起墨色笙旗,我一路趕去月錦花海,一眼便瞧見了那名站在柳樹下的男子,他還在等我……
「孟飲。」我輕喚,放慢了腳步,風揚起裙琚,遮在了遍地月錦花之上。
他回身,俊逸的容顏不改,步伐穩重地朝著我這邊行來,抬臂將我收入懷中,附在我耳畔沉沉低吟:「今日,怎麼來得如此遲。」
我道:「殿中有些事耽擱了。」
他撩開我肩上的墨發,依舊低著聲:「還是要多照顧自己才好。」
我「嗯」了一聲。
他抱著我,舉止躊躇,像是有什麼話要與我說,可卻欲言又止,斟酌了許久,才道:「小白,我有件事,想要同你說。」
我抬手推開他,從他的懷抱中出來,看著他道:「你說。」
他心虛地躲開我的目光,大手從我肩上滑下,轉身背對著我,虛聲道:「小白你可知道,審判殿,不日便要與轉生殿聯姻了。你不來十殿,許也不知道,三個月後,我便要迎娶審判殿的少君了。」
一字一句,飄飄渺渺,我心下一沉,有些不知所措,強顏歡笑地昂起頭問他:「你,喜歡她嗎?」
「生在十殿,便永遠也沒有喜歡與不喜歡的權利。你知道,我已在往生殿守了幾萬年了。」
我走近他幾步,挑眉道:「這冥界的十殿之主,當年都是冥界的有功之臣,從上古時期活到如今,自然容不得你這個凡人提拔而來的側君壓在他們頭上。呵,孟飲,你已經是一殿側君了,你還想要什麼?」
「小白,身居高位,一旦嘗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滋味,便受不住從萬人之上跌落下來的痛,只有一口氣往上爬,才是最好的選擇。」
「娶了審判殿的少君,你便是審判殿的駙馬,你這位側君,很快就能升官發財平步青雲了,到時候還能借著少君的名頭,掌管一殿瑣事。」我看著他,誠然,是我失算了,我以為他不是這樣的人,可實則,如諦聽所說,無人願甘心放下功名利祿,連他也不例外。
「小白。」他撈住了我的手,擰眉承諾道,「再等兩百年,我一定娶你。」
「你已經有了夫人。」
「我娶她,只是權宜之計,待兩百年後,我便親自迎娶你,做我的二夫人。」
我挑眉,好笑道:「你野心不小啊。」
「小白……」
我拂袖甩開了他的手,轉過身,目光落在遠處飄曳的笙旗之上:「我明白你的意思,從今往後,我們再無瓜葛,你做你的審判殿駙馬,我做我的女官,但願,你能得償所願。」
「小白。」他意欲挽留,我卻不想給他這個機會,大步離開了月錦花海,徒留他孤零零一人。這九泉之上,看來我以後,也無須每個月都要跑一趟了。
孟飲他有野心,其實我早些時日便看了出來,只是男人么,有些野心實屬正常。想當年諦聽為了我門前的那棵杏子樹,眼巴巴地在樹下守了三百年,杏子成熟之日,他差些將我那整棵杏子樹都給砍了扛走,好在後來閻君發話,他方勉強給我留下個光禿禿的樹枝子。用他的話說,魚他所欲也,熊掌他所欲也,二者他定要兼得。
但在舍一取一的面前,便要看哪個分量更重些了。誠然,於孟飲來說,他更在乎的是權利。
在失去愛人這一事上,我本該難受傷懷的,可此時卻只是感覺,少許的失落與好笑罷了。也許是之前,我太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了吧,失落是因為,這一次我又輸了。
黃泉路上,遍地火花裊裊婀娜,兩畔是立著繪了魑魅魍魎的接天石柱,巍峨庄穆。火花之下,便是萬丈深淵了。我踩在冰涼徹骨的石路上,婀娜的火焰在我裙擺邊搖曳,我低頭痴痴一笑,再抬頭,卻見眼前多了道影子,那人的背影頎長,玉手負在身後,銀袍曳地,火光在其袍尾袖角繚繞,卻不能傷他半分半毫。
「阿,阿曄……」我失神喚了出來,這個疏離而又生硬的稱呼,從口中傳出,心頭格外酸痛。
那影子聞聲,步伐加快,不消片刻便隱匿於茫茫雲煙中。
我想要上去追,但走了兩步,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帝曄已經隕落了,就在我沉睡的那一年,聽說,彼時諸天星辰移位,星盤大亂,星辰之主帝曄大神隻身進入星河,進去了便再也沒出來了。星象穩下,天帝命人前去星河中查探,未尋覓到帝曄大神半分氣息。一個神沒了氣息,定是魂飛魄散了。
到現在,我都不明白,那年,我墜入萬丈星海,為何他要救我,難道我在他的眼裡,當真連替他去死的資格都沒有嗎?
「鬼君大人,您今日,怎麼這樣快便離開了?」擺渡老人笑眯眯地問我,我上了渡船,面不改色道:「今日,沒什麼重要的事情,便回去得早了些。」
擺渡老人撐船離了岸,和藹道:「鬼君大人平日里不常來冥界,每次來也只是兩三個時辰便會回去。前些時日閻君大人來忘川做客,還提及,鬼君大人來冥界已經有不少年頭了,如今鬼君芳華正茂,想著,給鬼君物色個合適的人選送去九泉之下,陪陪鬼君大人呢。」
我扯了扯唇角,看著灰濛濛的河水道:「便不勞閻君費心了,本君不好清倌戲子這一口。」
老人家撐著船打趣道:「鬼君可真會開玩笑,閻君所贈之人,怎會是清倌戲子呢。」
言至此,我大抵也猜到了些許,訝了訝,轉而恢復平靜道:「本君除卻掌管一方鬼族,手裡頭還有個九泉衙門,這冥界的人,巴不得離本君遠一些,更遑論,與本君朝朝暮暮了。本君料想這冥界,暫且還沒有嫌自己命長的人。」
擺渡老人嘿嘿一笑,慈眉善目道:「巧了,諦聽大人當時也是如此說。鬼君威名在外,難免會有些人誤解,也著實難為了鬼君大人。」
我昂頭看天,慵懶道:「凶神惡煞也好,樣貌醜陋也罷,便讓他們傳去吧,索性九泉之下,無人擾了本君的安寧。」
船抵岸,我從袖中掏出一枚明晃晃的金元寶遞給擺渡老人,老人家滿臉笑出了褶子,雙手接去:「恭送鬼君大人。」
九泉深處乃是昏暗深淵,當年我擇下這個地方便是因著九泉之下,即便造詣極高的天神也未必能夠尋覓到,住在這裡,躲人倒是不錯。凡人說,上窮碧落下黃泉,黃泉可下,九泉,卻是想下不能下。
恰逢那時九泉衙門無人掌管,閻君便令我暫時統轄。至於我所掌管的那一方鬼族,因與九泉衙門隔得不遠,千百年來甚是安分,九泉衙門公務不繁,倒也能騰出時辰處理那邊的。
諦聽是個八卦鬼,每次我從上面下來,他都需過來尋我八卦八卦,此事,令我甚是頭疼。
好在今日守著衙門的鬼差是令影,彼時見我回來,甚是著急地行了上來,道:「果然不出大人所料,他又出來了,這才一日,他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我解下肩上的披風,搭在臂彎處,平靜道:「看來,過幾日我真的要前往人間小住幾日了?對了,我要的東西,你可有取過來?」
令影拱手道:「已經命人調過來了,天宮的記載,屬下整理好后便送去您的寢宮。」
我道:「此事,勿要告知諦聽,我擔心,他的修為,前去與那人抗衡會吃虧。他養傷這幾日,你盯緊他,咳,若他不安分,你便去同酒娘子討一些舞姬歌姬,讓他安分些。」
令影忍俊不禁,笑出聲,但立馬又恢復了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樣,道:「屬下明白,明白。」
「對了,還有,今日勿要讓他過來尋我,無論如何,你都需攔著他。」
「是。」
九泉正殿內,侍女換了幾盞明亮些燈火,我進了大殿,眾人甚是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我揚袖在殿央凝出一面水鏡,鏡中水波涌動,緩緩現出人間的景象來,畫面中的扇鋪甚少有人氣,紅衣女子身姿纖細,玉手握了柄團扇,施施然的行至店鋪前,杏眸柳葉眉,朱唇微微上揚,眉心繪著朱紅花鈿,妖艷中,又透著兩縷出淤泥而不染的清純。
玉手中團扇不緊不慢地搖著,紅衣曳地,繁華絕代。
「花娘姑娘,奉我家夫人之命,前來取扇子。」
紅衣女子掩面一笑,行至櫃檯前,掀起一方紅帕子,一把繪了牡丹花開的團扇便映入眼帘。丫鬟喜不自勝,連連道:「姑娘真是巧手啊,這扇子上的牡丹花就像是活的一般,夫人看見一定喜歡。」
女子合上扇盒,雙手遞給了丫頭,巧笑嫣然:「多謝姑娘誇讚,若是夫人喜歡,便常來小店,花娘感激不盡。」
這名名叫花娘的姑娘,身上也瞧不出什麼妖魔之氣,更不是神仙。這扇鋪本沒什麼蹊蹺,為何他要選擇藏身在此地?
拂袖收回水鏡,我懨懨垂下雙袖,一日的折騰,身子也有些倦了。我揉了揉眉心,木訥離開正殿,準備回寢殿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