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獨行少年
伴隨著鳥鳴聲,路溟從睡夢中醒來。他躺在樹杈上隱約看見山坳處掛著一輪毛茸茸的太陽,林中霧氣十分大,除了日出的東方有點明亮外,周圍都是陰森森的,如同天邊的一縷微光在永久暗夜中撕開一條口子。
昨天到達這裡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他眼看走出大山無望,只能爬上樹將就一晚,沒想到並沒有蛇蟲野獸來騷擾,倒是安睡了一晚。如今,他終於稍微看清了霧氣中的山峰,高聳入雲,像天上垂下的黑色門帘。
他暗暗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走到有人煙的地方。
他跳下樹,整理衣服和佩劍后,便向山中走去。他要先去打只野兔,填飽了肚子才好趕路。
正向山中走去,他突然聽見路邊傳來人聲,是女人的聲音,沉穩、有力、堅定。
「快走!要趕在那日之前。」
也許……可以和他們一起趕路?可是,一起的話,難免……
他猶疑著要不要前去搭訕,他已經一個人在這南方的荒山中走太久了。但一想到要和人一起,難免會談到行旅目的,他就打消了念頭。不過,他還是放輕了腳步,走到路邊,打算看看對方是些什麼人。奈何對方腳程太快,等他從林子里出來時,只看到道路轉角處一襲藍色衣裙掃過碧綠青草地。
半個月的荒山生活經驗已經使他能熟練地在山中填飽肚子。他沒有抓到野兔,就在林中挖了一些野山藥的根莖,用包袱里保存的火種點火烤了,攥一點芭蕉莖幹里的水就著吃,算是填飽了肚子。
這裡離城鎮其實不遠了,他轉過昨夜歇的山頭,又走了兩個時辰便到了一處有市場的地方。
他雖然愛獨處,愛寂寥,可半個月以來乍一見熱鬧的市井,還是喜形於色,望著滿街的食物熱淚盈眶,就差手舞足蹈了。
他飛奔跑入市場,跑到一家包子鋪旁,右手摸入衣袋,心隨即涼了半截。他用手指數了數,還有五枚銅錢。他看看包子,看看老闆,老闆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他,問道:「要吃什麼?」
他勉強從衣袋裡摸出一枚銅錢,遞給老闆。老闆麻利地遞給他一個包子:「一個韭菜包子。」
他拿了包子,轉身,邊吃邊走。吃到嘴裡,又覺得其實沒那麼餓。
走了沒多久,一襲紅衣闖入他的眼帘。他看見一位紅衣女子坐在街邊,皓首蛾眉,肌膚明亮如雪,腰佩短劍,嫵媚中有英氣,英氣中夾雜沉穩與內斂。路溟看她彷彿站在光里,對他微笑,與周邊灰色的市井街道格格不入。
若蘭感覺有人在看她,她抬眼望去,一名穿著破舊衣裳的男子站在自己前方,衣服髒得已經看不到顏色,也許是藍色的。腳上蹬著皮靴,靴上儘是泥土,靴筒上的皮帶綁緊了褲腿,依稀能從靴筒看出皮靴原是黑色。頭髮彷彿幾個月沒梳理過,在一張俊俏的臉上張牙舞爪。面容稜角分明,就是有些獃氣。原來路溟此時正呆看著若蘭,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
察覺到對面女子也在看他,他趕緊轉開視線。此時他才注意到那紅衣女子對面坐著一位身穿藍衣的男子,從布料顏色可以看出,這正是自己在林中遇見那襲藍衣。
此時,那名藍衣男子注意到姐姐眼光的異樣,轉過頭來看見了路溟。
奇怪……這人衣衫襤褸,不修邊幅,全身髒兮兮的,竟掩飾不住一身的果敢剛毅之氣。若芾想到這裡,剛想站起身來招呼他,突然聽見茶樓里響起了拍桌子聲。
「我把你眼睛挖出來!」茶樓里響起嬌滴滴的呼喝聲。
想來這聲音里是夾雜著憤怒的,可是音調實在是可愛,反倒是掩蓋了語詞里的憤怒情緒。
「我沒招你惹你啊。」一個同樣稚氣的男聲響起。
若蘭手裡按著劍,迅速起身,說道:「走,我們去看看。」
說著便大踏步往裡走,不再看路溟一眼。若芾跟在她身後,還不時打量路溟。
若蘭走進一看,原來一位白衣小姑娘手裡拿著劍,指著一個小和尚,嘴裡兀自罵個不停。
「你這瞎了眼的和尚,也不看看本姑娘是誰,眼睛就往我身上瞟,本姑娘是你能看的?!」
小和尚躲在他師父背後,低著頭不敢說話。他師父一襲灰衣,一臉灰鬍子,打著綁腿,身材瘦削,是個行僧模樣。
那老和尚施禮道:「對不住女施主,是貧僧教徒無方,觸犯了女施主,還望看在我這徒兒年幼不懂事的份上,饒過他吧。」說著又是躬身行禮。
「不行!我就要挖他眼睛!」說著就把劍往小和尚臉上刺,小和尚只得躲在師父背後。那小姑娘礙著老師父,幾次刺不到,又不敢亂刺,只得停下來,叉著腰說:「說!為什麼總盯著我看?」
那小和尚一語不發,老和尚碰了碰他的手臂,他更是往牆角一縮。
小姑娘見狀,跳過來就是一個斜刺,直逼小和尚面門,眼看就要戳到眼睛。那灰袍老僧抬起右手,用衣袖捲起劍尖將劍給送了回來。
本來倚在門邊看熱鬧的路溟見狀便收起了剛剛捏在指尖的一枚銅錢,心裡暗想:這位老僧不簡單。還是自己趕路要緊。想著便轉身離開了。
原來眾人只看見那和尚如何抬手,如何捲起劍尖,卻不曾看到他如何將劍送回。
圍觀的人都在咕噥,有的說這和尚氣定神閑,定是大師;有的說這和尚寡言少語,定不是什麼好人;有的說這小姑娘太惡毒,何至於此……
若蘭、若芾姐弟也明顯感覺到這位僧人的不凡,不自覺對視了一眼。
見那小姑娘並無罷手之意,若蘭便開口說道:「你便告訴她為何要看她,若是你的錯,便爽快地道個歉,賠個罪,可好?」她走到小和尚面前。
圍觀的人也開始起鬨,讓小和尚趕緊說。
「若是有什麼緣故,說開了也可化解了這番誤會。」說著便順道將小姑娘扶到板凳上坐好。
「小妹妹,你也先消消氣。」
小姑娘繃緊的神經一鬆懈,便哇地一聲哭出來,將劍丟在地上:「都欺負我,現在連和尚都欺負我,大和尚、小和尚,都是壞人!」
若芾走過去拉著小和尚的手,說:「我看你也沒有歹意,現在把姐姐氣哭了,就真成了壞人了。」
老僧仍是平和地站在原處,時不時看看自己的小徒弟。
小和尚走到白衣小姑娘的身旁,欲言又止,終於說出話來,又是吞吞吐吐。眾人不耐煩,紛紛替他著急。
「我……我看你……是……是你……你像我姐姐。」
小姑娘凝著淚眼看了他一眼,登時又凶了起來,「像你姐姐,你就看啊,回去找你姐姐去啊,看個夠!」
小和尚眼裡登時起了淚花,漲紅了臉。
灰袍老僧走過來施禮道:「是徒兒年幼無知,少時與長姐分別,近來時常想念,故一時失態多瞧了幾眼施主,還望施主見諒。」
白衣小姑娘不答話,只顧抹眼淚。
灰袍老僧又道:「貧僧還有要事,要攜徒兒趕路,就此別過。」
說著便攜小和尚飄然而去。
這邊若蘭、若芾既已管了這門閑事,便不好拋下獨自哭泣的小姑娘自行離開。兩人提議送小姑娘回家,誰知這小姑娘直接拒絕,不要回家。兩人沒辦法,又要趕路,只能暫時撇下小姑娘,先到集市上買兩匹駿馬,好走接下來的寬闊大道。
誰知剛走出門,外面已是濃雲密布。這裡的天氣說變就變,剛剛雖稱不上是艷陽高照,但好歹也是好好的陰天,不似現在這樣,天與地之間彷彿只有三尺高。
和變得太快的天氣一樣的,是走得太快的人。
若芾在街市上搜尋那個蓬頭破衫的人,奈何一無所獲。
「姐,我們今天恐怕是走不成了,你看這天氣。」
「這天氣能突然變糟糕,自然也能突然變好,且等等看,先去買馬。」
路溟從茶樓離開后,就來到這座城鎮的後山,他看見從這裡往南延伸,不再是高山,想必前路不會再了無人煙。他摸摸口袋裡僅剩的四個銅板,心想這夠我走多遠的?不如先在這裡歇下再做打算。此時,他看見從山背後壓過來一大片烏雲,逐漸吞沒了這座城鎮的天空。
這座城鎮地處狹長地帶,對面是遙遠的群山,印入眼帘的是遠處的山嵐和一些白色的建築,背後就是自己剛剛翻越的大山,中間是一大片湖泊,水色藍似海洋,有白色飛鳥盤旋上空。路溟回憶起五年前的那個夏天,那時他十二歲,跟著母親定居海邊,皮膚曬得黝黑,奔跑在金色的沙灘上。
直到那一天,他去海里游泳,被一個大浪打來,差點死在海里,怕被母親責罰,便蹉跎到傍晚才回家。回家便看到母親倒在血泊里,血還沒凝固,母親藏著最後一口氣,在路溟的嘶喊中睜開眼,指著西南方說:去無靈峰。五年了,路溟一直在尋找那個地方,沒有人知道那是哪裡,或者他們知道而不願意說,只從那審慎小心的眼神里透露出神秘。
下雨了。路溟停止回憶,走下山坡,他要去找份賺錢的工作,才好繼續趕路。
路人、小販們慌張避雨,他們沒時間看到,有一個身穿著藍布衣服,腳蹬黑色皮靴的人,在大風雨中踽踽獨行,沒有撐傘,沒有慌張,沒有逃跑。
路溟尋了個喂馬的活兒,有吃有住,還能賺點錢作儲備。
這天,他幹完活正在林中練些拳腳,現已是後半夜,林中寂靜,忽聽遠處傳來刀劍碰擊聲,其間夾雜著婦女呼救聲。他朝那個方向跑去,見到幾個黑衣人正在屠戮婦女,兩名男子奮力抵抗,但已然招架不住,身上白衣已被鮮血染紅。
路溟大吼一聲:「住手!你們幹什麼?!」
那幾個黑衣人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轉過頭尋找聲音來源,隨即看到路溟正跑向他們。
「小子,別多管閑事。」一名黑衣人盯著他說道。
路溟瞬間有些猶疑,他這幾年確實憑著蠻力打贏過不少人,被幾個賞識自己的老師父指點過一二,但面對如此血淋淋的場面還是有些發愣。
就在此時,一名受傷婦女朝他爬過來。路溟看她肚前衣兜里藏了個包袱,此時漏出一角。黑衣人見狀,抬腳踩住她的裙擺,一劍從背部刺入。路溟氣極,他奮力向前,撿起離自己最近的劍,回手一劈,與黑衣人的劍相碰。他調整身體,專刺黑衣人下盤,那人似乎沒反應過來,步步往後退。路溟步步緊逼,他實在又氣又痛,他想起自己的母親,同樣倒在血泊里,那雙留戀、不舍又無奈的眼睛。
想到這裡,他的胃開始劇烈抽動,他吐了,他實在受不了這裡的血腥味,但他仍然朝著那黑衣人下路攻去,待他章法大亂之時,趁勢向上進攻,直指咽喉。這是兩年前一位老師父教自己的,他說自己身材矮小,又沒系統練過武,但靈活有力,適合這種路數。那黑衣人似乎看出了路溟的目的,開始調整姿態,藉助林中樹木做遮掩,有章法地反擊。誰知路溟一劍劈在樹上,樹榦登時斷成兩截,隨即劍也斷了。那黑衣人再躲,路溟就著斷劍再攻。
「走吧,別節外生枝。」旁邊一名站著看他們打架的黑衣人說道。
於是另一人過來幫忙,那人用劍反手一拍,路溟手中劍瞬時掉落,大臂又麻又痛。那人又一拍,路明右邊小腿不支跪地,同樣又麻又痛。
隨後幾人騎馬離開。
「那小子力氣真大。」那名剛剛與路溟搏鬥的人道。
路溟回頭看那婦人,她已奄奄一息,嘴裡咕噥著什麼。他湊近她嘴邊,只聽見她說:「快走……快走,我……女兒……英離……英離,求求你……」她的手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緊緊抓住他的衣擺。
「你的女兒在別處,是不是?我一定找到她,一定找到。你放心,我……我……」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女人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看著滿地屍首,不知該如何是好,自己身上沾滿了血,手裡還拿著劍,被人看到怕是有理說不清。於是丟下劍,拿起女人的包袱朝住地走去。這裡滿地屍首,明天自會有人來管。
他回到住地,在井裡打了桶水,脫下被血染污的衣服。
忽聽背後響起一個聲音:「月下濯衣,公子好雅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