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瑤

她在爬一座山，沒有石梯，沒有樹，沒有光。她手腳並用，向上攀爬。鋒利的岩石劃破了她的衣衫，割破了她的手指。血汩汩流出，她感覺不到痛，她仍然向上爬。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夢了。」她感到很困惑。

她生來就有一種異能，能夢到未來之事，凡是自己夢見的事都會在現實中發生。有一天晚上，她夢見自己父親的死，醒來后便再也沒見過他。她不喜歡這種能力，能預知卻無法改變，這讓她很痛苦。奶奶說這是繼承人必須承受的，我們生來就要比別人承受更多，不過，這也讓我們更強大。奶奶還說，做夢這件事不能跟任何人說，這是我們家族的秘密，像其他秘密一樣，如果被別人知道了，我們的家庭將遭受滅頂之災。

她們家的規矩，要稱母親的母親為奶奶。

「可這個夢我做了好幾次了，為什麼還沒發生？」她不想把這件事告訴奶奶和媽媽，況且她們好久不出現了，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瑤是無靈峰的繼承人，排在母親姒唯之後，現在的掌門人是祖母姒昭。祖母對她們母女十分嚴苛。瑤不僅從小要修習自家獨門霧系法術，還要熟悉物理系攻擊和防禦武學，因為霧系法術只有在無靈峰附近使用，效果才能達到最強，在其他地方效果只有三成，攻擊力甚至不如江湖普通門派。為此，她大多數時候都被奶奶關在家裡看書，博覽天下武學，為己所用。

母親曾說自己小時候選了琵琶當武器，便被奶奶逼著天天練。那時候年齡小，手指腹太嫩，受不了繃緊的琴弦，左手小指腹被琴弦割下一塊肉，奶奶不心疼，卻讓她裹著紗布練。

瑤看著母親已經長好了的小指頭，猶然覺得心驚，於是便選了飛刀做自己的武器。可是要用好飛刀，需要極強的內力。她從小被母親帶到各種極端天氣里去練習，在北方零下幾十度的冰雪裡，在南方四十多度的酷暑里，在高原稀薄的空氣里，在東海颶風中……

習武的過程是痛苦的，結果卻是令人開心的。她現在總能輕而易舉地飛過城樓前面的深淵，越過城樓背後的山峰。做功課的時間變少了，飛出去玩的次數自然就變多了。

祖母不會禁止姒瑤出無靈峰，她自己也常常出去，只是行蹤詭異，不為人所知曉。離開無靈峰后，要遵守一條規則：必須隱姓埋名。所以不能多管閑事，不能和人深交。

今天祖母和母親都不在家，她必須要留守，等她們回來。功課已經做完，她百無聊賴地趴在樓頂，陶醉在無靈峰的景緻中。

這裡山峰連綿，而無靈峰前竟有一大片平地，平地上長滿了桃樹，桃樹盤根錯節，虯枝曲繞，一直綿延到下一座拔地而起的青山腳下。雖說現在是夏秋之交，這些桃樹卻依舊開著花，沒有凋零之意。原來這裡氣候獨特，方圓幾公里內的植物一年都會開兩次花，結兩次果。

崖樓與桃林之間隔著一條萬丈深淵，裡面雲氣蒸騰，遮沒了深淵本有的暗黑底色，不熟悉此處的人甚至無法覺察到它。深淵上並未安裝弔橋，甚至連一根繩索都沒有。姒家的人從小要學習的就是，如何利用雲氣跨過這條深淵。

如今桃花正在盛放，山中霧氣大，花香浸潤在霧氣中，瑤盤腿坐下，讓霧氣拍打自己臉龐，在愜意中開始入定。她的靈魂進入山中霧氣，或遺世獨立，雲容容兮承此菁華；或穿梭其間，飄兮忽兮與雲齊飛。

忽然一聲巨響驅散了雲霧，

使她從空中掉落。她回過神來，靜聽聲音來源，卻不見再有動靜。她跑下樓去，穿過漆黑的樓梯，跑到二樓的時候，發現祖母回來了。

「奶奶，你回來啦。我剛剛聽到好大一聲響……」

「你不用管，我知道。」祖母打斷她的話，「是後山岩石掉落。」

她看祖母臉上有些疲態，又問：「母親呢？回來了嗎？」

「她沒跟我一起。」她邊說邊往卧室走。「你不用等她，她事完了自會回家。我要休息一段時間，你不要打擾我。」

姒瑤看她祖母力不從心的樣子，不好再說什麼。她也不擔心，這世上應該沒人能傷了祖母的。

姒昭在孫女面前強作鎮定，她不能讓孫女看出自己受了傷，惹得她無謂擔心，她知道自己會受傷就意味著命不久矣。今天竟然差點無法飛過那道深淵，跌到地上又加重了傷情。看來是瑤長大了，逐漸能獨當一面，她這個老祖母也該要遁去了。她想到這裡，對著鏡子整理了衣裳，用帕子擦洗了臉和手，又用梳子整理了鬢角，坐在椅子上調整氣息。

「瑤，你下來。」她的聲音能穿透整棟樓。

瑤跑向一樓，祖母休息的地方。祖母正靜靜坐在椅子上，微弱的光從她身後的窗戶透進來。這是她此生最崇拜的人。她走進去，輕輕坐在旁邊，等祖母發話。

「瑤兒，過來一點。」瑤提起一根小板凳，坐到祖母腳邊。

「奶奶，好久沒有和你這樣依偎在一起了。想著那時候你逼我練武，我還恨你，真是傻。」

「奶奶小時候也是這樣啊，最恨練武，想來也是很遙遠的事了。」

瑤以為奶奶會繼續說下去，沒想到她只是眼睛盯著虛空，面露微笑，彷彿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姒昭感覺孫女在看自己，趕緊收回聯想，臉色重新凝重，說道：「瑤，你已經十六歲了，應該脫離我和你母親，獨自去外面看看。」

「我經常出去玩的啊，奶奶，你知道的。」

「你那是小孩子的玩耍，終歸是在我和你母親的庇護之下，現在，拿上盤纏出去歷練吧，至少一年後才能回來。」

「那無靈峰怎麼辦？媽媽還沒回來，我留你一個人嗎？」

「你媽媽很快會回來的，你不要擔心。以後有些事，你媽媽會跟你講清楚。」

「好，我也正想去找一座山，我總夢到。」

「你一定要記住，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無靈峰需要你的時候，你一定要在它身邊。」

「知道了，奶奶，我喜歡這裡，不會去別的地方的。」

姒昭摸著孫女的頭，心想：這小機靈鬼顯然沒懂我的意思。

成長是一件急不來的事，她深諳此理。不過還好，姒瑤有的是機會去試錯，她註定埋骨無靈峰，像無數先輩那樣。

姒昭打發孫女出去，自己躺到床上，看著那些黑色的木頭。為什麼祖先一定要把這座樓漆成黑色呢？她摸著冰冷的床沿，想起自己曾經過的那二十年幸福日子，一起仗劍走天涯，生下了唯。她對自己的人生是滿意的，至少該有的都有了。現在，她要做的事是等姒唯回來，將一切託付給她，自己遁去，成為又一道壓制它的力量。

姒瑤得了祖母之命，回屋收拾行李：衣服要帶上四件，不用擔心突發情況，好來回換。洗漱的東西也要帶好，我可受不了滿口濁氣。鞋子最好帶兩雙，萬一遇見下雨天也不會手忙腳亂。要帶靴子，好藏飛刀，衣服也要帶有很多袋子的。還有，要不要帶幾本書……

她收拾了滿滿兩大包，扛在肩上，去跟祖母告別。

姒昭見她肩上扛了兩包，身上穿得嚴嚴實實，腳上穿著不合時宜的長靴，笑了起來：「你可真是我孫女。不要帶這麼多東西，多多帶錢。」

「哦，對了，我還沒拿錢。」說著便要跑出去。

「站住，我還沒說完呢。衣服也要換了去，穿顏色深一些的，還有，不要穿這麼誇張的靴子。」

姒瑤去換了一身深綠色衣裙，又在衣袖處多縫了兩個口袋，換了一雙灰色短靴，只裝了每天必用的洗漱用品，去祖母的儲物室抓了一把銀票，將銀錁子分裝為幾個袋子，又去跟祖母告別。

祖母這下點頭稱許。

姒瑤站在桃林中回望這座城樓，它通體黑色，背靠後面的黑色岩石，整體像塔形建築，塔身卻略扁，沿著背後的岩石寬度，向左右延伸。屋頂有四翼，略微翹起，承接之斗拱比一般建築更複雜。塔身分為三個部分，三塔間緊密銜接。中間一座塔最高，有五層，左右兩邊分別是三層和四層。只有中間塔的最高層有圍欄走廊，其他樓層都關著窗戶，遠遠看去，像鐵板一塊。

姒瑤走盡桃林的時候，在一束桃花上看到血點子，她沿著血點子，走進一條小路，在小路轉彎處看到一個人躺在草窠里，她走過去探探鼻息，人已經死了一會兒了。她看這人素衣打扮，腰中劍鞘紋飾精美，劍由精鐵鑄成，留著一撇鬍子，四十來歲，眼睛圓睜著。「這莫不是山下鍾家莊的人？」她伸手去摸那人口袋，果然摸出一塊腰牌，是鍾家掌門，鍾承。

看來是被仇人追殺，逃到此處，哎，終免不了成為劍下亡魂。鍾家雖不是名門大戶，但在南州，名號也是響噹噹的，也不知是誰，竟能將鍾承逼到如此地步。

她只好在旁邊挖了個坑，連腰牌將他埋了，立一塊木牌，書曰：鍾承埋骨之地。

想到鍾承都死於這荒郊野嶺，他的家人該如何？瑤打算去鍾家莊看看，於是加快了下山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