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前往久隆(中)
宗錦再醒來時,馬車已然不晃了。
他揉著眼睛抻懶腰,遲鈍地發現竟只有他獨自在車內;再看看馬車門帘之下,已無光再透進來。
他窩在馬車上,好似一覺睡過去了整日。
宗錦伸長了腰,攀著座去掀小窗的簾,剛一動彈,身上蓋著的長衫便滑落了。外頭生著一堆火,依稀可辨是在樹木稀鬆的林間,已非他們出軻州時的狹長山道。
有四個人守在火堆附近,四個人靠在樹下休息,還有四個人外加赫連恆不知所蹤。
宗錦轉手撿起滑落的長衫,拿到窗格邊上細看。
墨色的緞面,同樣墨色的刺繡,繡的是小小四棱,不細看是看不出來的。這好像是赫連恆今日著的外衣。
赫連恆能有這麼好心?還替他蓋衣服?
宗錦握著長衫,愣了片刻神――小倌的體弱體現在方方面面,剛睡醒時腦子都轉得格外遲鈍――然後便嫌惡地將衫子甩開,胡亂扔在馬車角落裡。
恰就在此時,外頭三三兩兩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他再側過眼去看,率先看見的便是只著單衣的赫連恆。
男人騎在馬上,身姿挺拔,神色淡漠,躍動地火光映在他的側顏,揉皺了他眉眼。
過去宗錦只見過赫連恆身穿戰甲,卻不想對家竟還有這般書生模樣的時候;他仔細打量著,再往下能看見赫連恆腿邊掛著的弓與箭。
佩環聲清脆,對方捉著韁繩一步步經過馬車的小窗前,宗錦便敏銳地窺見掛在鞍上的……野雞子。
――原來是打獵去了。
宗錦心說著,不爭氣地砸吧了兩下嘴。
「……醒了便下來。」赫連恆的聲音倏然出現,宗錦下意識地往旁邊躲了躲,轉而又意識到自己為何要躲。
他乾脆下了車,左右地扭扭睡僵了的脖頸,大搖大擺走過去:「打獵怎麼不叫上我,我準頭好著呢。」
赫連恆飛身下馬,當即有人過來解下掛著的獵物,拿到一旁去處理了。
對於宗錦的發言,他充耳不聞,自顧自地走到火堆邊坐下。
到底是長年累月打仗的人,赫連恆雖然在宗錦看來很做作,可並沒有那些養尊處優的少爺習慣。男人絲毫不介意塵泥弄髒衣衫,只安靜坐著,仰頭喝了些水。
宗錦一邊瞟他,一邊走到馬匹旁,摸了摸弓:「一天不見啞巴了?」
男人斜眼看過來:「你拉得開弓么?」
「笑話,老子能開十鈞弓!」
宗錦說完,取下弓,抽出箭,作勢要表演給赫連恆看。對方眸光淡淡的,那神色說不上是信他能張弓還是不信,反正宗錦看了就是覺得來氣。
他最討厭男人彎彎腸子,有事不直說。
赫連恆就是典型中的典型,無時無刻都像藏著滿肚子壞水。
於是宗錦二話不說,冷笑著搭箭張弓。他站得極正,腰桿挺直,拿弓的姿勢也漂亮,然後牟足了勁兒一拉――沒拉開。
「這張弓不過四鈞。」赫連恆收回視線,淡淡提醒道。
宗錦心頭的火,「噌」地燒到了天靈蓋。
怒火讓他一下子力氣暴漲,幾乎有些不講道理的,宗錦咬著后槽牙再猛地發力,手臂太高拉出漂亮的線條,霎時間箭頭便對準了赫連恆:「老子說能開,就能開,有種別躲,看我怎麼射穿你的脖子!」
他們間的距離不過幾步之遙,哪怕宗錦的箭術再差勁,也不可能射不中。可即便如此,赫連恆仍就毫無躲閃的意思,甚至沒多看他一眼。
「你別以為老子不敢,這天底下就沒什麼事是老子不敢做的!」
還未等宗錦真的鬆開手射出箭,突然,樹上一道黑影一躍而下,準確無誤地踩在宗錦的背心。他被踢得鬆了手,但箭頭的方向已偏,「噔」地釘進了地面。嬌小體弱的宗錦被人踩得正面著地,臉就落在赫連恆的靴子邊,連上頭的收邊的銀線都看得清清楚楚。
「主上請示下,」蹲在他背上的人道,「怎麼處理?」
宗錦死命地扭過頭,斜眼看是誰踩著他;這人他早上見過的,在北堂列身邊的那位,好像是叫江意。
他絲毫沒料到江意會守在赫連恆身邊,更沒料到此人居然藏身在樹上。
「赫連恆你王八蛋,你就知道靠手下人偷襲,你是不是男人?」宗錦掙扎著罵道,「難怪你從不正面應敵,專門使些下三濫的計策!九曲坡之戰你就是這樣,派人詐降又設伏,玩陰的……打不過就知道耍些陰謀詭計……還偷東西!你要不要臉?!……」
他罵得兇狠,但卻紅了眼。
宗錦也不知道這身體是哪根勁兒搭得不對,怎麼氣著氣著鼻子便開始發酸,想流淚的衝動止也止不住。
倒是江意有些聽不下去了,驀地扣住他的腦袋往地面摁,摁得他連張嘴都不好張,接下來的辱罵也成了含糊不清地哼哼。
江意望著赫連恆,等候命令;卻不想――一貫冷心冷情無喜無悲的男人,臉色居然變得有些難看:「主上……?」
「你讓他說。」赫連恆冷冷道,「……你還知道九曲坡之戰,果然是尉遲家的人。誰派你來的?尉遲崇,還是……」
「還是什麼,尉遲嵐嗎?」宗錦濕漉漉的眼睛上挑,說話時隱隱的嗚咽聲有些剋制不住地跑出來,「我呸,尉遲嵐頂天立地,會和你這種小人似的耍陰招嗎?那把匕首不就是你在九曲坡偷的?你們赫連一族全是雞鳴狗盜之徒,也配提尉遲之名?」
江意聽著這話都覺得烏雲壓城,主上要生氣了;可他聽見宗錦拚命克制的哭腔,怎麼聽怎麼覺得這小倌滿身的可憐勁兒,讓人生不起氣來。
男人微微垂著頭,束在腦後的馬尾跟著垂下來,搭在肩頭。他伸出手,和他平日里的波瀾不驚有些不符地揪住了宗錦的頭髮。
江意見狀,立刻從宗錦身上離開。
「……你是尉遲嵐什麼人?你怎麼知道那把匕首的來歷?」赫連恆一邊問,一邊將人硬生生拽了起來。
宗錦吃痛地抓住了自己的頭髮,不得不跟著赫連恆的動作抬起頭:「老子是尉遲嵐什麼人你管得著嗎?」
他話音未落,眼淚就這麼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真是太丟人了,大丈夫可殺不可辱,偏偏還在死對頭面前疼到掉眼淚。
「你若是今日不吐口,我仍然會履行約定,帶你去久隆。」赫連恆道,「不過是帶你的屍首。」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宗錦回嘴道,「你以為尉遲嵐死了天下就是你赫連的了?少做夢!尉遲嵐死也不會放過你,借屍還魂都要來殺了你!」
這話聽著宛如困獸死前不服輸的犟嘴,但只有宗錦自己知道,這就是事實。
諸天神佛沒收走他,修羅地獄不敢要他……再醒來他就在赫連恆身邊,豈非上天眷顧,給他機會將死對頭殺之後快?
「又非我殺了他,」赫連恆臉色煞白,話語都低沉了幾分,「他又怎會來找我。」
「……」宗錦竟被這話問得語塞,頓了頓才道,「那等他報仇雪恨,他也會來殺你。」
「那樣最好……我等著。」男人說著,猛地甩開宗錦,起身拂袖,「殺了他。」
「啊?……是!」
赫連恆語罷便邁步離開,隻身往林子深處走去。江意有心想讓旁邊駐守的精兵跟著,赫連恆卻好似知道他的想法般,在他開口前便扔下一句「不必跟著」。
眼見著男人的身影消失於黑暗中,江意再看看自己捉著的人,不由地道:「你還真厲害。」
「你算哪根蔥,也配跟老子說話?」宗錦忿忿罵道。
江意脾氣好,任憑這小倌出言不遜也不覺得氣惱,只隨意感嘆道:「我跟著主上已有三年,這還是第一次見他發火。」
「你要殺便殺,哪有那麼多廢話!」
「……嘴是真的壞。」江意一手制著他,另只手一抖,藏匿於袖管里的窄細袖劍便探出頭。
――怪不得他先前絲毫沒察覺到江意的存在,這人恐怕是赫連恆身邊專司暗殺的。
可現在發現這些又能如何,眼下他就要交代在袖劍之下了。
江意做事麻利,對宗錦也沒有半分憐憫,下一瞬冰涼的袖劍便貼上了宗錦細嫩的頸肉,只消一劃便能割開喉管。
「……幹嘛呢江意?」就在這時,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北堂列的驚呼,「你殺他幹什麼,主上絕對會生氣的!」
江意頭也沒回,皺著眉道:「就是主上讓我殺了他。」
人高馬大的北堂列,手裡提著兩隻野兔,一下晃到了他二人面前:「……不是吧,主上會下令殺他?」
「說是尉遲家的人。」
「確定了?」
「大概吧。」江意道,「別耽誤工夫了,你去烤兔子,我處理完好吃飯。」
「別,先別,」北堂列連忙道,「我去找主上問問,你先別殺。」
「為什麼……」「要殺就殺,別婆婆媽媽,」宗錦插言道,「怎麼你們赫連軍都是這種說殺又不敢殺的廢物嗎?」
江意都有些聽不下去了:「這小倌嘴也太壞了。」
「你先把他綁著,我去問問,」北堂列說著,沖另一邊守著的精兵道,「你過來,處理這個野兔子!……主上去哪兒了?」
「往那邊走了。」
「等我啊,千萬別直接殺了,」北堂列叮囑道,「留著他有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