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豆蔻
自我離宮后,我與阿宓實在是不便經常見面,陛下和皇后對她寄予厚望,除了每日的四書五經,還有女紅插花點茶一類,她的日子再也不得年幼時那般恣意了。
不過她倒是隔些日子就會寫信給我,信中大多是些家常話,無非是她讀到哪句詩文頗有心得,又或者是宮裡哪位貴人又得了聖眷,諸如此類。我讀完信后,大多一笑了之,再回信給她,也說說府里的趣事,最後代問姑母安好。
我記得是有一年的端陽節,阿宓得了姑母的旨意,和她的七皇兄一起,來王府接我入宮,赴宴同樂。
我與阿宓剛見面就黏在了一起,似有說不完的話,長時間未能見面,不但沒有疏遠,反倒是更加親近彼此了。她在我身邊往往是笑容可掬,滔滔不絕。我看著她的樣子,又回憶起往昔在宮中伴讀的時光,一轉眼,都過去這麼長時間了。
待我們一番敘舊后,阿宓才想起來向我介紹她身旁的那個郎君。
「噢,我差點忘了,」她指了指那個郎君,道,「卿卿,這是我七哥哥。」
從前在宮中伴讀時,我有幸見過這位七皇子,那時我就覺得他是個油嘴滑舌的紈絝子弟,慣會言語上輕薄小姑娘,好在他從未冒犯於我。大抵是因為他是幼子,陛下對他疼愛有加,又不似對他兄長那樣寄予厚望,才養出了他這般行事做派。
此番見他一襲白衣,容貌又生得俊朗,若是能收起他小時候的作風,倒有了一種翩翩公子的風度。
我看了看阿宓,她朝我點頭,示意我行禮,想是這一幕被七皇子看見了。我整理好儀容,對七皇子行禮道:「臣女請七皇子安。」
他先讓我平身,又哈哈一笑,對阿宓說:「五妹妹啊,平日里怎麼看不出來你還挺懂禮數啊?今日還知道讓崔姑娘行禮,怎麼就從來不見你自己給你皇兄行禮啊?」
阿宓「哼」了一聲,抬頭斜晲著她的哥哥,道:「你成日欺負我,我憑什麼給你行禮啊?再說了,我怎麼不懂禮數啦?阿爹阿娘可喜歡我了,你瞅瞅你,好意思說我!」
接下來,又是一段兄妹間的唇槍舌戰,二人誰也不讓著誰,在我這個外人面前,也絲毫不給對方臉面。但是我心裡明白,這場面看似不和諧的爭吵,才更是顯得他們感情深厚。
阿宓正直豆蔻年華,出落地亭亭玉立,又有父母的疼愛,性格率真可愛,兄長們也個個都寵著她,這種福氣並不是每個公主都可以有的。只是在很多年後我才明白,這是她的福也是她的孽。
一路上,馬車裡,七皇子除了和阿宓拌嘴,就是主動與我攀談。其實他的用意,我心裡也猜到了一二。
七皇子的生母是宋貴妃。貴妃近年來是越發得意了,她的長子,也就是二皇子蕭洹,如今已近而立之年。
自景穆皇太子薨逝后,蕭洹就成了皇子中最為年長者,雖說是庶出,但宋貴妃一直頗得聖心,若論恩寵,也就是不及當年的宸妃;若論地位,貴妃居四夫人之首,僅次於皇后。
再說蕭洹自己,十五歲時就跟隨陛下親征南蠻,立下戰功。陛下為表嘉獎,封其為魏王,置宅京中。
又因貴妃這些年來家中空有爵位無人為官,陛下就特意命魏王迎娶英國公兼左武衛大將軍慕容衍的女兒為妃,以妻族的勢力來彌補母族勢力的空虛。朝中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陛下看重魏王,這東宮之位早晚都是魏王的。
只是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有蕭洵這個嫡子的存在。自古立儲以嫡出為先,蕭洵雖不得陛下恩寵,卻始終是先皇后所出,哪怕陛下再不待見先皇后,到底也沒有廢去先皇后的后位。論名正言順,蕭洵佔有絕對優勢。何況他雖不及魏王有戰功加持,卻也稱得上精明能幹,德才兼備,處事進退有度,不失方寸,年少有為。朝中也有一眾老臣支持。
這正統的名分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為了讓魏王的地位更加牢固,貴妃如今倒是把主意打到我崔家頭上了。
從前阿娘參加宮宴,曾見過貴妃數次。前些年都沒什麼,這兩年來阿娘每次回府都會說道貴妃,大多是為姑母不平,說什麼貴妃從前是裝的恭恭敬敬,如今仗著兒子得力,竟敢不把中宮放在眼裡。
阿娘不滿貴妃,而姑母卻總是禮讓貴妃三分,並且早有與貴妃母子交好,讓我嫁給七皇子為妻的打算。
姑母沒有兒子,唯一的養子還不得聖心,待到陛下百年之後,姑母不得不為自己和家族,還有阿宓的前途做打算。若是魏王登基,蕭澈定會高枕無憂,做個富貴閑人。
於我而言,嫁給蕭澈,確是個好歸宿。搭上貴妃母子這條關係,更是有助於崔氏經久不衰,阿宓往後也能覓得良人。
只是我本以為貴妃並無此意,沒想到這次接我入宮,蕭澈竟然跟了來,想來是貴妃授意的。可見並非是姑母一廂情願,貴妃也是看見了與崔氏聯姻的好處,見好就收。
我的祖父是隨著高祖皇帝打天下的大功臣,曾屢次救高祖性命於刀劍之下,高祖問鼎天下后,封祖父為臨淄王。後來長房大伯父承了王爵,娶了范陽的盧大娘子為妻。而爹爹則是通過科考中了進士,早年入閣登壇,如今已位至中書令。
阿娘的母家也是出自五姓七望的太原王氏,自前朝起便是赫赫有名的高門望族,更不說阿娘的姑母是高祖皇帝的髮妻章憲皇后,亦是當今聖上的嫡母。阿娘也是打小跟在章憲皇後身邊教養,早早被冊封為平陽郡主,人人都要稱呼一句郡主娘娘。
後來阿娘嫁給爹爹為妻,崔氏一族就更是榮耀無雙了。
崔王兩家聯姻,給彼此都帶來了諸多好處,再加上章憲皇后和當今皇后的嫡系身份,娶我為新婦,對於貴妃而言,是百利而無一害的。想必是正因為此,貴妃才生了聯姻的心思。
下了馬車,宮人們領著我們三人從東門往內宮去,一路上蕭澈總能找到些話茬說給我聽,崔姑娘來,崔姑娘去,從詩詞歌賦談到絲竹音律,就連平日里愛鬧的阿宓都忍不住問他:「七哥,你怎麼這麼多話?」
對於眼下的情形,我只想儘快抽離,並非是我不認同他的見解,而是從小到大,我甚少與男子交談這些,他滿腔熱忱實在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有一句沒一句地應和著他,可他似乎沒有發覺我的無奈,仍是口若懸河。直至走到鳳儀宮門前,我與阿宓本該與他辭別,可他說想要進去給姑母請安,我雖很不情願,但只好與他在一個空間里再多待一會兒了。
給姑母請過安,他說還要回昭華殿陪貴妃說話,於是辭別姑母后就離開了。
端陽節的家宴還在籌備,距離開宴還有幾個時辰,姑母讓阿宓退下,要與我單獨聊聊。
待到阿宓走後,姑母將我待到了她的內殿,讓我坐在她身邊,只留了王娘子一人在外守著。
我知道她要問什麼,但實在不知如何作答。
「卿卿,你從前在宮裡時,可見過七哥兒吧?」果然是我猜到了,姑母就不可能不問七皇子的事。
「自然,只是我與七皇子並不熟悉。」我只好實話實說。
「那今日呢?你覺得他怎麼樣?」姑母試探道。?
「姑母,七皇子對音律和詩詞都頗有心得。」我心想,既然姑母沒有直截了當地問我,我也就含糊其辭咯。
姑母聽我這麼說,臉上的欣喜都快溢出來了,道:「是啊,他自小就愛研究這些,本宮記得,你善琴藝,倒是與他十分相配。」
沒想到這也能一我善琴藝扯上關係,果真是失策了。可是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我若再順著姑母的意思說,恐怕終身大事就真的交待了。
「…….姑母,您不會是想讓我嫁給七皇子吧?」我乾脆開門見山地問姑母。
姑母見我這般直截了當,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握著我的手語重心長道:「好姑娘,本宮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已經明白本宮的心意了,對嗎?」
我點點頭。
姑母嘆了口氣,道:「你如今該有十四了吧?本宮像你這個年紀時,都已經嫁給陛下為妃了。你早晚也得嫁人,嫁給臣下哪裡有嫁給皇子好,你說呢?何況,七哥兒是個好孩子,你嫁給他斷不會委屈了你。」
我認同姑母的觀點。確實,嫁入皇室是萬千女子的追求,可我不確定。我與蕭澈了解不多,我不確定蕭澈的品性,不確定他是我的良人,不確定與他成親是我最好的歸宿,換句話說,我不確定嫁給他,我是否會幸福。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姑母,故而沉默不語。
姑母也覺察出了我的糾結,沒有再繼續逼問。她告訴我,晚宴上,我還會遇到蕭澈,希望我能夠與他多多接觸。
我答應姑母,會多了解蕭澈,可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其實兒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姑母和貴妃心中已有此意,阿爹阿娘也並無異議,若是不出意外,這門親事就定下了,我自己的意思其實並不重要。
我出了正殿,去瑤光殿找阿宓,我知道,阿宓對這些事都不了解,我也不打算同她討論這些。但是我就是想和她待在一塊兒,在她身邊,就好像那時我還年幼,還沒有這些憂愁煩惱,只是往日的時光匆匆而去,我再也不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了。
開宴后,我才見到了傳聞中的魏王妃,她是慕容大將軍的嫡女,又嫁給了最有希望登上皇位的魏王,自然是認為自己高人一等,不可一世,來到皇后的鳳儀宮也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好像她馬上就能成為這裡的女主人了。
阿宓小聲嘀咕了一句:「這還沒當上太子妃呢,就以為自己是皇后了!」我聳了聳她,示意她別說了,若是讓有心人聽了去,不免開罪了魏王夫婦。
此次宴會,諸王大多都在,卻始終不見燕王的身影,便問阿宓道:「燕王今日怎麼沒來?」
阿宓聽到我打聽燕王,多少有些詫異,只道:「六哥哥不在京中呢!你怎麼給忘了?」
「噢……嗐……一時想岔了……」
「卿卿,你怎麼突然關心起六哥了?」
「沒事,就是方才看見魏王夫婦,突然想起來燕王也家了,卻從沒見過燕王妃呢。」我解釋道。
提起燕王妃,阿宓倒是來了興緻,她把我拉近,對我耳語道:「我跟你說,我也就見過她幾次,還是他們剛成婚時,她來給阿娘請安的時候。六嫂雖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卻也當得起窈窕淑女四個字,又端莊得體,比那個魏王妃好太多了,我倒是覺得,像六嫂那樣的女子才配得上中宮寶座。」她說完就側過身去了,嘴角還掛著笑意。
我越發想一睹燕王妃的芳容。
筵席結束后,姑母安排馬車,要蕭澈陪同我回府。
在馬車裡,我一言不發,氣氛冷到冰點。我無話可說。
可能是他想緩和這尷尬的氣氛,先開口道:「崔姑娘,今日送你入宮,是我多言了,若是給姑娘造成了困擾,還望姑娘見諒。」
一天的奔波勞累和姑母的一番提點,讓我有些許頭痛,我帶著點賭氣的意味,問他:「七皇子既知道會給臣女造成困擾,當時又何故那般?」
「因為…….因為我姨娘說……來日要娶姑娘為妻……所以……」他結結巴巴的說。
我想聽他把話說完,便沒接話。
「母后說,姑娘善琴藝,我想著你該是通曉音律,所以……沒想到……」他尷尬地笑了笑,又說,「嗐,弄巧成拙,反讓姑娘見笑了。」
看著他這般期期艾艾的模樣,反倒讓我覺得有些可愛,想來這才是他真實的樣子。我不禁彎起嘴角,微微一笑。
「七皇子倒是與臣女印象中不太一樣呢。」我看著他說道。
他望著我,抿了抿嘴唇,問:「那崔姑娘覺得,我……我從前是怎樣啊?」
「……我也說不上來。」我幾個字打發了他。我忽然覺得他還挺有趣的。但讓我想不通的是,他這樣一個神經大條的人,怎麼知道我不高興了?
可我見他望著窗外,也不打算多問他了。
到了崔府門前,他送我下了馬車,看著我進去才離開。
我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就愛胡思亂想,蕭澈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我對他的態度已經有了改觀。按照事態的發展,我大約不會嫁給旁人了,不出意外蕭澈就是我未來的夫君。雖然一時令我有些迷茫,但日子總要走下去,那一天也終會到來。我在心裡安慰自己,嫁給蕭澈最壞能壞到哪兒去?無非是我們倆都不喜歡彼此,那就相敬如賓過一輩子好了,反正陛下和姑母也是這樣度過了半生,有什麼可怕的呢?
天下夫妻多半是湊合著一起過日子,生兒育女,同甘共苦。我沒有心愛的男子,我也不知道往後自己會不會愛上蕭澈,同樣,我也不知道蕭澈會不會愛上我,但愛不愛的真的重要嗎?重要嗎?重要嗎?我一遍遍地問自己。
我不知道。或許接受家族給我安排的命運,也不失為一種好的選擇呢?希望吧,希望上天能眷顧我,讓我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
我不由羨慕起阿宓,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羨慕她公主的身份。陛下對她萬千寵愛,怎麼委屈她嫁給普通人呢?她的夫婿如果不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子,那就一定是她最心悅的人,要不然豈不是委屈了國朝最尊貴的小公主?想到這裡,我又有些為她開心,至少她可以選擇,而不是最終以自我安慰的方式接受命運的安排。
或許終有一天我也會變成姑母那樣的人吧,每天都安安靜靜的,除了取悅夫君,教養兒女,就是料理內宅,做個端莊得體的正妻
唉,也沒有幾年,我也會變成那樣。來日嫁與蕭澈,他自然也是要納側妃的,所以我還是不要愛他比較好,那樣的話就不會傷到自己了。如果真正愛一個人,怎能看著他寵幸別的女人呢?
後來,我與蕭澈的婚約算是定下了,陛下雖明確未下旨,卻也不是什麼秘而不宣的事,宮裡的人大多心中有數,我進宮拜見姑母,宮人們都比以前更為恭敬了,就連阿宓,也時常調侃一口一個「嫂嫂」地叫著我,我也不推脫,還說:「往後,公主妹妹見了我忘了行禮參拜哦!」
每每阿宓見我擺出一副長輩的架子,就朝我翻個白眼,我很難忍住不笑,最後我倆都被對方逗樂了。
日子過得真快啊,一轉眼,我都有婚約了,往後隨蕭澈定居京中還好,若是去了封地,恐怕很難再見到阿宓了,還有父母親、姑母,更難見到的恐怕就是燕王妃了,我真的很想見見阿宓口中的那個賢良女子,想必她也知道七皇子與崔家姑娘的婚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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