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溶溶梨花
()傍晚時分空氣里開始有了一絲絲涼意,或香甜或麻辣的食物氣息從各家各戶飄蕩出來,人們彼此的問候和汗酸味攪合在一起,給人一種太平盛世,與戰爭隔絕的錯覺。偶有三三兩兩荷槍實彈士兵巡邏而過,和幾個拖著殘缺肢體,身上軍裝早已分辨不出本sè的傷兵向你乞討,方才提醒你,離這裡不遠的地方在打仗。
府南河邊,我局促地摸著耳後有點參差不齊的短,摟緊藍花布包裹,竭力低著頭,還是有不懷好意的目光掃過,口哨響起。走到約定的橋頭,我才鬆了一口氣。夕陽下,平rì里碧波蕩漾的府南河水,散shè出點點金光,偶有垂釣的人向著河裡拋鉤,拉線。
一片金sè波光中,所有的醜陋、不安、動蕩似乎湮沒不見,只剩下了金sè的平和。我眯著眼,享受著難得的平靜。
燕子磯上。
「我腳疼,走不動了。」我的腳卡在亂石中,揉著眼睛,眼淚成串往下掉。
軒不耐煩地回來,三兩下就把我的腳生生拔了出來,「小腳女人就是走得慢,下次再不帶你出來玩了。」
「我不是小腳女人,我沒纏腳。」我怯生生地說。
「好,好,快點走。」
可我無論怎麼走,都沒有邊走邊玩的軒走得快,我又大哭。
「行了,行了,我牽你。叫哥哥!」
「哥哥。」
軒回來牽起我的手。
這一年,我6歲,軒8歲。啟軒剛從安徽來到我家。他是二太太姐姐家的孩子,淮河大水,他們家鋪子的貨沖了個七七八八,他們家看生意沒法做,乾脆卷了家當來南京投靠妹妹。父親就讓他們參了股,一起經營家裡的布店。他也就一直住在我們家。他父親人勤快,幾年下來,我們兩家就又在新街口添了一間布店,一件裁縫鋪。家裡也就更不拿他當外人了。
梨花樹下,瓣瓣瑩白的花瓣慢慢旋著舞著,飄落在青石桌上,石凳上,還有軒烏黑的頭上。
軒一身青灰長衫,手拿鉛筆在紙上畫來畫去,「你看,輔助線加在這裡,這道題就很好解了。明白沒有?」
我出神地看著他的頭上掉落的花瓣,下意識地揉著大辮子的梢。「啊,什麼線?加哪裡?」半晌我才反應過來,紅著臉在圖上找。
軒嘆了口氣,取下黑框眼鏡,揉著眼睛。他摘下眼鏡,眉眼五官似乎就變了一個樣。本就清澈透亮的鳳眼似乎大了幾分,襯著他高挺的鼻樑,白皙的皮膚,少了幾分書卷氣,多了幾分成熟、溫柔。
看著我獃獃看著他的眼神,他苦笑了一下,重新又畫起了圖。
「我只能再給你講一遍,一會我還有事。」
「啟軒!」一個留著齊耳短,穿著水藍sè斜襟上衣,黑sè棉布裙子的少女興沖沖跑了過來,聲音如銀鈴般悅耳動聽。「校園裡到處都找不到你,原來這裡用功呢。」說罷,客氣地對我微笑一下。我忙起身讓她坐下。
啟軒放下筆,笑容水一樣柔和:「幫妹妹補習數學。好幾天沒見你了,忙什麼呢?」
馬芳鈴興沖沖地舉起一本書-----《我的大學》:「我正要告訴你呢。這本書寫得實在太感人了,太深刻了。張平他們還誣衊說蘇聯沒有像樣的文學。看我回頭在文學社裡怎麼反駁他們。」
啟軒把書接過去翻,眼裡著亮:「芳鈴,借我看看好不好。」
「當然可以了。你風花雪月的調調早就該改改了。」
他們接著聊起了蕭紅、丁玲,蘇聯的高爾基,說到興奮處,歡聲笑語不絕,我插不上話,一邊呆立著。
「雅紋,你最近看什麼書?」芳鈴看我無聊,轉過來問。
「卞之琳的詩。」我輕聲說.
「念兩來聽聽。」芳鈴鼓勵我。
「有一叫《半島》的,寫得極好。我念這吧。」
我緩緩踱著步,吟了起來。
半島是大6的縴手,
遙指海上的三神山。
小樓已有。
三面水,可看而不可飲的。
一脈泉乃涌到庭心,
人跡仍描到門錢。
你望見的就是這裡。
用窗帘藏卻大海吧,
怕來客又遙望出帆
芳鈴沉默了一會,似乎考慮著什麼,良久才說:「好是好的。只是失之柔弱了。一幅美景,描摹細膩入微。初聽起來,引人神往,可細細想來,卻又『可看而不可飲』,『怕來客又遙望出帆』的。想追求,又不敢。放棄,又不甘心。前怕狼,后怕虎。扭扭捏捏的,新月派的文人真是把中國傳統文人的缺點都體現出來了……」
她突然停了口,想是看見了我一臉的尷尬和啟軒的眼sè。
她過來熱情地牽起我的手:「回頭我借你兩本蘇聯小說,詩集,你也換換口味。」
我有點猶豫:「我看過幾本,覺得寫得太實了,似乎少了點美感。有的故事,又太慘了……」
芳鈴楞了一下,剛要說話,啟軒開口了:「各有千秋,不用爭了。對了,芳鈴,戲劇社拍戲的事怎麼樣了。」
芳鈴一拍巴掌,說:「差點忘了,戲劇社已經敲定了,要排活報劇《放下你的鞭子!》。特意告訴我,一定要拉你來當舞台指導。這個點他們怕已經開始了。走,走,……」說完,拉著啟軒就走。
「歐。雅紋,你來嗎?」臨走芳鈴問了我一聲。
「算了,雅紋不會感興趣的。」
我默默地看著兩人的背影,一種對我來說,極為陌生的情緒在心裡涌動著。
「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二百!」女學生們圍成一個圈,一邊數著數,一邊拍著巴掌,黑裙子蕩來蕩去。
馬芳鈴跳著大繩,臉頰上青net少女特有的紅暈因為運動變得桃花般艷麗,渾身都散著青net陽光的氣息。
搖繩的女生叫著:「芳鈴啊,我們都搖不動啦。停下來吧?」
「不行,不行,說好了挑戰三百的。」芳鈴叫著。
有男生看見熱鬧,故意擠過來,還鑽進來,要和她一起跳。芳鈴眼疾手快,一把就把他搡了出去,腳下還不誤事地跳著。
我也忍不住笑了。一扭頭,看見啟軒默默地含著笑望著這邊。
我給他打招呼,卻覺他不為所動。原來,他看得不是我。
那種極為陌生的情緒又像蛇一樣纏住了我。我摸著大辮子,看看芳鈴幹練利落的短,想著也去剪個一樣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