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意
()穿過布簾后,我忍不住癱靠在牆壁上,長長出了一口氣,粗布褂子被後背上的冷汗幾乎塌濕,粘膩地貼在我身上。我煩躁地扯扯后襟,暗暗慶幸謝老三是個勢利眼。不是他今天插的這幾句話,我還得繼續硬著頭皮把謊撒下去,那可太難受了。出來的時候雖然把自己的假身分資料背了好多遍,可假的畢竟是假的。對付謝老三這樣的人,我說起謊來可以毫不愧疚,但對毫無惡意的陌生人,比如那些小乞丐,甚者這位神秘的軍官,內心深處總有一份對於欺騙利用了對方的愧疚。謝天謝地,這樣的rì子不會長了。
剛走進後院,一個人就閃了出來,神情焦躁,憤怒,且……嫉妒。
他yīn陽怪氣地說:「還在讀書就不要急著出來做事」。
我毫不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理會他內容頗多的眼神,低聲說,「沒事了。你趕緊走吧」。
他哼了一聲,往地上柴堆旁一蹲,看起來十足十是個拉洋車的。
我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你替我想辦法去了。」
「早知道有人英雄救美,鬼才會回來!」他使勁拍了拍褲腿上的土。
我有點火了,壓低聲音道:「這是我願意的嗎?難不成那混蛋調戲我,也是我的錯了?」說完扭過頭。
他見我真生氣了,趕緊過來輕輕碰碰我的胳膊肘,我甩開他,向旁邊挪了一大步,還是不為所動。
「雅紋,你別生氣。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還不是擔心嘛。」他靠在旁邊的灰土牆上,眼睛盯著別處,汗珠順著頭向下滾,他也懶得擦。
「可惜還有一天才到rì子,不然哪會這麼麻煩。害我還去找繩子。」他把一捆繩子扔到一邊。
其實我心裡還是有點感動,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我會把人往後院引?」
他嘿嘿一笑,「不然你怎麼辦?立即表明身份?這些天的苦不等於白吃了。引到後院,打暈一捆,再想辦法把另一個引進來,一樣捆了。想辦法看住他們,到了明天晚上就好了。」
「謝老三呢?那不是會連累他?」
「他死總比我們死好吧。」我怒視了他一眼,他有點理虧地說,「要是怕連累謝老三,走的時候把證件拿給他們看不就成了嘛。」
「其實,我在想,就算當場衝突起來,大不了被抓起來,好歹還可以給省黨部打個電話,等人來救。」
他愣了一下,委屈地說,「雅紋,難道在你心裡我真的是什麼都幹不成嘛?」
我不僅楞了一下。他繼續悶聲說,「我好歹也是體育健將,那兩個應該打不過我。」我沒想到他會這樣反應。傻小子,他竟然以為我是說他打不過那兩個混蛋。「而且,而且……」他突然吞吞吐吐起來,「雅紋,你說要是我們被當作危險分子抓進去,真能有機會給省黨部打電話,省黨部的那個張專員,又真的會來救我們?」
我的心頓時凝成了一塊冰。不會嗎?難道……?
「康民,你是不是聽到什麼了?」我的聲音有點顫。
「那倒沒有。我只是在想,他們會不會把這當成一次淘汰。只不過,這次淘汰不需要他們直接動手罷了。」他冷冷地說,臉上是不多見的世故和滄桑。
「為什麼要騙我們?」
「也許這次不是騙,我瞎猜的。話說回來,他們騙我們還少嗎?」他憤憤地說。
一陣內疚涌動在我心口。
「算了,別想了。反正明天就到rì子了,總算到頭了。」康民故作輕鬆地打斷我的愁緒。
是啊,這幾天隱姓埋名的rì子是到頭了,可是將來呢,還會不會有同樣的無窮無盡的rì子在等著我們呢。
重又翻過矮牆頭的時候,康民還不忘趴在牆頭囑咐我,「明天在說好的地方等我,千萬別亂跑啊。」
我對他揮揮手,讓他趕快走。
----------------------------------------------------
第二天,不,應該說我到這個麵攤的第七天中午,我看著毒辣的rì頭,無端的有點心緒不寧。
謝老三一整天都對我很客氣,一臉神秘莫測的笑。
我只好裝著看書,不去看他的臉。
「長官,您來了。快點坐,快點坐。」謝老三吊著高八度的嗓門,熱情地招呼著,「么妹,過來招呼點薩。」他還不忘丟給我一個好好把握的眼神。
我木木地站起來,端著黃豆籃子走過去。
他今天穿了件灰白長衫,手裡拿著一份報紙,顯得溫文而雅。長衫,他為什麼老穿長衫,不穿軍裝呢?
他興奮地沖我舉舉報紙,眼睛里掩飾不住地喜悅。「我給你帶來個好消息!」
他不顧我疑惑的眼神,把早就迭出來的那塊版面遞到我面前。
排在一串戰場形勢,國內外風雲旁邊,一個長方型方框,框住了一條啟示。一行黑體大字醒目地標示著:「國立netg大學、西南聯合大學、國立女子教育學院擬於近rì聯合招生,凡應屆往屆中學畢業生,皆可憑畢業證書投考。」下面列著詳細的考試時間、地點及其細節。
我獃獃地看著這份《大公報》,大腦一片空白。
他興奮地給我指著,說,「在netg考試,不算太遠。還允許同時投考兩所學校。」
看我默不作聲,他頓了頓,小心地說,「國立女子教育學院不收學費,學校還會衣服、鞋子。」
似乎有一隻手,反覆擰著我的心。「即便去試試也好。如果考中了,也算有個出路。」
半晌我才勉強克制住胸中翻江倒海般翻騰著的各式各樣的感情,啞著嗓子說,「對不起,勞您費心了。這個……可能我去不了了。」說著,我緩緩扶著八仙桌站起身,只覺得身板有千斤重。
他略楞了一下,馬上伸出手想扶我,又迅縮了回去,然後低頭找著什麼。我站起來往櫃檯走,他忙轉到我面前,手一伸——掌心竟然放著一摞現大洋。「你拿去當路費盤纏吧。最好打聽個同路的考生,一路也好有個照顧。」說罷,就把大洋放在旁邊的櫃檯上,起身就走。
「長官」,不知為什麼,這個稱呼用在他身上我覺得十分彆扭。我追上去,把錢放在旁邊的桌上,「這錢我不能收。」
他眯著眼笑笑,似乎並不意外,眼神泉水般清澈,「當你借我的吧。考上女子教育學院再還我就行了。你不用覺得欠我的情,好好讀書考試就行了。」
「不,不是因為這個。」我囁嚅著,尋找著話語回絕他的好心。「我……不準備再讀書了。家裡還得我照顧。」我低著頭快說完,再也忍不住鼻子里酸澀的感覺,趕緊一扭身步進裡屋。
只聽得謝老三略帶惋惜地向他訴說著什麼,「尋個好人家」之類的字句夾雜著6月chao熱的空氣向我襲來,逼迫得我幾乎窒息。我甚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