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何須與君話凄涼

第七章 何須與君話凄涼

「這擺明了替侄子侄女要壓歲錢來了!」石掌柜用手對著兩個點了點,轉頭對著吃酒喝肉的人們說道。

「你石大掌柜能缺這點銀子?」

「我認識的石大哥可沒這麼小氣嗷。」

「真是的,石叔叔羞羞。」

「誒,張老哥,你家小子怎麼像個女娃娃一樣只會說羞羞啊。」

眾人起鬨,笑意滿堂,其樂融融。

石掌柜罵罵咧咧,給了聞易行二人一個小袋子。

「掌柜的,這次我可就不推脫了。」聞易行哈哈笑道。

「滾滾滾,趕緊滾。」石掌柜抬起腿對著主動撅起屁股等著踹的聞易行就是一腳。

臨出門,季文鳶說道:「小女今晚戌時一刻在青玉台上有一場獨琴,諸位可得來捧捧場啊,不然小女第一次上台,底下冷冷清清的,可是彈不下去的。」

「對對,老夫說一句,這季丫頭的琴技一絕,你們這幫臭小子晚上要是不來可是要虧大發的。」張老用木拐戳了戳地板,說道。

「那還用您老說嗎?沖著弟媳婦這仙子的氣質,咱也得去湊湊熱鬧啊,大夥說是不是啊?」那被稱為沈桃的滿身酒氣的女子走上前一把摟住石掌柜的脖子,一仰脖,喝了一大口酒,說道。

石掌柜把她從自己身上扒拉開,惹得沈桃一臉嫌棄,好像在說,老娘還不樂意掛你身上呢。

「前幾月鎮子南頭有一道琴音傳出,音律一變再變,其中有朦朧的大道孕育其中,應該就是季姑娘撥弦而出的吧,了不得了不得,我也想再好好品一品其中的味道。」那儒生模樣的秦先生輕聲說道。

堂內大夥此起彼伏的應和道,甚至那李四時放言說晚上誰不去就跑去他家扒了他的褲衩掛鳳仙酒樓的門前三禁上,惹得石掌柜一巴掌呼在了李四時的腦殼上,嚎叫不止。

「那小女就先在此謝過諸位了。」季文鳶對著堂內施了個萬福,轉身離去。

堂內依舊歡聲笑語,久久未歇。

聞易行領著季文鳶走到了對門的治世醫館內,鄒還願還是一如既往的低頭看著書,並沒有因為快要過年了而表現出有什麼不同。

「神醫,我攜內人和家中兒女,給您拜個年,感謝神醫三年前救了小子一命。」聞易行抱拳一拜。

「年年都說這話,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鄒還願破天荒的打了個哈哈。

季文鳶向前一步,對著鄒還願施了一個萬福,「鄒先生不能這麼說,救命之為,恩同再造,若當時不是有您出手,怕是我此刻已經成了寡婦了,那還會有如今家中的三個小娃娃呢?」

鄒還願站起身來,從櫃檯下面拿出一個包裹,遞給了季文鳶,「我這一個小小醫師,不救人,還能做什麼?季姑娘以後莫要再如此見外,不然我以後可不會再幫你們了。」

季文鳶連忙稱是,順手接過小包裹,裡面不是錢幣,而是幾斤香茗。

「我這醫館不怎麼賺錢,家中積蓄也是少的可憐,不好像石掌柜一樣出手大方,便贈與你們四斤清真香,有些拿不上檯面,兩位莫怪我小氣吝嗇便好。」鄒還願輕笑道。

季文鳶打開包裹,輕嗅了幾下,笑道:

「雖然清真香確實不怎麼貴重,而且這份裡面的金沙降,安息香,甘香和速香皆是凡品。」

季文鳶說道,鄒還願意味深長的笑著看著這正在分析幾份清真香的仙子,沒有說話。

「但這每一份里的二兩蒼朮,卻是正值梅雨時節,自句容縣茅山取得的細梗真品,蒼朮易覓,真品難求啊,僅是這幾兩蒼朮,就能讓這清真香貴上不知幾許,鄒先生出手並不如自己言語那般小氣吝嗇啊。」

鄒還願哈哈大笑,他到了這個鎮子上之後,除了將半隻腳踏入鬼門關的瀕死之人以自己的精湛醫術拉回陽間的時候會如此笑道,再無可能聽到,聞易行訝然,這神醫平時冷冷清清的,怎麼突然這般豪邁,就是因為自家媳婦兒點評了幾句這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香茗嗎?

的確如此,只是因為這幾句點評。

「沒想到季姑娘有如此見識,我真是敗下陣來,聞兄弟,你福命不淺啊!」鄒還願笑道。

聞易行聽到這,自豪的抬起胸脯,和神醫道了謝,就領著季文鳶出門往家趕去。

————

聞易行二人回到家,讓王嬸幫襯著給幾個娃娃換好小衣服,數出十兩銀子,遞到了王嬸手中。

「哎,聞小子,你結過這個月的月錢了,這我可不能再收了,再說這也太多了,我一個老婆子,也不拖家帶口的,用不著這麼老多銀子。」王嬸連忙把錢推了回去。

聞易行硬是把錢塞到了王嬸的手裡,雙手死死的攥住,不讓她再推回來。

「聞小子你手撒開,我這還有娃娃剛沒擦乾淨的尿咧,別臟著你們的手。」王嬸見狀大驚失色,竟隱隱有要跪下去的動作。

聞易行連忙攙扶起來,替她撣了撣衣服,絲毫沒有因為王嬸身上有些髒東西而顯得嫌棄和不滿,反而重新握住她的手,輕聲說道。

「王嬸,這兩個月要是沒有您,讓我們夫妻二人要照顧這三個小不點,天曉得要多麻煩,這不是多虧了您嗎?再者說了,從我們到這懷安鎮以來,一直都是您自己一個人過日子,過個節日吃個團圓飯,也是自己對付對付就過去了,衣服從來都是這麼兩件,是不是這倆月衣服又被這幾個不聽話的小崽子抓破了幾個洞?您不還是自己縫補縫補繼續湊合穿著嗎?」

「王嬸,咱日子不能這麼過,每次瞧著您一個人出來一個人回去,我們也看著不好受,這錢您拿去買兩件新衣裳,一會過來幫我們擀擀麵皮,包包餃子,晚上這團圓飯您和我們一起吃。」

聞易行說著說著,王嬸竟流下淚來,她想說什麼,但卻只是張張嘴,不知道說了幾聲謝謝,季文鳶也走上前來,同樣握在了王嬸的手上。

「王嬸,說到底,您也算是這幾個娃娃的乳娘,您就別推脫了,等他們長大了,還得叫您一聲乾娘呢。」

聽到季文鳶這般話語,王嬸徹底綳不住了,哭出了聲,她從小到大,何曾被如此對待過。

在一個封閉陰暗的屋子內待了整整二十年,永遠面對的都是冰冷的人和事,哪曾遇到過這種時刻?自己在小鎮中別人家當月嫂,也是當個苦力照顧孩子,誰曾說過,逢年過節可以讓自己一個外人和他們一起吃團圓飯?

那是把自己當了家人!

此時的王嬸,心中出現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她看著這個在鎮子里從來不被看好的年輕小伙,感覺他身上散發出的光,是如此的柔和。

好不容易才止住哭腔,聲音略微顫抖,「以後這幾個小娃娃我會保護的好好的,但這認乾媽的話語,你們就當沒說過吧,這是萬萬不可的。」

聞易行哈哈一笑:「王嬸,您以後逢年過節,來敲敲我家門就行。」

————

戌時眨眼便至,聞易行和季文鳶包好了餃子,放在廚房的案板上,蓋了起來,從箱子里取出了白玉七弦聽雨琴,補好了妝容。

這臨出門前,還聽見聞易行小聲心疼到,這好端端的琴,非要摔去一角,季文鳶聽后掐了掐他腰間的肉,惹得聞易行嚎叫連連,問道:那還不是賴你?

聞易行苦不堪言,連連稱是,幫忙抱起聽雨琴,出了門,王嬸和她叫來的兩個接生婆,一人抱著一個娃娃,裹上小棉襖,跟在兩個人身後,向著小鎮中間走去。

這裡是一片空曠的地段,中間偌大的青玉台,是這一片唯一的物件,但這時,周圍早有人搭好了幾座簡陋的茅草小屋,裡面各放了一個可以添置煤炭的小火爐,坐在這裡,等著一會的藝會開始,不少人聽說今兒個有聞小子的小媳婦兒的獨琴撥弦,都想來聽上一聽,一來二去,這青玉台前的地方便座無虛席,甚至比往年的人更多,站著等待的人也不下少數。

這張老頭慣例上台,說幾句不痛不癢的開場話,便下台,開始了除夕的節目。

伴著這不知幾時才能停歇的小雪,演了幾齣宮廷里的諫諍戲,演了幾齣幾十年前兩座皇朝的奠基之戰的皮影戲,演了幾齣北方舞,就是沒輪到季文鳶上台。

這幾項都是每年必出的節目,底下大夥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除了個別的吞劍入腹和口噴烈焰的絕活百看不膩以外,剩下的節目都沒什麼看頭。

中間小茅屋中,和張老坐在一起的秦先生一直在眼觀鼻鼻觀心之外,甚至連平時最有耐心的石掌柜都和其他人一樣開始等的有些不耐煩了,更別說那暴躁的沈桃婆娘。

這一個半時辰就在這百無聊賴的節目上,逐漸接近了尾聲,直到此時,才有一內著墨綠色旗袍,外披純白雪貂的天仙女子,輕抬蓮步,踏雪而行,抱琴登台,走到了提前放好的琴台和椅子旁邊,將琴放好,對著大傢伙施了個萬福。

「對不住諸位了,小女才將琴弦調好,請諸位莫要責怪。」季文鳶輕聲說道,底下人們本來一肚子不耐煩,但隨著這台上仙女的天籟之聲傳出,瞬間就感覺,自己多等這麼久,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旁邊的張老不著痕迹的擦了一把汗,這節目順序是他編排的,本來想著給大傢伙賣個關子,才把季文鳶放在了最後一位,但沒成想,他們對這丫頭的興緻竟然這麼濃郁,要不是季文鳶剛剛那一句話把責任攬了過去,怕是自己這身老骨頭還得遭人罵上幾嘴。

季文鳶剛剛坐下,就有個身影屁顛屁顛的跑上台,撐起一把傘,為她遮著風雪。

季文鳶輕笑若曇花,伸手撫弦,傳出一串清脆泠泠之聲后,開口說道:「小女知道,我家夫君自從到了這懷安鎮上后,沒少聽人詬病,說他沒什麼本事,怎麼娶到的小女,無論怎麼看,我們都不像門當戶對的夫妻。」

「確實,他既不能文,也不能武,他既不是擁兵無數的大將軍,也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欽差大臣,他一無所有。」

聞易行聽到這裡,即使再厚臉皮,當著這麼多人把實話說出來,還是羞愧的低下了頭,下面的人們沒有說話,心裡卻確確實實的在想著為什麼。

「即便如此,他聞易行在我心中,仍是那敢逆天下萬萬人,只為我孤身登樓的大英雄!」

「我,前任琴絕季樓雨,現如今聞易行之妻季文鳶,此生無悔矣!」

「此後再無季樓雨!」

台下嘩然。

琴絕?聞小子的媳婦兒是江南四絕?

那個玉玲瓏上第四的季樓雨?

那個除宮商角徵羽以及變徵變宮七律之外,又自創雲,嵐雙律,七律變九律的天才女子?

那個撥七弦可九變,又一變可九化,能奏出九九八十一種世間情愁的千古大才?

傳說琴絕季樓雨的琴音與道同,聽琴悟道可親道,有「自悟大道三十載,不如聽卿琴一曲」之說,可謂是對其美譽到了極點。

可他聞易行憑什麼?

台上的聞易行季文鳶二人,不知道台下人們心裏面想的是什麼,只是聞易行低著頭,季文鳶抬著頭,看著彼此。

擁攬萬千星辰入懷,不及你一人入懷;

目見千百絕代佳人,不及你一人入目;

不及你,都不及你。

日不飽食,何懼;

含辛茹苦,何懼;

披星戴月,何懼;

生死行塵三千里,又何懼!

只願,日夜長伴君身側,目中星辰皆是你。

是你,都是你。

「請聽小女的這一曲《與君書》,三千里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何須與君話凄涼?」

季文鳶手落琴弦。

此時,一位牽著坡腳驢子的老頭,默默地站在了人群的最後方,靜靜的看著青玉台上的那一對璧人,久久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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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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