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劍凈塵
蔥指輕撥,弦音顫顫。
台下眾人先後閉上眼睛,明明無人睜眼,卻依舊看到一幅畫卷隨之展開,所有人感到自己彷彿身臨其境,玄妙無比。
琴音裊裊,飛雪中的撫琴女子眨眼間便消失不見,而場景變成了一座建於湖中的七層樓閣,正門上掛有一門匾,寫有「聽雨樓」三個湛金大字,若天巧之為,自然而成,意得位,勢聯屬,形神俱在,觀之則心神靜定。
通向聽雨樓的道路,唯有正門前以文石而作的平橋一座,雕鏤雲物,極其精工,小雅小俗俱在其上,多了一絲仙氣,也多了一絲凡塵氣,而橋下的湖中則有幾隻紅而帶黃的朱魚若隱若現在幾株蓮花周圍。
此時天降細雨,朦朦朧朧,飄飄渺渺。
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第七層樓閣之上,那裡門扉大開,有一身著白衣面帶輕紗的女子端坐其上,遺世而獨立,不見其容不聞其音,卻仍讓人感覺到,此女只應天上有。
仙子身前有一白玉琴,撫琴而奏,湖邊聚集的士子即興賦詩,身上泛著白色的光芒,極其符合現在的意境,而身份稍貴的,則可立於橋上,也可圍於樓閣,只有幾十人可在聽雨樓內飲茶賦閑,但無人可登上六層。
然而突然間,此刻如詩如畫般的場景被一股煞氣打斷了去,後面一幫身上冒著灰色光芒的人擠開了人群,直上聽雨樓七層,那是一位名將之後,在這江南一手可遮半邊天。
「琴絕季樓雨,如今被人指控,與巫蠱之禍有極大關聯,與我等走一趟。」
針落可聞,所有人都聽得見。
士子嘩然,百般不信。
「小女潔身自好,何曾與這巫禍有半分關係,公子怕是說笑了。」女子音若天籟。
這身披甲胄的年輕公子森然一笑,拿出一紙黃金紋龍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聽雨樓琴絕季樓雨,與巫禍之人暗中勾結,欲加害於朕,特請司隸校尉慕容濤將之擒拿,違令則可立地正法。」
「怎麼,是隨我走一趟,還是在這裡解決?」
季樓雨笑了,這一笑,風雨隨之一滯,天地失色。
「欲加罪於小女,何患無辭。」
慕容濤向季樓雨走了幾步,低語說道:「若是你可委身嫁入我慕容家,這回去和面見皇上的時候,我就說你自刎而死,而你,則可衣食無憂的過完這一生,怎樣?」
「慕容公子這是要將小女變成籠中雀啊。」女子搖了搖頭,這位於江南的大翌皇朝,早已敗絮其中,皇帝不早朝,昏臣當權,早已腐朽不堪,這聖旨真偽,誰都能看出來。
這皇朝,不待也罷。
這身份,不要也罷。
這命,沒了也罷,無所謂了。
季樓雨走到窗邊,凄然一笑,對著窗外大喝道:「我季樓雨,與巫蠱之禍的確有關!」
樓內慕容濤咧嘴笑道,其身上的灰色光芒愈發漆黑,最後化作一股黑色張牙舞爪的鬼怪模樣,大喝道:「聽雨樓內者,殺無赦。」
而外面的所有人,身上的白色光芒逐漸暗淡,也都變成了黑色鬼怪,毫無秩序的逃離這是非之地,與一開始的滿身仙光吟詩賦閑的模樣大相徑庭,嘴裡還不停的喊著。
「沒想到這季樓雨竟是蠱惑人心的妖女。」
「該殺,該千刀萬剮。」
「剁碎喂狗才解氣。」
污穢之詞層出不窮,季樓雨苦笑不止。
懷安鎮的人們以局外人的身份,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他們聽說過近幾年南邊大翌皇朝的巫蠱之禍,是翌平帝年老后不願死去,希望飛升成仙,結髮受長生,永統世間,但其卻久久不得道,逐漸老去,其下的寵臣水衡都尉此時以有人用巫蠱的手段阻止皇帝成仙,欲想造反為由,讓自己得了大權,大肆在朝廷內外清除異黨,國內八州之地新立十二座監牢,但凡有人被上報與巫蠱之禍有關,無論是否確鑿,都會被關進去,而舉報者則會根據階層得到不同的賞銀,關進監牢的人,丟命都是遲早的事兒,隨便造謠說句不負責任的污衊話,就能得道一大把銀子,誰不樂意去做?
一時間大翌皇朝的百姓苦不堪言,水深火熱。
而掌管這巫蠱之禍的,哪裡是翌平帝,分明就是那小小的水衡都尉,而這太尉慕容不予之子慕容濤,想得到這季樓雨早已是人盡皆知,但現在誰願意與巫禍沾上半點關係?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站錯了位置,那就是掉腦袋的大罪!
此時看聽雨樓外,本來滿身閃爍著純白光芒的江南士子瞬間變成了無數黑壓壓的鬼怪面容,從聽雨樓內傾瀉而出,無窮無盡,懷安鎮的人們看到這裡,心裡一寒,暗嘆世道不公。
正在此時,他們卻看到,這無盡的黑暗中,有一抹微弱不堪的光點,逆著這黑暗洪流向著聽雨樓走去。
唯一的光,搖曳而動,彷彿隨時會被這無盡的污穢淹沒,但他仍孤身而上。
是一個身著青色布衣,身材瘦弱的弱冠青年,懷中抱著一個古樸卻毫不起眼的劍匣,上面沒有任何紋理,他朗朗開口道:
「天下的道理千千萬萬,我聞易行所知甚少,所明更是少之又少。」
「但至少,我也明白,老子家村口的狗都沒你們這麼不要臉!」
懷安鎮的人噗嗤一笑,這小子,確實不像是會講什麼深奧道理的人,永遠都是通俗易懂且露骨。
「前腳讚美仙子,後腳就當這牆頭草了?還有你他娘的慕容濤,好歹也是當朝太尉之子,用這麼卑劣的小手段?我家村裡的鼻涕娃娃看見都得笑話上幾天幾夜,就連我家狗子都不帶用的!」
雖然言語粗鄙不堪,但這逆流而上的行為,著實讓懷安鎮的人們欣慰很多。
終於,聞易行登上了幾乎無人踏入而如今被人一踏再踏的聽雨樓第七層,站到了季樓雨旁邊,對著慕容濤。
已經化作厲鬼模樣的慕容濤命令其他的手下,對這一男一女下了死手,沒有意外,聞易行一招不會,只會用劍匣幫季樓雨擋下她顧及不上的槍尖與刀刃,這劍匣被他當成了板磚一般。
「公子不會用劍嗎?」季樓雨一邊應付士卒,一邊問道。
「不會啊,我就是看不下去了才上來的,但是我忘了自己啥也不會了,老爹跟我說這破劍匣是一個真正的仙人給我的,可他也沒告訴我怎麼打開,氣死我了,小心!」聞易行看到一支暗箭射向了季樓雨的後背,他來不及揮舞自己的大型板磚,只能一步踏出,用自己當肉盾,幫季樓雨擋下了這一箭。
「狗-娘養的慕容濤,你對付一個姑娘還用上毒箭了?!」聞易行感覺自己身體越來越不聽使喚,季樓雨疲於應對其他人,其中有一位真正的武道小宗師。
她實在是騰不出手來救助這位本是來救助自己的窮酸公子。
旁邊的士兵幾刀劈在了聞易行的背上,血肉綻開,鮮血直流,卻沒人看見,這血液流到劍匣上的時候,被它吸納了進去。
季樓雨終是雙拳不敵無數手,她的右肩被一槍炸開,穿了個通透,一個踉蹌,跌到了聞易行身邊,鮮血順著她的右肩流淌下來,她無意間扶到了這毫不起眼的劍匣,其血液也被慢慢的吸了進去。
聞易行徹底無法動彈,當他看到慕容濤一步一步走上前來,欲要一刀要了這身邊仙子的命時,心中大喊。
「我要你這破劍匣有個屁用!連個人都救不了!」
不知道這句心語是不是刺激到了劍匣的自尊心,竟隱隱有沉悶的嗡鳴之聲,自匣中傳來。
「你他娘的聽得懂老子的話啊,還不趕緊救人!」
此時慕容濤的刀刃已經架到了季樓雨玉頸之上,他獰笑著問道:「季樓雨,本公子給你臉你卻不要臉,那你就去死吧,等等,你還有什麼話說嗎?本將軍最喜歡看著你們這種高高在上的人們趴在腳邊求我不要殺你們的樣子了,有什麼能比那哀求的神情更讓人來的爽快嗎?」
季樓雨卻沒有回應他的言語,而是轉過頭,對著聞易行柔聲說道:「我從小就是孤兒,自從入了這聽雨樓,從未被人以真心換真心。」
「這些世子士子將軍子,誰是真心喜歡我的呢,都是為了用我造勢罷了。」
「我其實只是想過一過那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拿的日子,但也只是想一想罷了。」
「更別說這有人可以為了我擋在萬萬人之前了,雖然公子文不能武不就,但你為我擋住這一箭,卻讓我看到了一絲希望。」
「公子,若是有來生,能不能早一點來找我?」
季樓雨開心的笑了,她從未如此開心的笑過,卻又凄戚而決絕。
慕容濤異常惱火,其身上的黑煙愈發高漲,面容愈發扭曲,他大吼道:「臭婊子,真當自己是什麼貞潔烈女了?嘿嘿,這就讓你變成一灘爛泥,還談什麼來生,陰曹地府里談去吧!」
說罷,便抬起手中刀,向下砍去。
季樓雨閉上眼睛,又再次默念道:「一定記得要來找我。」
聞易行此時雙目通紅,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啞道:「歡喜當此生,何須來生。」
聲落匣鳴,不同於之前似有似無的聲音,其聲音發出一道無形的聲波,彈開了欲讓仙子人頭落地的血腥刀刃。
「既以通鳴,可敢助我?」
劍匣隨後漂浮起來,獨自懸於半空中,微微震顫,其氣勢令周身污穢無法向前半步!
一時間通天徹地。
匣上升紋理,龍鳳雲中戲,麒麟踏祥雲,瑞獸滿天地。
而此時睜眼見狀如此的季樓雨心中似有共鳴,輕聲道:「琴來。」
遠處不知何時被打翻在地的七弦白玉聽雨琴應聲而來,懸於季樓雨身前。
琴劍共震,愈演愈烈。
此時這對年輕男女心中,隱隱約約的出現了幾句言語,隨後二人一應一喝,緩緩道來。
「雨落聽雨。」
「塵落拂塵。」
「靜聽樓外西風過,任憑細雨落琴弦。」
「輕拂沾衣身上雪,三尺寒光照紅塵。」
隨著這幾句言語輕輕傳出,琴音滌盪,撞到了劍匣之上,這劍匣瞬間打開一道整齊的缺口,照射出一道虹光,將聽雨樓的房頂沖碎,斬斷隨風而墜的細雨,破開低沉陰霾的雲霧,直至九天之上!
這道虹光沒入天際之後,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但方圓三里之內正在下落的雨滴陡然於空中一滯。
隨後狂風起龍捲,所有雨滴逆流而上,順帶著樓下的環形湖水,向著龍捲風眼匯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