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也想見她
春日已到,國子監內的柳樹已紛紛抽芽發枝,一番新機盎然。
這日監內照常是朗朗讀書聲,柳遇春坐在李子甲的左側,拿一本《大學》只是看著,看了半天也沒翻頁,也沒讀出聲。
「前夜你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人就沒了。」柳遇春還是盯著書看,像是在自言自語。
「有人沒人,也一樣熱鬧。」李子甲手上的書遮住了臉,看不到神情,只是聲音中帶有一絲愉悅。
「你到底去了哪?」柳遇春轉過臉來看向他。
「去哪不重要,重要的是際遇。」李子甲還是埋頭在書中。
柳遇春察覺到他不同往常的一絲怪異,皺著眉問道,「誒!你這是怎麼了?你平常不這樣的啊?」
誰知他搖頭晃腦道:「今日的我非昨日的我,昨日的我已過去,今日的我有新的生機。」
「哦?新的生機?你怕不是遇到一敲木魚的被提點從此堪破紅塵歸入我佛了吧?」柳遇春說完卻見他遲遲不回,便一把打下他的書,只見他兩眼獃獃地看著前方,嘴角高高上揚,紅光煥發,柳遇春因此又說道「嘖嘖,我看不是堪破紅塵,是墜入紅塵了。」
李子甲這時才回魂,問他說了什麼。柳遇春意味不明地笑道「我說某人瘋癲了,腦瓜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李子甲聽聞假裝咳了兩聲,以飾尷尬,「你不是問我前夜去了哪。你可知道那位名冠中原的名姬杜十娘嗎?」
「當然。怎麼,你遇上她了?」
柳遇春不以為然道。
他笑容洋溢,重重地點了兩下頭,「我想啊,天底下沒有哪個男人見了她不為之傾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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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哪來的粉花瓣兒打著旋兒從木窗外飄過,有一絲光穿透薄雲照進窗內,一時間迷了李子甲的眼睛
,讓他恍惚間又來到了前夜的小院
,直教人無法忘懷。
月明星稀,清風微撫。李子甲站在紗簾之外,久久未發一聲。
「公子?」簾內的人微聲道。
李子甲這才撩起紗簾,走了進來。映入眼帘的是端坐在梅花式小几前的一位散發的白衣女子,只見那人青絲長垂,兩彎細細柳葉眉,雙目含情,紅唇輕啟,兩腮態生櫻紅之色,舉手投足間天然一段風情。李子甲不禁看得兩眼出神,卻也不動聲色地按耐住
狂跳的心踱步到小几前,以防露出痴態來。
十娘抬起右手示意他請坐,李子甲會意,兩人相對而坐。李子甲這才注意到小几上放著一套青玉茶具。這時十娘掩面輕咳了數聲,方才平息,
遂端起茶壺各倒了兩杯茶,一杯推至他面前。
李子甲見她咳嗽不止,本意欲探問,又覺有所唐突。
「這是我剛煮的茶,請相公喝茶。」十娘輕柔地道,「蔽舍並未備酒,若相公要小酌幾杯,我可派人到前院去取。
」
「不必,這樣就很好。」李子甲端起茶杯,放在鼻前聞了聞茶香,又看了看茶色,才送到嘴裡小啜幾口,「湯色清澈晶亮,香氣清芬,又呈淺杏黃色。而茶芽滿披白色茸毛,如銀似雪。此茶入口甘醇清鮮,回味無窮。」李子甲放下茶杯,看著她道,「白毫銀針,是嗎?」
「相公竟識得此茶,正是白毫銀針。」十娘掩口咳了幾聲,稍壓下咳意道,「此茶素有『茶中美人』的美稱,是我所最愛。有詩曾曰『仙芽撥動巧分香,玉指纖纖引興長。宛見仙娥天上降,亭亭玉立水中央。』說的便是此茶。」
「原還有此番詩賞,我卻不知。」
「詳聊幾番,還不知相公姓名,實在失禮。」
「鄙人李子甲,是我失禮,竟還未問姑娘芳名,太冒失了,請姑娘見諒。」
「杜媺是媽媽給我起的名字,我排行第十,相公叫我十娘便是。」
「十娘……」李子甲看著十娘的眼睛吟喃而語。
十娘見狀,執絹掩嘴,輕笑出聲,更是看得他移不開眼。
正在此時,
杜十娘的病卻又犯了,止不住的咳了起來,李子甲見狀連忙站起身走過來,為她順背。等杜十娘稍緩之後,李子甲方才問道是何病因,有否用藥。
十娘道:「本不是什麼大病,不過染了風寒罷了。只是之前並不在意,不想現下卻已積成急症。也有去拿葯,只是總不見好。」
李子甲又問是在哪拿的葯,都有些什麼病症。
十娘笑道:「這本是我自己的事,相公不必因此而擾。」奈何李子甲再三追問,十娘只好一一道出原委。
「原是如此。望十娘好好珍重身體,萬不可再這般不顧自個兒了。」李子甲皺眉道,「說了這麼久,喉嚨又不舒服了吧?先喝口茶潤潤。只是不知屋內可有潤喉之物,茶終是不能治理的。」說完李子甲便起身倒茶,十娘舉杯相迎,卻不料他一時沒拿穩,茶壺偏了方向,竟倒在了十娘右手上,水又順著手腕往下打濕了一大片袖口。
李子甲見狀忙收了水壺,又是慌亂地作揖道歉,又是從懷裡掏出一方絲巾去擦十娘手上的水漬。十娘看了他這副模樣只是想笑。
微黃的燭光搖曳,藏青色的絲巾柔柔地從藕一般嫩白的手腕撫摸到軟若無骨的手心,又從拇指到小指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抹過去。二人的體溫隔著這層薄薄的絲巾相融,一個滾燙,一個冰涼。李子甲心中緩緩升起一股別樣的情愫。
當抹到無名指時,十娘驀然輕抽出手,驚醒了拿著手巾的夢中人。
「相公不必掛懷,不過是件小事。勿要因我擾了相公來此的雅興。」十娘垂首道,「不若讓我為你撫琴一曲,可好?」
「久聞十娘琴曲了得,今夜本應聽一曲方不負你盛名。但我今夜並非為聽琴而來。我之所以壓下重金求你此夜,乃是聽到你與媽媽的談話。你既已得急症,媽媽卻還讓你接客,我實是看不過,卻又不知如何為你申辯,因此便買下你此夜,媽媽得了錢財自不必說,你也可以安睡無憂。」
杜十娘在紅塵場上風霜了十年沒料到會有人如此,倒不知該如何應對,只是道:「你我萍水相逢,相公何必為我這樣?」
「只是不忍看到有人受苦罷了。」李子甲望著她的眼眸,起身,對她道:「天色已晚,十娘好生歇息吧,我也該回去了。」
他這般說,杜十娘也是真的意外了,與他說道:「相公不在這裡歇嗎?」
「不了,今夜與卿相談,甚感歡愉,不日我會再來拜訪,望卿萬要珍重身體。」
李子甲說完向十娘作了一輯便走向屋外,杜十娘正想送他,卻被他婉言謝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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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東風陣陣,吹的窗邊的書簌簌作響,有位監生的紙張不慎被風吹到地上,使得他不得不停下品讀,彎腰去撿紙。
「所以,你就這樣回來了?」
柳遇春道。
「對啊,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什麼問題。什麼問題也沒有。」
——實在是太有問題了!柳遇春心裡想到,這位兄台花了這麼多錢就是為了和美人聊聊天?
「這樣的妙人兒我倒是也想見見了。」
柳遇春笑道,「擇日不如撞日,今夜如何?」
「好吧,不過只是讓你見一見。」
「這是自然。」
此時夫子朝他們走了過來,二人見了連忙正襟危坐,拿起書也裝模作樣地讀了起來。
時間易逝,眨眼便到了傍晚,驕陽慢慢染上火紅,西邊彩霞盡現。
夜幕漸漸降臨,柳遇春打點妥當便走出房舍,正巧碰見從西邊房捨出來的李子甲,只見他頭戴著金絲嵌寶冠,身著一件縹色的圓領長袍,腰間一條五色纘花結長穗宮絛束著,雍容雅貴,儼然是位翩翩貴公子。
這長袍乍一看並不覺得有什麼,可仔細一觀,就能觀出點名頭。
其時正是陽光正暖的時候,橘紅的大圓球好似就在不遠。長袍上隱著的雲紋因光線的照射與著身者的走動竟漸起流動,其色光更是百變多樣,猶如活在袍上一般
。
看遍天下,恐只有皇家宮貨才可比擬。
柳遇春雖並非凡夫,可這件錦袍也讓他為之一訝。
「為了去見美人,你倒是有心。」柳遇春又細細打量了他一番,「平時你也穿著不差,不過我看那些東西都抵不過你這一件。」
「那是當然。既已妥當,咱們就走吧。」說著李子甲便大跨步要走了。
「誒,等等,你提的是什麼好吃的?」柳遇春幾步追上他,指著他右手提著的幾包用油紙包著的物什問道。
李子甲睨他一眼,只是笑著說:「甭想,反正不是給你的。」
「嘖嘖,這是見色忘友不錯了。」
二人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不一會兒就已能看見怡春院門口。
一路上李子甲嘴上雖說著話,心裡卻在想著她。
想著她還咳得那麼厲害嗎?
想著她夜深有沒有睡得舒坦?
想著她一日未見,媽媽還有沒有逼著她做這坐那呢?
臨到門口,李子甲有些情怯卻也有些雀躍。
夜,悄悄道來。院內,依舊一片歡聲笑語,熱鬧非凡。李子甲與柳遇春腳不停歇,一步跨過門檻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