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給異鄉人的糖
「我是一個快要三十歲的孤兒,過去的生活似乎已經與我和解了,所以我來到了這裡。」我的眼神透過玻璃,看向空蕩的街面,說著一句連自己都聽不明白的話,與眼前這個臉上鬍鬚和皺紋交織在一起的中年人面對面坐在一間小麵館里。眼前一次性塑料杯里褐紅色的棗茶,冒著些看不清的熱氣,一股股,向上跳躍,轉瞬即逝。
我看到這些,總是喜歡想很多,自從去年逃離開始,我就越覺得自己精神和思想的自由,像是一個瘋子。是的,我將那種不告而別,稱為「逃離」。
我收回思路,因為坐在我對面的閻相文竟然對我莫名其妙的語句作出了回應:「你不應當覺得是生活與你達成和解,而是你對生活做出妥協,你放棄了什麼?」他看起來胸有成竹,似乎已經確信我是如他所講的一樣,一個對生活妥協卻要用和解來粉飾的人。
可是我究竟放棄了什麼?我第一次因為別人的話語對我過去的決定產生了質疑,看起來我放棄的實在是太多了,可他們真實的無論存在與否都沒有影響到我現在的生活。那麼一個人為什麼要建立那麼多可有可無的關係呢?為什麼閻相文會覺得我做出的這种放棄是一種妥協而不是解脫了一種束縛呢?我不必再去思考那些親密的人的想法,不需要顧及他們的感受,所有我未來相遇的人對我而言都是陌生人。那麼我就可以活得輕鬆自在,毫無顧慮。
我於是問他:「為什麼不會是和解?」
他看向我,直勾勾地,直到將我盯到發慌,才又說:「說和解,未免有點太自負了些,和解的詞典義是雙方達成互相的諒解,你與生活又搭不上話,就像是奴隸社會,你作為一個奴隸,逃離了主人的農場,你對外卻說是主人將你放了,這就是不真實的表現。」
「你這是什麼比喻,多少有些流氓。」我嘴上開著玩笑,但心裡卻有些不好受,似乎是認可了他的想法,但這會使我覺得難以招架。逃離,又是逃離,我的這個決定真的有那麼不堪嗎?我不知道。
呆愣了許久,直到那碗閻相文一直嚷嚷著說好吃的拌面被端上來,冒著熱氣,看起來也確實令人食指大動。直到吃完,才回過神來,這和我過去吃到的其它店鋪的拌面並沒有顯著的優勢,這或許也與我不會欣賞美食有很大的關係。除非是難吃到難以下咽,或者好吃到難以忘懷,否則對我而言都只是平平無奇。
想來也是,一家開在小村子的麵店,人家只是為了賺一份同村人早出晚歸的錢罷了,好壞一樣,也就沒有了動力去做得更好,我堅信如此。
「你和鄭修再沒消息嗎?他說你就像是一個渣男,騙完感情刪除聯繫方式轉身就走,簡直是無情。」吃到一半,閻相文突然問我。
嚴格來說我和閻相文就是在鄭修的引薦下相識的,那些一直擔心著我的朋友,我差點忘了,要讓閻相文別說出與我相見的事情,否則會讓我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
「別跟鄭修說,我目前還不打算回去。」
「你也是個奇怪的人。不過你既然說了,我肯定是不會將見過你的事情告知鄭修的,放心吧。吃完之後你要去哪?」
我看著他,說實在的,我並沒有想好吃完這頓飯要去哪裡,因為我並不認為她會尋找我,我只能保證有人去找她,將我留下的那封信交給她。可畢竟我們兩個已經是陌生人了,她沒必要因為一個陌生人的一封信就放下自己手邊的事情。其實說到底我還是一個自私且不自信的人,我這樣的人從始至終就註定了面對生活的失敗。想到這裡,我又覺得閻相文的話有幾分道理,我不敢承認,我竟然還奢求最後的體面。
我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據我所知你好像幾年前就在這裡做一個課題,待了多久?」
很明顯我的問題出乎閻相文的預料,他愣愣的看著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說,突然他像是在回憶,整個人的眼神沒有聚焦。許久語氣低沉著開口:「我不知道還要等多久那件事情才能夠沉冤昭雪,她死了你知道嗎?她死了,就死在我懷裡。等一切結束,我會離開。」
我對他說話時的語氣和說的內容很是疑惑,剛見到他時我還在想怎麼就只有他一個人。閻相文口中的那個她我是有印象的,是一個能歌善舞的姑娘,好像是藝術學院畢業,從事與傳統藝術有關的行業。我們並不熟識,見過幾面而已,但那個唱起歌來十分動聽的女孩,死了?我的身體感受到了一陣難以訴說的徹骨的寒冷,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梗在那裡。
閻相文那厭恨和痛苦交織的眼神,讓我明白那個女孩的死亡絕對不簡單。我頭皮發麻,抖動的手緊握著筷子,碗被敲得噔噔作響。因為緊張分泌的腎上腺素,帶動我的心撲嗵嗵亂跳,全身的血液迴流,胸膛滾燙,四肢冰冷,令我有種反胃的衝動。
閻相文此刻看起來是那麼痛苦卻又隱忍,我不太敢問究竟在他們身上發生過什麼,我只知道一條鮮活的生命或許是因為某些見不得人的原因而徹底消亡。我並非是沒經歷過生離死別,無論是陳斌和他的過去,還是幾個月前我親歷的父親的離世。我想到了與陳斌的最後一面,他說要去尋找一個公道,不單單為了那個女孩,也是為了林箜。
話里話外似乎表達著要直面林箜對他的感情的想法。我們兩個人實在很像,同一時間去尋求一種改變而選擇了離開現有的平靜生活。當然,我還是不願意去回想父親去世背後的真相。我幾乎能夠知道是誰做出來的,但我無法去面對真相,這或許也是我離開的原因之一。
再回神時手邊被喝了一半的棗茶已經冷了,我們兩個就這樣看著彼此,一言不發。我突然也沒了再聊下去的心情,拿起那杯茶,嘆氣,仰頭飲盡,對他說:「我接下來可能再往北走,西安,敦煌,蘭州,去找點我沒有接觸到的元素,放在我的畫里。」
「忘了你是個落魄畫家了,祝你一路順風。」他說,隨後招了招手表示離別。
我點頭,轉身離開小麵館。雖然不認同他對我的形容,好歹我也是個身價千萬的畫家,即使來源是繼承部分家業,但並不落魄。想著自己的處境和自己的行為,就又覺得自己似乎是真的很落魄,這不是矯情。在我看來精神需求雖然建立在物質需求上,但當一個人滿足了物質需求,卻找不到精神的出口,那這個人一定是痛苦的,沒有誰比誰更高級些。
走出門,我的耳機裡面響起陳粒的歷歷萬鄉,一遍,兩遍,很多遍。我沒有單曲循環,我只是不厭其煩地拿出手機,選歌。我沒有看到舊版mv裡面那種舊電影濾鏡下的令人感到唏噓喟嘆的場景,沒有十字路口徘徊著售賣氣球的男人,沒有來往的孩子,沒有溪流也沒有蘆葦。
只有奪目刺眼的春日的陽光暖暖地曬著一個異鄉人,現在的我除了陽光好像什麼都不配擁有,我覺得孤獨,恐懼。我有些歇斯底里,咒罵著刺目的光,咒罵著聽到一個個故事的自己,咒罵著世界,咒罵著生命。感覺自己就像歌曲裡面講的那般,走在異鄉,嘗著這裡限時贈送的糖。
我想起了三毛,想起了她的撒哈拉沙漠,她付出失去此生摯愛的代價,尋找到名為故鄉的地方。喜愛她在某篇散文裡面散發一切難以置信的幻想寫出她的前世,我痴傻得以為一切是真的,人一定有輪迴,一定有一地故鄉,只有在故鄉,人的魂才能得到安寧。可現在的我失去了未來一切美好幻想的伊始,沒有找到我的故鄉,哪怕是付出了我過去得到的一切,也沒有尋找到,沒有。霎時間我明白,這世界所有給異鄉人的糖都是苦的。
靈魂和肉體必然是獨立的,因為現在我清晰的感知到,思維在無邊際地發散,我的身體在木楞楞地往前走。就像是過去的某個晚上的一場夢,獨自置身在一片街區,入眼的每一處都是低矮的三層左右的破敗矮樓。明明是白天,可四周卻空蕩蕩。那一刻恐慌的情緒襲來,因為我從來沒有到過那裡。
也在那一刻我回憶起與父母在人來人往的早市上走丟,被整個世界遺棄的深深的無力感。我意識到這場夢更像是一個夢魘,深刻地紮根在我記憶最黑暗的,最不易被激發的地方。它是我走到這一步的一個誘因,一道潛意識。我知道我總想找出那個地方,我感覺那裡有什麼在等待著我,對我極為重要,我覺得夢中的那個地方就是我尋找的故鄉、歸宿。
從未有像這一瞬間那麼想要尋找到一個人,尋找到我的某位摯友,一處靜謐的地方,去傾訴,去喝個爛醉,去忘掉時間。我從口袋裡面取出一根煙,點燃,體會煙霧經過喉嚨流過肺部的感覺。翻開手機,音樂列表裡面的第五首,名為吞吐,一首很好聽但很少人知道的歌,我終於將歷歷萬鄉切走,換成了這首歌。
不怪陳斌總說我噁心,喜歡裝深沉,肖筱總說我賤,我也感覺自己太容易深沉了。所有人對我的勸誡總是這樣一針見血,都說我這個人愛裝,我的確愛裝,我享受著找到一首好聽的小眾歌曲,一個才華橫溢的小眾音樂人或組合,一本小眾但不平凡的書,一個別人沒有掌握甚至沒有聽說過的技能,以及知曉一切能讓人聽到后感到驚訝與新奇的事物。這些東西會讓我感覺自己在別人心裡是一個不同尋常而且深沉的人,這使我興奮異常。
我將心靈的享受建立在一切虛榮之上,我明白它,我戒不斷它,我躺平,我仍由這個惡習佔據著所有好情緒的來源。於是我做到了我自認為的極致,我離開了所有人,我選擇了我認為的高於他們的生活方式!做出那個選擇並踐行的我,就一定也是必然會成為高於他們的存在。他們困在生活里,和命運博弈,而我選擇超脫這一切,並對他們所做的嗤之以鼻。
現在我終於感受到了自己的扭曲和噁心。明明心裡想的是污齪的卻要標榜得那麼高尚,明明心裡認定一切就是這麼回事,可還覺得自己是在逃離。我在想現在的我究竟是對生活妥協了還是與之和解?我究竟有沒有做到超脫一切,讓自己高於生活?我的思想究竟有沒有受到過去建立的世界觀的束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種意料之外的明悟使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