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第 163 章
破空聲在耳畔劃過,陸知杭心下咯噔一聲,隨後自馬匹上墜下,他只來得及護住後腦勺,想著把致命的地方都護住,至少能留下一條命來。
只是,落地后沒有想象中的劇痛,反倒是觸及了一片結實冰冷,陸知杭略顯詫異地向後看去,卻見全副武裝的幾個侍衛將他穩穩地接住,發現他看來的目光,連忙鬆開手。
「駙馬可有大礙?」侍衛關切地問。
「無事,多謝諸位了。」陸知杭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平復下跌宕的心情,溫聲謝道。
雖說被人接住了,但被慣性從馬背上甩下來的感覺也不好受,陸知杭沒閑暇去檢查他身上酸疼的地方,抬眼就望向了雲祈。
晦澀的視線在半空中交匯,陸知杭在瞥見雲祈深邃帶著點血色的眸子時,微微一怔,片刻后才舒展開了眉眼,溫潤的嗓音壓低了幾分:「我沒事,公主無需憂心。」
「先……回去休息吧,待太醫診過後再說。」雲祈身形挺秀,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凝望著陸知杭,山林中涼風穿過枝葉拂來,吹得鴉色長發和殷紅衣袂飄飄。
不知是先前近乎窒息般的痛楚還是什麼緣故,雲祈的嗓音聽著有些許的變形,好在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皇帝四周的環境慌亂嘈雜的不少,並未有人注意到他的異常。
陸知杭輕輕地頷首,逐漸平和下來的視線環視一圈,便瞧見不少人都稍顯凌亂,就連適才還興緻勃勃的皇帝都眉頭緊蹙,他看了少許時間,最後在臉色蒼白的雲岫身上停下。
雲岫雖大他一輩,實則年齡還比聞箏大不了幾歲,陸知杭記得原著中寫到,他兒時曾從馬背上摔下來過,會比旁人更害怕也實屬正常。
「瞧我作甚。」雲岫有些脫力地鬆開攥緊的手,嗤笑一聲,"駙馬是覺得本王性子過於怯弱了?"
這話聽著有些許不客氣,陸知杭無奈地搖了搖頭,心下倒沒什麼不快,反倒溫聲地詢問:「皇叔要不下馬走著回去。」
雲祈能安然無恙活到成年,雲岫的功勞不可磨滅,畢竟是媳婦的皇叔,四捨五入也算他的親人了,陸知杭看得出來,雲岫如今不過是在逞能罷了,還不如另外派遣一批侍衛護送他。
陸知杭溫玉般的聲音剛剛落下,雲岫眼底閃過一抹詫異之色,他垂下眼眸定定打量著對方,沒來由地輕笑一聲。
「好啊。」雲岫睨了雲祈一眼,語氣輕快地應了下來,他現在坐在馬背上確實心煩意亂,哪怕極力剋制都被陸知杭看了出來,就是不知這善解人意的駙馬爺若是知道,自己背地裡三番兩次想拆散他們二人,又該作何想。
雲岫估算了從這裡到營地的時間不超過兩刻鐘,便鬆開了手中的韁繩,正要躍下時,四面八方猛然傳來騷動聲,不是那已經被射殺的老虎,而是趁著老虎引起騷動,匍匐前行,埋伏在此的刺客。
那數十支利箭伴隨著風聲向人群中飛射而來,站在最前方的侍衛,有幾個防備不及紛紛應聲倒地,慘呼聲和人群的驚恐聲使場面亂成一團。
「有刺客,快護駕。」張景煥看著漫天的箭雨,倒吸一口涼氣。
「這乃是我晏國的皇家獵場,怎會混進了刺客,你們是吃乾飯的不成!」皇帝險而又險地躲過一箭,怒不可遏地指著護在前方的侍衛罵道。
今日是他的六十大壽,先後遇到汝國挑釁,又是猛虎又是刺客,怎不讓皇帝惱怒,若說先前的老虎是意外,隨著刺客的出現,他就是再大意都明白,有人蓄意刺殺。
前方射來的箭矢大多數都被侍衛擋住了,剩餘的落網之魚卻讓處在後方的王公貴族們躲得好不狼狽,在錯落射來的箭矢中,其中一支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雲岫騎著的馬肚。
那匹馬兒本就因為混亂的場面而嘶鳴驚恐,穿破
皮囊的箭矢痛得它揚起脖頸痛呼一聲,想也不想就抖動著身體,想要躥出這危險的地方。
那匹馬的發狂可苦了雲岫,他先前因為抓緊韁繩而用力過度,身體有些許脫力,現在兩手空空正是要下馬的姿勢,被它這麼一晃,立馬就從馬背上跌落下來,失重的感覺讓他臉色煞白,刻意遺忘的記憶不期而來。
他少年時也是名動京城的人物,彼時父慈子孝,若非他年紀尚小,父皇又走得早,皇位尚不知落在誰手中。
雲岫記得清清楚楚,他十來歲時,對他疼愛有加的皇兄曾約自己去林園策馬,從馬背上墜落下的劇痛恍惚隔著二十年重新湧上心頭,皇兄隱晦勾起的嘴角深深烙印在他心中。
那次落馬後,往後一生的苦痛都源於此。
他徹徹底底成了個廢人,母妃讓他緘默不言,萬萬不能把這事與旁人說,而他瘸著腿喝著苦澀的中藥,無數次在夢中夢到有人救了他,可再次醒來,他還是那個廢人,一個不能生育的皇子,再怎麼受寵都註定與帝位無緣。
此情此景,與二十多年前那般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這次的雲岫在心如死灰中,沒有被摔斷腿,而是落入一道溫熱的懷抱中,耳畔一聲悶哼聲。
「皇叔……」陸知杭被震得雙手發麻,在對方站穩后連忙鬆開手,擔憂地望向馬背上的雲祈。
在箭雨來襲后,身邊的幾位侍衛就往前邊去了,眼見著雲岫掉下來,他總不好就這麼放任不管,這會的男主可還沒有孤軍奮戰的能力,就算是為了雲祈他也得救對方。
雲岫踉蹌幾下後方才穩住身形,想到剛剛的場景,臉色又是白了不少,他抬眸瞥了眼陸知杭,目光逐漸複雜了起來,低聲道:「多謝。」
「這些刺客是沖著陛下來的,皇叔還是先找個地方避避吧。」陸知杭勉強分了一絲神出來,說道。
他話音落下,又是一陣箭雨落下,那些侍衛手中有盾牌的還好些,沒有的人只能被活活射殺,血腥味在密林中瀰漫,刀劍拼殺的聲音震得人心頭只剩下涼意,皇帝更是肝膽欲裂,喊道:「都上前去,把這些逆賊全都殺了!」
每一支箭矢都是沖他來的,若非護著自己的侍衛足夠多,以他年邁的身體反應,根本躲閃不及,他精神緊繃著,根本不敢有絲毫的疏忽,可這再眾多的保護,總有估計不及的時候。
皇帝正要揚聲撤退,一支箭矢就成了漏網之魚,穿過層層防線朝皇帝的胸口而來,速度之快,讓人措手不及。
雲鄲的瞳孔映著那枚寒光閃爍的箭矢,還未射中就覺得胸口一陣刺痛,身體彷彿被糊了漿糊般,想動都動彈不得,急得他滿頭大汗,呼吸喘不過來,好似下一刻就要歸西了般。
「朕……朕要亡了嗎?」皇帝魂不守舍地喃喃自語,臨死之際什麼皇權富貴,美人佳肴都輕如浮雲,這一刻他只想活著,可他把這支即將取自己性命的箭軌跡看得清清楚楚,偏偏就躲不過去。
皇帝渾身上下都瀰漫著恐慌,還沒等他被箭穿透,身邊的雲祈就身形輕靈地擋在了他的身前,隨著一聲低沉的悶哼聲,幾滴血跡濺在了皇帝臉上。
「祈兒……」皇帝顫抖著手,像是有些不可思議自己竟然還活著,他神情沉重地看著為他擋下箭矢的雲祈,活到這把歲數,竟是頭一次覺得鼻尖酸澀。
「父皇……快逃。」雲祈忍著肩膀上的疼痛,啞著嗓音催促,他費盡氣力說完這句話,耳邊就聽到了陸知杭近乎嘶啞般的聲音,那一向溫和有禮的嗓音像是候鳥的悲鳴般,動人心弦。
「雲祈!」陸知杭眼睜睜看著箭矢射在雲祈的肩膀,鮮血染紅了半邊身子,只覺得渾身上下的血液都涼了半截,一時顧不上雙手的麻木感,踏著馬鐙就上了雲祈的馬背上,將人攬入自己懷中。
「皮外傷。」雲祈嘴角
掠起一抹輕慢地笑意,像是在說著什麼微不足道的事情。
陸知杭下意識就想解開衣物查看傷勢,剋制了半響才忍住衝動,他垂下眼眸看著懷中人不以為意的模樣,突然覺得雲祈在他的心上反覆踐踏了幾下。
「駙馬,你不是略懂醫術,快替祈兒止血啊!」皇帝看著已經停歇下來的箭雨,總算有了喘息的機會。
止血這種事,當然不用皇帝提醒,陸知杭現在身上什麼也沒有帶,加之情況危急,只能草草地撕下一條錦布,在血管上方狠狠勒緊,好在沒有傷到大動脈,但是這濕潤了一片的血跡也讓他看得心疼。
陸知杭抿緊了嘴角,定定地凝視著雲祈的雙眼,見他並沒有半點悔意,不由無奈地湊到了他的耳邊,壓低聲音苦笑道:「值得嗎?」
「值得……」雲祈削薄的唇開合,說出話的飄忽得近乎沒有。
倘若不是到了最後一步,雲祈是真不想救皇帝的狗命,可一旦皇帝駕崩,在沒有廢儲君的情況下,繼位的必然是母族強勢的太子,屆時哪有他和陸知杭的活路可走。
他自己早就做好了奪嫡失敗,死無全屍的準備,卻不忍心把他如花似玉的駙馬卷進來,在他沒有把握登上皇位之前,皇帝無論如何也不能死。
所以……當然值得。
雲祈氣若遊絲吐出了一句話,落在皇帝眼中,就是他的皇女為了救他,哪怕命懸一線都不忘了催促自己快點離開這是非之地,加之有歸寧宴的鋪墊,雲鄲就是想不動容都難。
生在這薄情的帝王家,雲鄲何曾奢望過真情,因此對太子賣弄做作的那番孺慕之情,才格外寬容。
皇帝見血止住了,心裡憋著一口氣,緊緊拉著韁繩,沉聲道:「你們在這擋著,後邊十位將士且護送朕與公主、大臣們到營地。」
「是。」聽到命令的侍衛臉上神情各異,卻都只敢遵命。
十來位留守在此的侍衛苦苦支撐,面對數倍於他們的敵人,除了負隅抵抗外別無他法,只盼著能為皇帝爭取多一些逃跑的時間,就算他們身死荒野,也能善待他們的家人。
那蒙面穿著顏色近似綠葉的刺客,手中的箭矢早已發射殆盡,面對阻擾在他們面前的人,冷著眼拔出了彎刀,雙眼死死地盯著騎著馬往營地跑的皇帝等人。
「將士們,為了保護皇上,跟他們拼了。」披著鎧甲的將領沉聲喊道,試圖鼓舞士氣。
只是他們人數本就遜色於對方,更何況幾十人都做了偽裝,在密林中稍一晃神就容易被那身衣物迷惑住,留下斷後的十幾人不過是在做困獸之鬥,除了犧牲生命,為皇帝爭取些許逃命時間,毫無價值。
皇帝騎著□□的馬,使勁揚著手中的鞭子,哪怕披頭散髮沒有半分帝王的威儀都不在乎,他邊駕著馬邊回首看向那群人追上來沒,看著自己手底下的將士們接二連三的倒下,心彷彿也跟著沉到了谷底。
他非是心疼那十來人的性命,而是惱怒於他們的不中用,說是拖延,實則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就咽了氣,皇帝方才攜著眾人跑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身後的刺客就從四面八方襲來。
「這群人怎麼騎著馬?」張景煥聽到身後猛然傳來的馬蹄聲,回首一看,頓時驚呼道。
「怕是李將軍他們都糟了難,馬匹被這些賊子截了去。」宋元洲同樣臉色不好。
「不稍片刻,這些逆賊就該追上來了,如今朕身邊就這十位將士,焉有抵抗之力……」皇帝聽著自己的左膀右臂沉重的話,臉色陰沉道。
他們說話的功夫,那數十位綠袍刺客又離他們近了幾分,手中的刀劍在斑駁陸離的光暈下熠熠生輝,入了皇帝眼裡卻是催命符。
「陛下……實在不行,只能讓剩下的這十位將士留下來拖延時間,不然我等絕無可能逃脫。」
宋元洲是文官出身,哪怕晏國人因為與汝國的世仇,有強身壯體,騎射等傳統,也抵不住他疏於鍛煉,更別說一大把年紀和一群專精此道的刺客相比了。
「現今援兵無望,他們十人走了,若是抵不住,朕豈不是成了任人宰割的魚肉。」皇帝盯著逐漸逼近的刺客,屏住呼吸道。
張景煥拭去額角冒出的冷汗,又何嘗不知皇帝的顧慮,他喟然道:「陛下,我等只能儘力讓這馬匹跑快些,可不犧牲這些將領,莫說是以後,現在就要折戟在此了。」
「若是到了最後關頭,我也可以棄了性命,只要父皇能逃出生天。」雲祈蒼白得病態的臉上透著幾分凝重。
「祈兒……」皇帝眼眶有些許的濕潤,可現在不是感動這些的時候,再不做些什麼,身後的刺客就真要把刀劍架在他的脖子上了,皇帝指著護在身後的侍衛,狠戾道,「你們都留在這斷後,朕必不會虧待於你們的親人。」
縱使有再多不願,那些將士被安排好了命運,也只能硬著頭皮迎上刀光劍影,陸知杭看著那些主動停下,誓死拼殺的將士,不自覺抱緊了雲祈幾分,夾著馬肚朝前而去。
只是沒到時候罷了,山窮水盡時,莫說是張景煥、宋元洲之流,就算是雲祈都會被皇帝當做棋子拋棄,陸知杭心裡對這結果好似明鏡般清楚。
那十位被皇帝親點在身邊護駕的將士皆是其中的精英,有了他們在後邊攔路,不稍片刻,他們果然見不到那些刺客的人影了,可那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和刀劍碰撞聲隔著一段距離仍是傳到幾人耳邊,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們危險還未徹底解除。
「父皇。」雲祈忍著肩膀的痛楚,輕聲開口。
皇帝正忙著逃命,聽到雲祈的輕喚也只是百忙中回了個眼神,他現在的每根弦都系著身後的刺客,何時會追上來取了他的性命,哪裡顧得上雲祈。
「再過不久,那些將士們敗了,逆賊必然就追上來了,我等離營地還有好一段距離,怕是難以逃脫。」雲祈啞著嗓子,說道。
「……」皇帝皺了皺眉,哪怕明知雲祈所言有理,仍是被他這話說得愈發煩躁起來,他張口就要呵斥幾句,卻被雲祈接下來的話驚得羞愧起來。
「那些逆賊都是沖著父皇而來,不如父皇將這外袍罩在兒臣身上,由兒臣替您引開這些賊子如何?」雲祈垂下眼眸,遮住漆黑瞳眸里的寒意。
「不……」行。陸知杭聽著他這不要命似的建議,不假思索地便想拒絕,袖口就被雲祈輕輕拉了拉。
「這……」皇帝神情明顯有幾分意動,但云祈是盛扶凝的『女兒』,雖說他一直懷疑對方是他的徵妃與雲岫的私生子,可那也是救過自己命的人,就這麼棄了多少有點不近人情。
「父皇,再晚些就來不及了。」雲祈一副捨己為人的模樣,看得一旁的左右丞相羞愧地低下了頭。
坦白講,他們拼搏半生才有了如今的榮華富貴,就這麼白白替別人死了,哪裡肯甘心。
「公主……你不要命了嗎?」陸知杭眼底一沉,在他耳邊沉聲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雲祈輕聲開口,眸中波瀾不興。
要不是四周足夠嘈雜,皇帝目視前方駕馬,他們又是貼著耳朵說的,哪敢當著面談這些。
一行幾人在最開始的人荒馬亂中早就散了個七七八八,現在跟著皇帝逃命的除了雲祈外,就只剩下左右兩位丞相,還有自己了。
陸知杭費盡千辛萬苦才得以再次接近雲祈,有了現在的進展,哪裡捨得對方就這麼去送死,可這些人的決定他左右不了,他更沒辦法更改雲祈的意志。
「兩位丞相都是國家棟樑,比起兒臣這胸無點墨的公主,百姓更需要他們,父皇莫要再婦人之仁了。」雲祈鳳眼中似乎有什麼難言的痛苦般,決
然道。
皇帝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尤其是聽著雲祈的提議,更是左右為難。
一方面是求生的本能,痛恨盛扶凝當年的背叛,生下雲祈這麼個孽種來,一方面是對徵妃的愛戀,愧對雲祈兩次為他捨生忘死。
身後刀劍聲逐漸歸於平靜,昭示著的意思不言而喻,皇帝握著韁繩的手有些無力,雲祈不行……換個人如何?
陸知杭?
不成不成,這駙馬年輕氣盛,如何能保證得了忠心,何況他馬術不精,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捉住
既然駙馬不行,那左右丞相呢……
皇帝在兩個人裡頭挑了半天,也沒選出個結果來。
不說一國丞相的地位何等重要,張景煥和宋元洲的忠心他卻是不能徹底相信的,從雲祈提議到現在不見他們吭聲,皇帝就明白兩人的意思了。
他聽著愈發逼近的馬蹄聲,咬咬牙道:「朕先前遣人叫了援軍來,且再等等就到了,待朕與將士們匯合,必殲滅這群亂臣賊子,你……給朕活著回來,等著父皇。」
他之前欲想狩獵猛虎時,確實又傳了不少人來,算算時間差不多還要再過兩刻鐘,可雲祈一個『女子』能否活到那個時候,在旁人看來可謂是希望渺茫。皇帝這話也就聽聽罷了。
「兒臣……等著父皇。」雲祈嘴角一勾,掩住眼底的諷刺。
陸知杭定定地看著那燦金色的頭盔和外袍罩在雲祈身上,閉目后深吸一口氣,沉默片刻后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般,凝重的臉上復又淡然一笑:「公主,我陪你一起。」
「我一人足矣。」雲祈喉結微動,斷然拒絕。
「我放心不下公主。」陸知杭搖了搖頭,喟然道,「何況你身上還有傷。」
雲祈見陸知杭臉色凝重,並未有更改的意思,鳳眼中泛起幾分怒意,冷聲道:「此一去,丟的可能是命,駙馬是不要命了嗎?」
「我這條賤命,比不上公主的千金之軀,就莫要再耽擱了。」陸知杭指了指身後,陣陣嘈雜的打鬥慘嚎聲傳來,還有閑情打趣道:「再者,陛下他們都走了,我這雙腿也跑不過四條腿的馬不是?」
雲祈眉心跳了跳,望向在他剛換好衣服就離去,逐漸成為影子的幾人,殺意一閃而逝,壓抑著怒氣道:「上馬。」
「好。」陸知杭低笑著答應。
反正上了馬,要如何雲祈還能決定不成,左右他這條命也是撿回來的,自己在現代猝死了,原著里的陸止也沒活過二十五歲,既然做好決定,陸知杭便不會再後悔。
他改不了雲祈的意,那就陪著一起試著活下去,若是活不下去……他們至少也是死在一起的。
陸知杭攬住雲祈宛如約素的腰身,垂下眼眸盯著他還泛著血跡的肩膀,心裡說不出的心疼。
縱使雲祈不行此道,以他們的速度,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會被刺客追到,屆時一行幾人怕是都難逃一死,皇帝的決定於他自己而言當然是最利的選擇。
原著中並沒有刺殺這一出,陸知杭心裡隱隱有種感覺,這怕又是因為他的出現,而造成的蝴蝶效應,唯一愧疚的就是連累了雲祈。
但這一趟他們要真能活下去,雲祈的地位必然不能同日而語,置之死地而後生,就看皇帝對這份救命之恩,對盛扶凝的情意又幾許了。
若是可以,他希望雲祈可以放棄皇位,但又不可以,這是雲祈心心念念盼著的,陸知杭自認為他愛雲祈,又如何能讓對方為了自己而捨棄本該屬於自己的帝位。
兩年前在江南時,他沒有提,現在就更不會了。
雲祈挺秀的脊背有瞬間的僵硬,他匆匆掠過陸知杭骨節分明的雙手,感受著腰間的滾燙,呼吸略顯急促。
耳畔風聲獵獵,身後的馬蹄聲隨著時間
的挪移愈發清晰,猶如在兩人心中劈下一道悶雷。
雲祈淡色的唇囁嚅幾下,到底沒有絕情的讓陸知杭鬆手,盡量忽視腰間的異樣感,他眉宇間陰戾瀰漫,在死亡的懸崖上幾度跳轉,沉默良久才嗓音晦澀地低低問了一聲:「你不怕死嗎?」
對於自己而言,他是有目的而為之,有至少七成的把握才敢行事,可於陸知杭而言,這一趟就是去送死,天底下真有人為了情愛連死都不怕嗎。
雲祈覺得有幾分荒謬,也著實理解不了,才會有這一問,自對方上了馬,他的腦子裡就無時無刻不在徘徊著這個念頭,甚至有幾分入魔。
他們曾經的情意,值得陸知杭為了兩年前的自己做到這種地步嗎?
陸知杭聽到他的問題,卻是摟緊了雲祈的腰,嗅著那熟悉的問道,勾了勾唇笑著說:「你總是避諱這事,我也不知該怎麼說好,明明已經將兩年前的事情都調查過了,還問我?」
「你知道了,還戲耍我?」雲祈心頭一跳,扯了扯嘴角,剋制了良久才忍住把人丟下馬的衝動。
「我是順了公主的意,怎能算戲耍,你既知我的心意,便該明白,就算是殿下要殺了我,我也不會再棄你而去了。」陸知杭頗有幾分苦中作樂的意思,頓了頓,又沉著聲,「分離易,相聚難,為了能與你在一起,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他無數次想和雲祈說,可對方一步步退卻,這層窗戶紙硬是到現在才被徹底戳破,早在恢復記憶的那一刻,陸知杭是真真切切做好了會死的準備,也要留在雲祈身邊。
後面對方態度的古怪是在他的意料之外,畢竟失去記憶的雲祈,在他的預料中應該原著中那位殺伐果斷,冷血冷情的男主。
雲祈垂下眼眸,明知陸知杭瞧不出他的神態來,還是下意識地掩飾住眼底的波瀾,一句『將生死置之度外』在腦中不斷迴響,他攥緊了手中的韁繩,壓抑著莫名的情緒,無措地皺了皺眉:「為什麼?」
值得嗎?
在雲祈的觀念里,必然是不值的,甚至是愚昧可笑,可如今真有一人為了他做到這等地步,心又為何不受控制地抽痛起來。
他這一聲為什麼,問的是何意,陸知杭心有所感般瞭然。
他根本不奢望能活著回去,心態自然就平和了不少,陸知杭清雋的眉眼帶著正色,溫和地看著懷中駕著馬的人,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在鳳濮城策馬時的場景。
彼時他一襲白衫笨拙地御馬,前方鮮衣怒馬的佳人故意放慢馬速,彆扭地等著他,眉眼上淺淡隱晦的笑意比之萬物都要撩人心弦。
「因為一滴淚,滴到了心裡,其中的苦澀不甘盡皆被我品嘗了去,明白承修的苦痛,又怎敢生懼。」
陸知杭說這話時,腦海中一閃而逝的畫面,是那日在王大夫家中的靜室里,雲祈誤以為他飲下解憂時,那斷了線的淚和氣急攻心嘔出的血,於是心似乎也跟著一塊疼了起來。
雲祈聽到『承修』二字,身形明顯一頓,陸知杭說的話他聽不明白,卻無端地生出幾分觸動來。
「自我記起前塵往事,便時時銘記兩年前,承修落下的那滴淚,他寧死不願忘記的事,我若是怕了,豈不是負了他,我倆好不容易結為夫妻,天都遂了我意。
他曾願為我不顧生死,如今……我也可以,便是你殺了我,忘了我,休了我,我都不會再與你分開了。
我答應了,一定會來找你的,生生世世我們都要在一起。」陸知杭眼眶微微泛起了紅,摟著人的力度都緊了不少。
他不後悔哄騙雲祈飲下解憂,只是後悔沒有信守諾言,到了現在這般地步才坦言,不知又有幾時能活?
陸知杭的聲音似繾綣舒展的孤雲,隨風散去,卻在雲祈的心裡深深烙印下了痕迹,他的一聲『
承修』喚的不是如今的他,是兩年前那位在鳳濮城與他許下終生的自己。
明明都是自己……他卻猶如打翻了醋罈子。
馬蹄踏著綠叢傳來一陣聲響,雲祈咬緊牙關忍著肩上的疼痛,身下馬兒過快的速度讓人幾度控制不住,一如他止不住滾燙的心頭,被那句生生世世迷了魂。
「我……」也可以是你的承修,就像兩年前那般。
「在前面,快追!」
獵場里的馬蹄聲中突兀地響起另一道渾厚的嗓音,擾得兩人間曖昧的氛圍蕩然無存,陸知杭心裡咯噔一聲,回首看去時,果真如自己所料,那群被侍衛拖住的刺客,現在已經重新追了上來。
速度快得有些詭異……分明是有備而來。
「怕是要下一世才能再與你做夫妻了。」陸知杭扯了扯嘴角,頗有幾分凄涼,「皇位與你而言的重要性我明白,可為何非要以身犯險,沒有命,焉有坐上皇位的機會?」
「……」雲祈眸光微動,沉默了半響沒有開口解釋,把胸口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驅散了個一乾二淨,反倒話鋒一轉,「身後的刺客有多少人?」
「自然是……」陸知杭下意識開口,臨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重新回首看去,卻見那些刺客兵分兩路,留下來追殺他們的僅有寥寥數人。
原先埋伏在獵場的刺客約莫有四五十人,是護衛皇帝遊獵的侍衛倍數,能被挑選到皇帝身邊來的,皆是身價清白,身手矯健的精英。
兩輪拼殺下,這些刺客雖仗著人數取得優勢,但也折損了不少人手,剩餘能騎上馬追殺的不過十來人。
這剩餘的十幾個人好不容易擺脫糾纏,追上陸知杭等人時下意識就想繼續追殺,然而為首的人細細觀察下,發現他們逃跑的路線不對勁不說,另一面朝向營地的方向還有馬匹踐踏過的痕迹,當下就決定兵分兩路,寧可錯殺,不可錯過。
「他們分了一撥人馬往皇帝那邊追去了,現在追我們的就應是他們大部分的人手,約莫有十來個人。」陸知杭大致點了下人數,低聲道。
在他們說話的功夫,那群人就敏銳發現了不對,陸知杭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禍水東引這個詞,但細細想來又覺得皇帝死了對他們可沒有什麼好處,應是他想多了。
「十來個人……足夠了。」雲祈輕聲開口,沉鬱的眉眼總算舒展了開來。
情情愛愛那些,也得活下來才有機會去談。
「以現在的速度,怕是不到一刻鐘就會被追上。」陸知杭瞧著逐漸向他們逼近的人馬,皺著眉頭道,在聽到雲祈莫名松下來的口氣,心裡泛起了點異樣感。
四周的鳥獸在狂奔的馬匹駛來時,紛紛驚慌失措地躲開,雲祈傷口上勉強止住的血跡在一通顛沛流離中,又重新濕潤了起來,那錦緞鬆鬆垮垮地掛在臂膀上,還不待陸知杭發現,就順著涼風向身後飄去。
許是氣氛過於凝重,雲祈目視著前方的錯綜複雜的密林,忍著疼痛主動坦白了一點:「再往前一點,就有人來救我們了。」
「救?」陸知杭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後追來的人馬,不解地問。
雲祈能說出這話,陸知杭倒不覺得是為了安慰自己,怕是真的早有部署,那對方又是如何得知今日刺殺一事的,他原本非要跟上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做好了必要時候,救雲祈一命,哪怕是螳臂擋車。
「這些刺客……不是我派來的。」雲祈像是知道陸知杭心中所想,嗓音冷淡地解釋著,「前方就有巡視獵場的侍衛,撐到皇帝的援兵到來,應是不成問題的。」
哪怕現在是生死攸關的時候,雲祈遲疑了片刻還是沒有把事情始末告訴陸知杭,他在太子府布下多年的棋子,方才派上用場,自然是要布好局請君入甕了。
但是順著太子的計謀
下去是一回事,雲祈還得保證自身和皇帝的安危,又恐事後牽涉到自己,唯有不插手,順其自然發展下去,利用皇叔的職責打聽清楚巡視侍衛的路徑罷了。
皇帝日後哪怕要清算,都算不到他的頭上去。
唯一讓他有些意料之外的,是陸知杭摻和了進來。
「你的傷……」陸知杭看著微微裂開的傷口,目光一凝,瞬間就沒心思去猜想雲祈的所作所為了,那潺潺流血彷彿是紅燭滴在心尖,叫人難受得緊。
「沒事……」雲祈語氣有些許飄忽,蒼白的臉色無波無瀾,他回答完陸知杭,就覺得身上力氣流失得有些快,只是現在的情況不容許他們停下來包紮,哪怕再怎麼不適他都沒有多吭一聲。
陸知杭心下微沉,空出一隻手緊緊地壓迫住出血口,見往外滲出的血跡肉眼可見的減少了,臉色這才好轉了些許,沉聲道:「再忍忍。」
「好。」雲祈悶哼一聲,緩緩頷首,隨後幽冷的瞳眸在前方尋找著什麼,按照他先前得到的線報,應該就是這附近了才對,但是他環視了一圈也不見有人,沒忍住湧起一絲煩躁來。
「我來駕馬。」陸知杭感受著雲祈緊繃的身子,湊上前啞聲道,「你按著傷口。」
溫熱繾綣的吐息噴洒在耳廓,雲祈來不及心猿意馬,視線就觸及到了二十幾個手持刀劍,身披盔甲的侍衛在偌大的獵場巡邏,陰沉的瞳孔頓時泛起了眸光。
「翊麾副尉,快來護駕。」雲祈拉緊韁繩往那邊而去,清冽悅耳的嗓音在寬敞的獵場中回蕩。
那被喚了官職的武將詫異地望向縱馬而來的雲祈,見到他身上燦金色的盔甲正是皇帝臨行前所穿的,不由大驚失色地往前跑去接應,警惕地瞥了眼身後來勢洶洶的刺客,揚聲道:「快隨本副尉前去護駕。」
「是。」那幾個侍衛聲如洪鐘,他們一行近三十個人,自然不會懼了這些亂臣賊子,相反還有些興緻勃勃,彷彿看到了即將到手的軍功。
雲祈這邊有巡視獵場安全的侍衛救駕,另一邊匆匆逃命的皇帝卻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煩,他貴為天子,自然沒有耐心去理會陸知杭一個小小的駙馬,在換好衣物后就即刻啟程,爭分奪秒地往營地趕去。
原先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蹄聲,皇帝和身邊的左右丞相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誰知馬匹還沒有跑多遠,身後就冒出了五六位刺客來。
「竟還是追了上來。」皇帝面色灰敗,顫抖著嘴唇說。
「想必是我等馬匹踩踏的痕迹被這些逆賊發覺了。」張景煥略加思索,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節。
他們逃命還來不及,哪裡有閑暇去處理這些,宋元洲回首望向愈發逼近的人,看著他們手中寒芒陣陣的刀劍,喉嚨發緊道:「公主和駙馬……怕是凶多吉少了。」
陸知杭救過宋和玉的命,於他而言也算半個恩人,但在性命面前,他又哪裡顧及得上,但想到對方糟了難,心裡不免還是有種兔死狐悲之情。
皇帝連連落下幾道鞭子,抽得身下馬匹嘶鳴不已,恨不得自己昔日愛惜的寶馬使勁渾身解數,再跑快一點,可他早就年邁,再一折騰,能控住馬兒都多虧了活下去的勁在撐著。
那馬匹被抽得生疼,踉蹌幾下險些把背上的皇帝摔下,驚得皇帝趕忙抓緊僵硬,晃得頭昏腦漲。
「陛下!」張景煥和宋元洲見此景,皆是一驚,哪怕心裡有萬般不願,這會都不得不停下來等候,催促道,「陛下快走,那些賊人就快追上來了。」
「朕明白,你這馬!莫要停在這,快走啊!」皇帝見身下的馬踟躕在原地,氣得又是甩下幾鞭,聽著身後的馬蹄聲,魂都要被嚇沒了,可那馬就是死活不肯走。
眼看著身後的刺客越來越近,馬蹄聲猶如踏在心尖上,皇帝身體都幾近僵硬,青白
著嘴唇:「難道真是老天要亡朕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