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第 168 章
鎮陽殿屹立著幾根硃紅色的巨柱,古香古色的寢殿內噤若寒蟬,眾人皆是瑟縮在角落,深怕惹惱了處於怒火中的帝王,洪亮的聲音不似他病重的臉色,切切實實地踐踏在每個人的靈魂中。
哪怕被皇帝宣判死刑的不是自己,可這隨口的一句話卻又在告訴他們,普天之下的人皆由主位上的帝王生殺予奪,陡然添上幾分沉重感。
在聽清楚皇帝下達的口諭時,雲祈的瞳孔猛地緊縮,心臟疼得像是被人緊緊攥住般,讓人喘不過氣來,雙眼逐漸染上血色,理智幾乎就要消失殆盡,周身的陰戾令人膽寒。
到了這時他才有些恍惚,原來在他心裡,帝位與陸知杭之間,早已有了偏移,哪怕是留下千古罵名,亦或者是與唾手可得的儲君之位失之交臂,他都有些不在乎了。
雲祈翻湧著狂風暴雨的眼眸死死地盯著皇帝,像是在控訴對方害得他娘親苦了這麼久,現在連他愛的人都要奪走了嗎?
深知雲祈秉性的陸知杭見狀,哪還不知他這是被皇帝這句話刺激到了,趁著眾人沒注意到雲祈的異樣,陸知杭長長嘆了口氣:「陛下不信臣一面之詞,這罪責臣就是不想認也無濟於事。」
身處風波中的陸知杭一開口,立馬吸引住了大多數人的注意力,左右兩側候著的侍衛太監皆是低垂著腦袋,餘光偷摸著打量他,暗暗可惜起了駙馬爺的臉來。
「你既然明白,就在牢中好好獃著。」皇帝國字臉不怒自威,末了又吩咐,「來人,將陸中書押入牢中。」
皇帝一聲令下,候在一旁的侍衛就是再於心不忍都只能依言辦事,他們面面相覷過後有兩人出列,徑直往陸知杭那邊走去。
雲祈下意識就想站起身子阻撓,可他才剛起了個身就瞧見陷入險境的陸知杭從容不迫,清雋的臉上閃過一抹遲疑,而後下定決心般伸手擋在身前,沉聲道:「慢著。」
兩個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按理說他們不該聽陸知杭的話才是,但沉默過後還是把目光投向了皇帝,詢問起了他的意思來。
「你還想耍什麼把戲不成。」皇帝一心為了穩固雲祈以後的江山,不願多生枝節,他見陸知杭還打算負隅頑抗,神色分明帶著不耐煩。
不到萬不得已,陸知杭並不想走到這一步,可他也不願意雲祈為了他亡命天涯,只能鄭重地將藏在袖口的丹書鐵券拿出,雙手呈上,正色道:「不知此物可否免臣一死?」
這本是他留有的後手,沒想到最終還是用上了,在決定坦白前,二人也沒料到皇帝會半點不看過去的功勞,執意處死陸知杭。
雲祈為了以防萬一,固然留了後手能讓他們安全逃離晏都,可讓原著中登上皇位的男主陪自己浪跡天涯,陸知杭更願意搭上自己的仕途。
燦金色的鐵板上密密麻麻用硃砂寫著什麼,這塊東西在晏國可謂是聲名赫赫,因此在陸知杭將其拿出來時,殿內眾人就在第一時間認出了此物。
「丹書鐵券!」
雲祈低聲呢喃一句,斂住眼底的殺意,嘴角隱晦地翹了翹,繃緊的後背這才鬆懈了下來,上挑的丹鳳眼在皇帝和陸知杭之間來回。
皇帝失聲叫出那四個字后,瞳孔微沉,不情不願地揮退上前押送的侍衛,又馬不停蹄地從陸知杭手中接過丹書鐵券一瞧,仔細檢查過不是仿造的后才定睛打量起了裡頭謄寫的信息來。
晏國的丹書鐵券大多是皇帝賞賜給有功之臣,上邊記錄著此人名諱、官職及所得的功勞,日後官員本人乃至後人犯了難事可憑此物免去罪責。
符元明沒有留下一兒半女,可根據晏國法律的規定,陸知杭算是符元明所收的學生,既然符元明願意將丹書鐵券贈與他,也算接了符大人的衣缽,這丹書鐵券自然是用得名正言順。
晏國能得丹書鐵券者不過寥寥數人,符元明手裡頭的還是先帝密賜,皇帝在震驚於陸知杭竟能拿出丹書鐵券后,連忙粗略閱覽起上邊的文字,這一看更是心神沉到了谷底。
符元明的死因與皇帝脫不了干係,而當年事情的隱情知曉者雖不多,但也不全是都死了,陸知杭既然與符元明有關係,那兩年前其師父自刎的緣由,他又知幾分呢?
皇帝臉色煞白,不由想起了陸知杭倘若知曉根源在自己身上,又會記恨他否。
不可留!不可留!否則後患無窮。
轉瞬間,皇帝滿腦子就只剩下這一個念頭,連帶著陸知杭先前立的幾個大功和手裡的丹書鐵券都忘了個一乾二淨,恨不得當場就賜毒酒一杯,為他晏國絕了後患。
「啟稟陛下,右相大人覲見。」王公公瞧著陷入魔怔中的帝王,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
王公公尖細的嗓音刺得皇帝額角一疼,他這才回攏了些理智,想到自己先前確實傳了宋元洲來處理喬家謀反一案,深夜詳談來著,沒想到半路出了雲祈和陸知杭的事。
「傳。」皇帝持著手裡的丹書鐵券,長長舒了口氣,神色凝重地看向挺直腰板跪著的陸知杭,左右為難起來。
他究竟是知還是不知呢?
皇帝細細回想之前與陸知杭的幾次會面后更傾向於他不知,陸知杭要是真心懷仇怨的話,哪裡會三番兩次立下大功,甚至某些時候只要知情不報,自己這皇帝焉有命在。
在反覆推測皆得出陸知杭並不知曉的結果后,皇帝黑沉的臉色才緩和不少,他收回目光看向剛來複命的宋元洲,順道將事情原委又闡述了一遍。
未防消息泄露,除了提前埋伏在皇宮中的將士們,哪怕是宋元洲都是在事情塵埃落定后才被皇帝召入宮中,他在路上已經聽聞了太子謀反一事,心裡又氣又急。
他向來是保皇黨,與其說是忠心太子不如說是忠心於皇帝,可太子一旦落馬,剩下能堪大任的不就剩個四皇子,偏偏張景煥先他一步扶持四皇子,他這后表忠心的哪有政敵的分量重。
只是宋元洲沒想到自己這一路上的為難全都白費,入了宮才知雲祈實為男兒身,可謂是峰迴路轉。
宋右相好不容易平復下心裡的震驚,又從皇帝口中知曉了陸知杭一事,他瞅了眼不卑不亢跪著的青年才俊,遲疑道:「既然陸中書持著丹書鐵券,自然是要遵先皇旨意免罪,否則豈不是叫天下人恥笑天家言而無信?」
符元明的事他多多少少知曉點內情,明白皇帝的顧慮,但宋元洲本就因為獵場一事有愧於陸知杭,加之對方與幼子的情誼,要是被宋和玉知曉他非但不替自己的師父求情,還添油加醋,不得和他鬧騰起來。
再者,皇帝罔顧先皇賜下的丹書鐵券,執意賜死陸知杭非是上策,容易被天下文人留下把柄,更是寒了朝中百官的心。
「宋卿所言極是,既見父皇賜下的丹書鐵券,朕又怎敢忤逆。」皇帝臉色不復方才的盛怒,訕訕道,「倒是宋卿來得巧了,朕剛要免去陸中書的罪責。」
他就是把事情始末講了一遍,待冷靜下來后也明白執意處死陸知杭不可取,當年的事早已塵封,對方想必是不知情的,一而再再而三的立下大功,他就因為一件定不了結論的罪將其處死,朝臣和百姓的輿論都難以平息。
「陛下聖明。」宋元洲見皇帝把自己的規勸聽進去了,神情肅穆地行了一禮。
雲祈一雙丹鳳眼深不見底,屏息凝神地觀察著皇帝神態上的細微之處,半響后他像是瞭然般,輕聲道:「依兒臣之見,這陸中書非但不該罰,還得重重賞賜才是。」
「哦?」皇帝眸光閃了閃。
宋元洲聽雲祈乍一提起這事,腦子裡也迅速想起了什麼,算是償還對陸知杭的那絲愧疚,他當即附和道:「殿下言之有理,是老臣疏忽了。」
「這又有何說法。」皇帝沒有急著反駁,而是做出一副虛心請教的姿態。
許是一開始的適得其反,雲祈並不願過多贅述,只要起了個頭有人接下文即可,他迎著宋元洲投來的目光,輕笑著微微頷首,隨後就將注意力放在了殿內的陸知杭身上,心不由沉悶了幾分。
倘若現在坐在皇位上的人是自己,又豈會讓陸知杭為陷入險境中。
宋元洲得了示意,便胸有成竹地指著殿內殘留的血跡和兵甲,侃侃而談:「這第一大功,陸中書機敏過人,才能見微知著提前推測出太子謀逆,所謂功高莫過於救主,陸大人這是救晏國百姓、救陛下於水火。
往前了說,文成郡王以閹人之身救□□於危難中,得封二字郡王,為天下稱頌。
這第二大功,陸中書見多識廣,巧妙應變,能想常人之不敢想,汝國用邊境三城公然挑釁我晏國無人,若非陸中書借那奇物『放大鏡』與日光,晏國不僅為周邊諸國恥笑,更是失了邊關險要的北陵城。
北陵城淪陷,屆時汝國鐵蹄踏破晏國山河,非是陛下所願之景,陛下當時許下賞賜無度的承諾未兌現,就先殺了有功之臣,怎讓天下子民效忠於陛下?」
皇帝聽著宋元洲一樁樁一條條細數著陸知杭的潑天功勞,眉頭越皺越緊,他撫了撫長須詢問:「依宋卿之見,該如何賞賜?」
陸知杭在自己壽宴上巧妙化解汝國挑釁的事,他倒不是忘了,而是壽宴過後就是獵場遇刺,皇帝現在身子骨都沒養好,早朝還沒上過,要不是念著雲祈還不一定想起來給陸知杭封個正五品的中書舍人。
他原本是等著上早朝後再當眾賞賜,只是還沒等他上朝就出了太子謀反這檔子事,一時就拋之腦後了。
宋元洲在皇帝向他問話的瞬間,沒有冒然回答,考慮到他來時皇帝還有心要處死陸知杭,便謹慎地打量起了皇帝的臉色來。
他細細端詳半響,見皇帝並不是在說氣話,而是真把他的話聽進去了,宋元洲這才敢字斟句酌地回道:「臣列舉陸中書的每個功勞都足可讓其封侯加爵,陛下當效仿□□,至少封個郡王。」
「祈兒以為如何?」皇帝面上透出的情緒不喜不悲,像是隨意問出一般。
雲祈目光坦然地目視前方,聲如寒玉:「全憑父皇做主。」
「既如此,在封賞之前,朕倒有個疑慮。」皇帝雖心裡大致信了陸知杭不清楚符元明之死的隱情,但心裡又擔憂起對方欺上瞞下的行為。
「父皇請講。」雲祈淡淡瞥了他一眼,氣定神閑地問道。
皇帝銳利的雙眸在鎮陽殿內巡視一圈,尤其是在雲祈和陸知杭身上頓了半響,見他二人皆是不卑不亢,沒有絲毫慌亂的意思,這才正色道:「陸卿既不知祈兒身份,想必是沒有圓過房了,怎地幾個月來不生疑。」
陸知杭平靜地聽完皇帝的疑問,當下就準備胡編亂造一通糊弄過去再說,他張口欲言,聲音還沒吐露出來就被皇帝揚起廣袖示意停下。
迎著殿內眾人不解的神情,高高居於主位上的帝王面色和善地笑了笑:「你們不用在說,王公公將殿下帶到隔壁的偏殿問話,而朕與陸卿就在這兒對答即可。」
說罷,王公公就識相地俯身,仔細聽著皇帝在他耳邊說的幾個問題,不時地點點頭,那聲音細微得幾不可聞,唯有二人能聽見,又是皇帝臨時起的意,就算串通口供都不一定能回答得細無巨細。
再者,一件事是真是假,精心編造的口供總會讓人察覺出異樣,他身邊能人眾多,不一定需要靠自己辨認。
雲祈在聽到皇帝要將他們二人分開問話,以證陸知杭是不是真的不知曉他身份時,幽深的眸子閃爍幾下。
而另一邊的陸知杭在旁人看來仍舊是一派從容不迫,像是對此沒有任何異議,身正不怕影子斜般,實則心裡也犯了難。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的交匯,像是從彼此隱晦的表情中看出了點什麼,皆是不約而同地勾了勾唇角,而後齊齊應道:「遵旨。」
在雲祈跟隨王公公到偏殿後沒多久,主位上的帝王也不犯困了,悠閑地品著手中的茶水,一瞬不瞬地打量著雲淡風輕的陸知杭。
殿內眾人心中皆知,皇帝在宋元洲提及封賞后突然追究起這事來,想必是與賞賜一事有些關聯,否則陸知杭都手持丹書鐵券免罪了,皇帝死揪著不放只會落人口舌。
居於風波中的陸知杭心態大起大落,這會四下靜默無聲,只剩下杯盞碰撞的清脆聲,反倒寧和了不少。
他日後仕途如何,全憑皇帝信不信他不知情了,只要自己也是被矇騙在內的人,就不存在欺瞞帝王,至少雲鄲在位期間他不用在仕途上寸步不進。
晏國的爵位不等同於官位,一旦皇帝認定他心懷不軌,有的是法子把他的中書一職罷免,再封個空有虛名的爵位給他堵住悠悠眾口便是。
皇帝深邃的雙眼觀察良久也不見陸知杭有什麼慌亂的趨勢,讓他自亂陣腳的算盤落空后,只好放下手中的杯盞道:「回話吧。」
回的是什麼話,無須陸知杭多想便知,是皇帝一開始在他與雲祈面前提起的那個疑問,他狀若回憶了一番,溫聲道:「臣記得回洞房時,殿下就與臣言及心裡早已有愛慕之人,不願圓房,夜夜入寢時在床中用紅鸞被一分為二。
臣自知卑賤,不敢妄想能得公主垂青,故而忍了幾個月……且臣先前並未娶過妻,更是一心苦讀還未與女子圓過房,日日與同窗、書童為伴,不曾意識到有何不妥。」
陸知杭這話回答得合情合理,晏國並不像現代那樣,只要不是刻意去接觸,並不會特意讓他接受一下成年人的教育,也就成親前會給幾本繪本自己意會。
像他在旁人眼裡的形象,可不就是個死讀書的人,隨便查查都能發現他身邊並未有任何關係親昵的女子,對這方面一片空白算得上正常。
且雲祈嫁給他時,是一國公主,晏國駙馬好比臣子,哪裡有資格過問公主那麼多事情,雲祈說他受著就是,皇帝並不能就這件事上提出異議,頓時有些懊悔當初為何雲祈一退脫,自己就沒派個丫鬟去試婚。
「那朕為何瞧著你與祈兒分明是……咳?」皇帝斟酌了半響,沒找到個合適的詞語來形容,雲祈現在是男兒身,那些你儂我儂、情投意合的話就不適合說出來了。
「陛下賜下的婚,又怎敢心生不滿,再者雖成不了夫妻,可殿下在棋道上與臣志趣相投,並不如陛下想的那般關係惡劣。」陸知杭回憶著他與雲祈在公主府的事情,半真半假道。
既然要想矇騙過皇帝的審訊,避免兩個人的口供出現紕漏,與其想著怎麼編造才能讓對方相信,不如直接挑事實來講,大致上總是吻合。
陸知杭能講給皇帝的,大多是他與雲祈之間心知肚明又確實發生過,正好用得上的現成理由。
「哦?棋道……不知祈兒與陸卿下的是什麼棋?」皇帝在聽見『棋道』二字時,眸光猛地一亮。
他記得雲祈以往在外人眼裡可謂是胸無點墨,可盛扶凝又是江南有名的才女,其中又以擅長圍棋聲名遠播,沒想到就算他自己不刻意教,自己的骨肉還是承了他娘親的天賦。
陸知杭瞥見皇帝隱含棋盤的眼神,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訕訕道:「呃……五子棋。」
「……」皇帝眼底的光一點點的暗了下去,一時竟無語凝噎。
殿內的太監侍衛面面相覷,若不是記得情況非常,怕是要當場笑出了聲,更遑論憋著笑的宋元洲,一句五子棋著實把眾人都咽得啞口無言。
這回答聽起來有幾分荒謬,但皇帝細細一想,又詭異地覺得陸知杭的口供平白多了不少真實性。
皇帝心裡信了大半,為了嚴謹還是多問了幾個問題,細到雞毛蒜皮的小事都不放過,二人一問一答良久才停下。
輕輕抿了一口熱茶,潤潤乾渴的嗓子眼,皇帝還沒思索出個所以然來,王公公就領著雲祈進到了鎮陽殿內,隨後不知在皇帝身邊耳語著什麼。
「辦得好。」皇帝連連點頭,若有所思地看向陸知杭和雲祈二人,對王公公讚賞道。
該說不說,兩人雖是分開審訊,但說出的回答卻是大差不差,至多是一些細微稍微有點出入,但過於完美的口供反倒惹人生疑。
「陛下心中可有定奪?」宋元洲沉吟半響,上前問道。
他自踏上官途就是跟在雲鄲身邊,忠心耿耿,哪裡不知他心裡的那些算盤,皇帝心裡一旦留有警惕,這封再大的爵位都是有名無實。
「嗯,朕心裡已有定奪。」皇帝微微頷首,朝著跪了大半天的陸知杭揮手示意,「陸卿起身吧,明日早朝靜等聽封便是,朕不會虧待晏國任何一位有功之臣。」
「多謝陛下。」陸知杭不敢鬆懈,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
候在一旁的太監適時地出列替他引路,陸知杭餘光瞥向被賜座的雲祈,囁了囁嘴唇有些猶豫。
他們現在身份不同以往,發生了這等大事,明日這早朝是非上不可了,喬家謀反被連夜抄家的事必然會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而這更大的波瀾還在雲祈是男兒身上。
屆時二人明面上的身份可就不是公主與駙馬了,不能繼續住在同一屋檐下,而身為臣子,陸知杭也不可能沒有避諱私下見雲祈這等極有可能登上儲君之位的人,否則極容易落下一個結黨營私的名頭來。
雲祈唇邊自始至終掛著淺淡的笑意,察覺到陸知杭看似不經意瞥過的眼神,他借著喝茶以袖掩面,擋住皇帝的方向,削薄的唇開合幾下,略顯眷戀地匆匆與之對視一眼。
「臣告退。」陸知杭臨行前還不忘行了一禮,語氣明顯輕快了不少。
在外人看來他是因加官進爵而欣喜,卻不知在陸知杭心中,就是正一品親王都不及雲祈回眸一笑讓他心馳搖曳。
皇帝樂呵呵地吩咐讓替陸知杭備轎,望著對方頎長飄逸的身影眸色漸深,有些事情還得再仔細查查,萬不能一時疏忽留下後患,若陸知杭當真無辜,他必會好好補償於他。
「宋卿,朕今夜召你是為喬家謀逆一事,勞煩你一把歲數了還要徹夜收尾喬家案了。」皇帝收回意味不明的眼神,沉聲道。
宋元洲能走到現在的地步,城府自然不會淺到哪去,君臣商議要事,皇帝竟然沒有屏退雲祈,反倒毫無芥蒂地讓其在邊上旁聽,這裡頭的意思可謂是極為明顯了,他腦中不斷思索著日後朝中格局,面上恭敬回話:「替陛下辦事,哪有勞不勞煩一說,臣定當赴湯蹈火。」
皇帝與宋元洲的談話,陸知杭不得而知,乘著皇帝特派的轎子一路回到公主府,彼時的府邸夜深人靜,許是沒有雲祈在此的緣故,平添了幾分荒涼,分明是盛夏時分,踏入庭院沒多久就有枯葉飄零下來。
「夜鶯,燒些熱水去,我要沐浴更衣。」陸知杭輕輕嗅了嗅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溫聲吩咐掌燈候在門口的夜鶯。
「是。」夜鶯沒有多問,領了命就去辦事了。
東城的武安街是晏都百姓無人不知的一處地方,可謂是遍地的達官貴人,皇后出身的喬家府邸就落座於此處,與公主府相隔有段距離,卻是順路的。
夜鶯豎起耳朵聽著街上疾馳的馬匹聲,以及那在深夜裡響起的鐵器爭鳴,聯想到陸知杭從宮中回來,身上帶著血腥味,而不見雲祈身影,心裡沒來由地生出幾分沉重來,低喃道:「今夜怕是不得安寧了。」
泡在熱氣沸騰的水中,陸知杭緊繃了一路的神經才舒緩下來,皇宮一趟可謂是從鬼門關中來回踱步,險些就丟了性命,若不是符元明給他留下了丹書鐵券,皇帝怕是鐵了心要問罪。
「再過不久就是師父的忌日了。」陸知杭換了身被熏了清淡香味的裡衣穿上,總算那股作嘔的血腥味驅散了個乾淨。
他調任中書舍人一職后,就不曾見過阮陽平了,平時兩人都在翰林院內,基本上抬頭不見低頭見,不知他師兄得知自己娶的公主實為男兒身,會是什麼反應?
光是在腦子裡想想,陸知杭就不自覺發笑。
溫和的笑聲剛起又收斂了下去,盯著桌上那兩盞還未收下去的如意燈,恍惚照見了雲祈瀲灧俊美的容顏。
「明日就不是駙馬了,一紙婚書全都作廢。」陸知杭喃喃自語,倒不是因為婚書不作數而悵然,而是因為雲祈恢復完身份后,他就是晏國的皇子,兩人不能再如往常那般抵足而眠,更不可能私交甚密。
日後不能隨時卿卿我我,見個面都得有正當理由,實在念得緊就只能偷摸著會面了。
陸知杭剛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院外就傳來了一陣聲響,緊接著雲祈就穿著一身玄色銀紋的男裝大步踏來,幸而府上的僕從大多睡下了,唯有夜鶯一人滿頭霧水地看著翩然而去的俊俏男子,怔怔出神。
穹頂上的月輝落在庭院內,照在雲祈身上猶如鍍上一層銀芒如夢似幻,如仙如靈,那身玄色銀紋錦袍讓人平添些許沉穩,他上挑的丹鳳眼漫不經心地瞥過夜鶯,宛若寒潭。
雲祈走近了的時候,夜鶯才意識到來人身量挺秀頎長,足足高了她半個頭不止,一身氣度非凡,說不出的孤冷破碎。
「剛走過去的……是公主殿下?」夜鶯掐了掐手臂內側的肉,這才確定不是自己困得發慌,出現幻覺了。
司荷瞧著她這副呆愣住的傻樣,噗嗤笑出了聲:「不然呢?」
「殿、殿下怎地穿著男裝?還、還這般……」夜鶯囁了囁唇,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合適的詞出來,她要是說公主著男裝時竟比女裝還要出挑,遠遠一瞧,周身的氣度比男子還要更英武,會不會惹得公主心生不快呢?
在夜鶯心裡,哪裡會有女子樂意被人說像個男子,何況是像雲祈這等本來就生得雌雄莫辨,仙姿玉色的絕色美人。至於雲祈是男兒身這件事,夜鶯是想都沒想。
明日這件事就該天下皆知了,司荷倒沒有刻意逗弄夜鶯,她眼珠子轉悠一圈:「有沒有可能,殿下就是男子呢?」
「怎麼可能。」夜鶯眉頭一皺,半點不信司荷的話。
司荷見她不信,一時有些哭笑不得,正要繼續把話解釋清楚,雲祈一雙烏靴就停在了木門前,低沉輕啞的嗓音就幽幽傳來。
「你們二人先退下。」
隨著雲祈平緩悅耳,卻絕不是女子能發出的聲音傳入耳中,夜鶯如遭雷擊,要不是在符府時訓練有素,怕是要當場驚呼出聲。
在司荷笑看夜鶯風中凌亂時,陸知杭聽到聲響已經把卧房內的門開好,雲祈疏離淡漠的眸子在觸及陸知杭時,逐漸湧上深沉的情意。
「承修,可是乏了?」陸知杭上下打量著他身上的男裝,料想應是皇帝賜下的,既然是男兒身,再穿著女裝下去也不是件事。
「還有好些話想與你說,精神著。」雲祈挑著眉輕笑著,隱隱透著幾分曖昧。
陸知杭耳根一熱,輕咳著給他讓了個身位,知他就是嘴上說得歡,自己真要做些什麼,怕是又要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樣了。
原先還覺得有的是時間讓雲祈慢慢適應,他自己也還沒怎麼習慣與男子行魚水之歡,給彼此個緩衝,沒想到這麼快連光明正大親昵都不成了。
「我替你更衣?」陸知杭想了想,主動請纓。
「嗯。」雲祈斜過眼眸,刻意避開與陸知杭的視線觸碰。
夜色沉沉,屋內只有幾根紅燭搖曳,身側是心愛之人稍顯粗重的呼吸聲,怎能不心生旖旎。
陸知杭默念了幾遍清心咒,這才伸出手替他將束著纖腰的玉帶解開,在輕輕觸及腰側時,雲祈不著痕迹地顫了一下,嘴角抿緊。
「陛下在宮中與你說了些什麼?」陸知杭察覺到他的不自然,隨口挑起話題。
他與雲祈坦白心意不過是昨夜的事,蓋著同一張被子徹夜難眠,他的承修怕是短時間內都不能克服心裡的那點障礙,當然也有可能就是害羞,但只要雲祈不願,他也不想強求。
「考校了些學問,又問起了不少我幼時的事。」雲祈思索了會,如實答道,幽深的眸子定定地打量著陸知杭骨節分明的手,緩緩替自己褪下外袍,喉結不由自主地上下滾動了一圈。
明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裡邊還著了好幾件衣裳,怎地經手的人成了陸知杭,他就心猿意馬了起來。
陸知杭把他換下的衣物都擱置在一旁,牽過雲祈的手腕走到床榻邊,溫聲道:「陛下應是有意立你為儲君,你答得如何?」
「自是滴水不漏。」雲祈嘴上答著話,脊背卻是緊繃異常,躺在床榻上側過身來與陸知杭對視,頓時有些糾結起來。
明晚二人可就不能睡在一個屋檐下了,該不該今晚就行周公之禮呢?可他們昨夜才訴的情,今晚就圓房會否太急切了些,且他對洞房夜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心悸的。
「那就成了。」陸知杭靜靜地端詳著雲祈的眉眼,握住他的手嘴角含笑。
雲祈側著臉,瞥了眼被陸知杭牽住的那隻手,無端地覺得有些燥熱,他遲疑了少頃,低聲道:「皇帝還問了我件事。」
「怎麼說?」陸知杭摩挲著他覆著繭子的手心,不緊不慢地問了一句。
從對方手中的繭子就能看出,雲祈以前的日子必然不好過,哪有自小養尊處優長大皇宮裡的皇子皇女手中會有繭子呢,多是細白如玉,凍著了都惹人心疼。
「他問我想住在宮裡,還是在安武街擇一處做我的王府。」雲祈垂下纖長的睫毛,遮住眼底的疲態。
陸知杭聽著雲祈驟然說起這事,眼底的詫異一閃即逝,而後方才斟酌道:「在宮中的話面聖倒是方便些,你……與我的婚事作罷,晏國未成親的皇子皇女住在宮裡名正言順。」
若是原著里的男主,必然是選擇留在宮中的,陸知杭心裡明白雲祈想當皇帝就得近水樓台先得月,乘勝追擊,美中不足的就是,他們往後想見面就難了不少。
雲祈狹長的鳳眼一瞬不瞬地聽著陸知杭在那分析著,冷不丁地打斷:「我選了在陸府附近的一處宅院。」
「陸府的宅院倒也不錯……嗯?」陸知杭下意識地點頭贊同雲祈的選擇,等聽清楚他話里的地方后明顯一愣,「陸府是?」
因為陸知杭的到來,和諧了不少劇情,原著里的男主並未在恢復男兒身前出嫁,在太子倒台他順利走上台前,擇了綏邯殿而居,直到後來入主東宮。
雲祈瞧著他始料不及的反應,削薄的唇勾勒出一抹戲謔地笑:「自個家都不記得了?」
「怎地選了這處,不太好。」陸知杭暗自分析了會地理環境,只覺得還不如現在的公主府來得好,更不明白雲祈為何棄了明顯是最佳選擇的綏邯殿,也不能說不明白,在他說完這句話的瞬間他就想到了緣由。
「私以為好得很。」雲祈雍容散漫,意味深長地說道。
陸知杭在理清楚雲祈選擇這處宅院的理由后,心裡不由一片滾燙,他一手輕輕撫過他的臉頰,見對方耳尖泛起了紅,打趣道:「那殿下可會翻牆?」
「不巧,本王正好深諳此道。」雲祈唇邊勾起,上揚的眉梢下鳳眼流光掠過。
陸知杭被他逗得不自覺也跟著低笑起來,一時之間把剛回府的落寞都掃了個乾淨,在雲祈的唇上輕輕落下一吻:「翻牆這事,我來吧。」
「王府戒備森嚴,陸中書身體孱弱,怕是容易被當做採花賊捉了去。」雲祈呼吸一重,輕輕痒痒的酥麻感自那處湧入四肢百骸,忍著唇上的異樣感,啞著聲道。
陸知杭原本正好笑地看著對方的青澀,誰料雲祈就說起他身體孱弱來了,他嘴角的笑意微斂,當下就抓著對方的手放在腹間:「孱弱?」
「咳咳……」雲祈臉色騰地一片燥熱,獨屬於陸知杭的清淡香味鑽入鼻尖,讓人心神微漾,曖昧得讓人窒息,他趕忙抽回手來,只覺得手心都滾燙髮麻得沒有知覺了。
「承修,怎地閉口不言了,還孱弱嗎?」陸知杭見他背過身去了,湊到耳邊追問。
雲祈被他擾得沒轍,從容矜貴的神情下是一顆悸動不已的心,嗓音喑啞:「陸中書健壯得很,丑時了還這般精神。」
雲祈透著欲色的聲音引來陸知杭的一陣低笑聲,不過時候確實不早了,礙於明日還得天未亮就上早朝,只能訕訕作罷,猶豫了半響還是沒把人摟入懷裡。
晨光熹微方至,晏都皇宮前就熱熱鬧鬧站滿了身著官服的滿朝文武,神情皆是肅穆,不停地向宋元洲打探著什麼,奈何右相大人只是笑而不語,故弄玄虛。
時隔多日,身子不適的皇帝總算拖著病體上朝,想必事情非同小可,昨夜宮中出了內亂,以及皇帝深夜召見宋元洲一事皆傳入了消息靈通之人的耳中。
「怎地不見喬大人?」人群中一位官員在尋了好半天,沒見到昔日關係不錯的同僚,不解地與邊上另一人詢問。
他不過是無心之問,卻沒想到在自己話音落下的瞬間,適才還言笑晏晏的百官頓時靜了下來,紛紛朝聲源處看去,目光說不出的複雜和幸災樂禍。
陸知杭眼觀鼻、鼻觀心,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反倒是宋元洲親切地走到他身邊,作揖道:「陸中書,提前道喜了。」
「右相大人這喜道早了。」陸知杭淡然一笑,回了宋元洲一禮,哪怕封賞是板上釘釘的事也不敢在塵埃落定前就辦喜宴。
周圍的官員大多是見過陸知杭的,自然清楚眼前的駙馬是近日升任的中書舍人,倒沒想到對方竟然能跟宋元洲關係匪淺,他們只掃了一眼就把視線落在了那適才開口問喬氏的官員身上。
那人瞧著陡然變得詭異的氛圍,立刻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沒等他想好怎麼搪塞過去,前方猛地天光大亮,緊閉著的硃紅色宮門大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