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薛成璧不明白,為什麼周瑭總是把他想得那麼好。
但他知道,幻想越是光鮮,一旦破碎,他越會落入萬劫不復之地。
內心深處涌動著惶惑不安。
「真心為你好?」
他扯起一個自私薄倖的冷笑。
「我不過是覺得,你若得勢,我亦有利可圖。」
聽了這話,周瑭一呆。
薛成璧眉目微凝。
周瑭卻又率真地笑起來。
「那是當然。」他有點自豪地說,「等我日後有了俸祿,肯定給你買好多好多漂亮衣服!」
於是呆住的人換成了薛成璧。
他眉頭奇怪地皺了皺,像是生氣,像是疑惑,又像想笑。
「好人壞人都分不清,以後容易被騙。」他低聲道,「小笨蛋。」
說完他便走開,翻身坐在石桌上,盤膝閉目。
任周瑭怎麼反駁「我才不笨」,薛成璧都不再理他了。
每日他只許周瑭在午後或者夤夜人少時來半個時辰,時辰到了,便無聲地驅趕他離開。免得他在瘋子住的清平院停留太久,被人發現,引來災禍。
周瑭喜歡這份藏起來的細心與溫柔。
他跳上牆頭,只露出半顆腦袋,又靜靜地偷看了主角一會兒。
遵照康太醫的建議,薛成璧開始每日打坐冥想。狂症讓他很難安定專註,但為了控制病情,他在努力。
除此之外,康太醫還說活動也可以減緩病症,比如練刀法。
如果長時間無法入眠,身體拖到極限,就服用安眠的藥物救急。
一切都像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周瑭很高興。
到了雲蒸院附近,他才從牆檐上跳下來,蹦蹦跳跳地走上小路。
一種被窺視的感覺襲來,他向四周張望,在背後拐角處看到了獵犬的影子。
薛環的家僕鬼鬼祟祟地牽著獵犬,一發覺他的視線,就躲藏了起來。
周瑭有點發愁。
獒犬死後,他和薛環結了梁子,薛環開始變本加厲地追蹤他。
還好他去找薛成璧時一直在房檐屋瓦上行動,沒在清平院附近留下痕迹,才沒給主角添麻煩。
轉眼到了冬至。
仲冬佳節,百官絕事,三日不聽政。
任滿回京后,薛二爺被擢升為正四品刑部尚書右丞,闔府歡慶。趁著休沐,侯府設下冬至宴,宴請賓客,慶祝二爺升遷之喜。
賓客都是京城裡有名有姓的官宦,大多攜著官眷前來做節。侯府里美婦如雲,陌生的小郎君小娘子們說說笑笑,很是熱鬧。
周瑭偎在鄭嬤嬤身邊玩九連環。
他長相乖巧,眼神卻很靈動,小揪揪俏皮可愛,吸引了許多貴婦的喜歡。
可一旦她們知道周瑭是薛沄的孩子,就都神色尷尬地走開了。
周瑭只是低頭專註地解九連環,半點都不覺得難過。
貴婦們的攀談聲落入他的耳畔。
「兒子高升,老侯爺沒能親至,實在遺憾。」
「胡人部族叛亂,老侯爺一時半會兒且回不來呢。」
有好事者瞥了一眼周瑭,意有所指道:「那位娘子也在西北邊境吧?」
「你是說那個私奔投軍的?」
「邊關兇險,武功好可不代表會打仗。」好事者笑道,「姑娘家家的,這麼久都沒消息,指不定早就沒了。」
周瑭解開手裡最後一環,蹬蹬蹬跑到那位夫人面前,豎起小眉毛。
他杏眼裡滿是認真:「我阿娘很厲害,一定能打勝仗,平安回來!」
那好事者挑了挑眉,旁邊兩名貴婦於心不忍,勸道:「在孩子面前說這些做什麼?快走吧……」
周瑭鼻尖微酸。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阿娘能否活著回來。書里從始至終沒提過「薛沄」這個名字,或許她甚至沒活到劇情開始。
大虞三面環敵,北有突厥、契丹、奚,西有吐蕃,南有南詔。這場戰亂牽涉多方,現在騷亂的只有吐蕃,但周瑭知道,九年後突厥和契丹也會叛亂,戰事會持續十數年之久。
《奸臣》的正文將在九年後薛成璧從軍,前往北境平叛契丹開始。
中間這九年發生了什麼,薛成璧為何從侯府公子落入奴籍,書里沒寫,周瑭一概不知。
他想儘力改變主角的命運。
周瑭用手拖著臉,總是笑著的臉蛋少見地染上了憂愁。
正想著,后腰忽然被塞了沉甸甸的東西。
是一方染著葯香的巾帕,巾帕里包著一塊梅花酥。
是上次他帶給薛成璧吃的梅花酥。
周瑭連忙回頭張望,但薛成璧走得很快,人影已經消失在了曲折的迴廊之間。
清甜的梅花酥入口,煩悶頓時煙消雲散。
周瑭甜甜笑了。
鄭嬤嬤見了他手裡捧著的糕點,稀奇道:「還沒開宴呢,哪來的梅花酥?」
「剛才二表兄給我的!」周瑭興奮道,「她肯定猜到我餓了。」
「二公子也來了?」鄭嬤嬤疑惑,「以往府里宴請賓客,都會把二公子提早關在院里,免得人說三道四丟了面子。這次怎麼……」
不僅是鄭嬤嬤,正式開宴時,闔府上下看到端坐在桌席前的薛成璧時,都頗為震驚。
阮氏的步搖驚得一陣亂晃。
薛環最耐不住性子,向薛成璧叫嚷道:「這裡哪是你待的地方?丟人現眼的東西,還不快滾回你的狗籠子里去!」
薛成璧唇邊噙著一抹譏嘲,紋絲不動。
阮氏向老夫人請罪:「都怪媳婦看管不利,也不知是哪個婆子吃酒貪玩誤了事,沒看住人,還請婆母恕罪。」
老夫人冷哼一聲,斂袖上座。
「是我這個『吃酒貪玩的婆子』放二郎來的。」她慢聲道,「你可有異議?」
桌上嘩然。
阮氏驚怒地瞪大雙眼,滿面震愕。
薛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夫人沒管他們,直接宣了開宴。
「母親做事果然妥當。」二爺會說場面話,「今日高朋滿座,個個都德才兼備。讓二郎開開眼,多學學眾位叔伯,是極好的。」
薛萌特地和周瑭坐得近,低聲和他咬耳朵:「我打賭,祖母此舉肯定不是為了給二兄長見識。」
「怎麼不是呢?」周瑭眼眸亮晶晶的,「肯定是老夫人突然慧眼識珠,發覺二表兄一表人才,值得栽培。」
薛萌迷惑地瞅了他一眼,險些以為他說的不是瘋子二哥,而是什麼錯失伯樂的千里馬了。
「別開玩笑了。」她道,「你看二房那幾個臉色多難看。二兄到底是二房的庶長子,依我看,肯定是阮氏得罪了祖母,祖母故意拿二兄氣她!」
說著說著,她自己也疑惑了:「可阮氏什麼時候得罪了祖母?」
經她一說,周瑭心裡隱隱浮現出一個念頭。
難道真如薛成璧所說,老夫人實際上很疼愛自己,在拿阮氏給自己出氣?
酒過三巡,盤中只剩下殘羹冷炙。賓客們各自舉杯相慶,或是賞雪作詩。
小郎君們聚在一處跑鬧,炫耀自己最近得的筆硯物件、贏了幾場馬球賽;年紀稍長或是早熟的,則私下談起了相好的姑娘。
周瑭也想聽馬球賽,但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裙裝,低落地嘆了口氣。
他問過鄭嬤嬤自己為何要非要扮作女孩,鄭嬤嬤告訴他,其中原因只有他爹娘才知道。
而且爹娘囑咐過,如果性別一經暴露,極易招致殺身之禍。
周瑭小小嘆氣,包子臉隨之一鼓。小孩雪腮帶粉,天真爛漫,早已吸引了幾個小郎君的注意。
有心癢的問薛環:「三郎,角落裡那個小娘子也是你家妹妹嗎?」
「是我表妹。」薛環生著周瑭的氣,臉色不太好。
小郎君們一聽都炸開了鍋。
「她瞧著比你嫡親妹妹還好看!」
「要是我也有這麼乖巧可愛的表妹,一定天天捧在掌心裡疼。」
「我大兄就娶了他表妹。那小娘子既寄養在你府上,以後肯定要嫁你。三郎,過幾年你可要有艷福了!」
「這麼好的表妹,你要是不喜歡,讓給我可好?……」
薛環本來惱怒,聽小郎君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羨慕他,心裡漸漸發飄,變得不知天高地厚。
他傲慢道:「她父親連個一官半職都沒有,給我當妻是不能夠,勉強做個妾,算她高攀。」
「但人家中意你嗎?」有的打趣道,「那個小娘子可一眼都沒往你這裡看呢。」
薛環抬眸望去。
周瑭確實一個眼神都沒分給他,他正踮起腳尖四處張望,似是在找什麼人。
……不會是在找那個瘋子吧?
薛環像被打了一把掌似的,在其他小郎君揶揄的目光中,更掛不住面子。
他急火攻心,掏出了撿來的蘭花荷包,大聲道:「她當然中意我,這就是她親手送我的荷包!」
周圍不少人都看了過來。
周瑭也聽到了聲音,隨意瞥了一眼。
這一眼就呆住了。
薛環手裡的荷包,分明是他那天在女紅課後丟失的那個!
「那不是送給你的!」
周瑭跑過去,想要奪回荷包。
謊言被戳穿,薛環臉都不紅一下:「沒送給我,那怎麼會在我手上?」
周瑭的臉蛋倒是氣紅了:「那是因為你偷偷撿的。快還給我!」
薛環高高舉起荷包,釣著不給他。
他比周瑭大兩歲,高了他一大截,任周瑭怎麼踮腳蹦躂都夠不到。
其他小郎君看小娃娃這麼較真,都笑了。
「別害羞啊。」
「不就是個荷包嗎?送就送了,都是一家兄妹,我們也不會說你什麼。」
周瑭快急紅了兔子眼。
他不是小娘子,也不怕什麼名節。
但那不是一個普通的荷包。
那荷包上面的蘭花是薛成璧親手描的綉樣,怎麼能、怎麼能落在這人髒兮兮的手裡?
周瑭不想再掩飾了,就算用出輕功,就算遭人忌憚,只要能拿回那隻荷包,他不在乎——
就在這時,一隻手奪去了薛環手裡的荷包。
那動作算不上「奪去」,而是隨意地「拿走」。
輕而易舉,不費半點力氣。
薛成璧撣了撣蘭花荷包,似是嫌棄上一個拿過它的人太臟,墨眉鐫刻出不悅的弧度。
「……你!」薛環怒喝。
然而轉身對上薛成璧的視線時,他悚然一驚。
記憶里那個瘦弱的瘋子,什麼時候長得比他還高了!
「我繡的荷包,怎麼在你手裡?」
薛成璧居高臨下睨向他,鳳眸緩緩漾出一個冷冰冰的譏笑。
「看不出來,弟弟竟然敬愛我到了這個地步。」
「為兄,甚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