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我氣自己沒有好好保護你啊。」
軟糯糯帶著哭腔的童音拂過耳畔,薛成璧薄唇微顫,鳳眸怔然。
他心間被灼燒殆盡的荒野彷彿瞬間復甦,小小的嫩綠破開灰燼,抽枝發芽。
怔忡半晌,他釋然一笑,道:「抱歉。」
抱歉誤會了你。
薛成璧性情偏執冷傲,即便酷刑之下也不肯道一聲歉,這聲對周瑭的「抱歉」卻發自真心,是他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次道歉。
周瑭眼眶裡的淚水一滯,滿臉迷茫。
薛成璧垂眸道:「方才我以為,你會相信薛環,不信我。」
「壞表兄滿口胡言亂語,我怎麼會相信他呢?」周瑭疑惑地吸了一下鼻子,「……還是說,哥哥真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騙了我,才會心虛?」
薛成璧頓了頓,道:「你若想問,我可以告訴你。」
周瑭問:「哥哥真的打折了他的肋骨嗎?」
「嗯。不僅是三根肋骨,還有膝蓋,腳踝。內臟輕度受損,但不致命。」薛成璧如實以告,「其他人傷勢比他輕,只是失去意識而已。」
說罷,他有些緊張地捏緊了刀柄。
這些對一個天真溫柔的孩子來說,是太殘忍了些。
周瑭淚水漣漣地望著他,然後「哼」了一聲。
「哥哥就是人好。要是我,肯定把他們都揍成豬頭。」
薛成璧呆了呆,嗤地一笑。
他懷疑孩子根本不懂骨折比豬頭臉要嚴重得多,但他並不想解釋。
「問都問好了。」周瑭執著地伸手,「我要看哥哥手臂上的傷。」
「不問其他的?」薛成璧輕聲道,「比如說……我手臂上的傷從何而來。」
他已經做出決定,只要周瑭問,他就會如實以告。
「這不是顯而易見嗎?壞表兄在騙人。」周瑭認真道,「要是我真問了,反而中了他的挑撥離間之計,我才不要做笨蛋呢。」
薛成璧停頓片刻,淺笑道:「是啊。」
他給過機會了。
周瑭沒有抓住機會,也沒有放走機會,而是選擇了相信他。
他無法判斷這個選擇是愚笨亦或聰慧。
周瑭毫無保留地信任他,那他自己呢?
薛成璧用完好的左手,輕輕摸了摸孩子的發頂。
「……是我錯了,錯在我不夠相信你。」
「原來是在為這個道歉啊,」周瑭獃獃眨了眨眼,然後臉蛋一鼓,捉住了他的手:「道歉沒有用,我要幫你包紮傷口!」
孩子兩隻小手的力道那麼輕,那麼弱,只要輕輕一掙就能逃脫。
薛成璧的手卻紋絲不能動,彷彿被牢牢捕捉住了似的。
「但我不想看你暈倒。」他道。
「哥哥都在努力克服狂症,我也要努力克服暈血!」
周瑭兩道小眉毛一本正經地豎起來,睫毛卻濕漉漉地粘成小簇,認真又可愛,讓人無法拒絕。
薛成璧拗不過,只得在身後用衣袖胡亂擦了擦血跡,然後將受傷的手臂緩緩移到身前,呈在周瑭面前。
接觸到猙獰翻起的皮肉,周瑭臉蛋當即一白。
他咬緊牙關,半眯起眼,只把視野留出一小道細縫。然後慢慢拆下薛成璧手上裹著的細布,再小心地纏到刀傷上。
整個過程手指顫抖個不停。
到了最後,深呼吸也解決不了不斷襲來的暈厥感,周瑭身子重重一晃,險些摔倒。
薛成璧撈起小孩,扶著他坐下:「好了。暫時止住血就行,剩下的等郎中過來處理。」
「……還沒好,」周瑭嗓音虛弱但很堅持,「還差最後一步呢。」
他搖搖晃晃坐起身,給傷處扎了一個七扭八歪的蝴蝶結。
然後就迎面撲倒在了薛成璧懷裡。
恍惚中他感覺到,薛成璧的手落在他腦後,冰冷卻溫柔,一下下撫摸著,緩解著他的頭暈。
周瑭杏眼裡蒙上一層水霧。
他共感能力太強,看到薛成璧的傷口,便彷彿那傷口也生在自己身上一般,疼得身上哆嗦。
他迷迷糊糊抱住薛成璧,把眼睛掩在他的衣襟里,小手輕柔又緩慢地拍打小少年的後背。
邊輕拍邊喃喃道:「不疼不疼,痛痛飛走……」
自己還是個小孩,卻總愛用哄小孩的方式安慰人。
薛成璧心臟幾欲融化。
「不疼。」
有濕熱的液體滲透衣襟,燙到了他的皮膚。
「真的不疼,你包紮得很好……別哭。」
薛成璧垂眸,睫羽如蝶翼般微微顫抖。
他的心臟因著被孩子同情而熱烈狂舞,同時孩子的眼淚又如一把匕.首,插.入他的心臟劇烈翻攪,帶來凌遲般的痛苦。
他欣喜至極,又後悔至極。
周瑭賜予他的信任,用任何事物都無法償還。
唯有他同等的、無條件的信任。
但如果周瑭發現,自己所信任的不過是一個惡劣又貪婪的騙子,是不是就不會再為他而哭了?
*
在輕柔的安撫中,周瑭半睡半暈了過去。
不知何時,他重新有了意識,隱約聽見薛成璧冷淡的說話聲。
聽雪堂里,薛成璧正向老夫人講明事情經過,周瑭醒了,邊喝鄭嬤嬤端來的熱茶湯,邊點頭附和他。
老夫人滿面慍怒,時不時罵一句「孽畜」,拳頭敲在榻邊咚咚響。
她沉吟半晌,囑咐道:「那孽畜說要殺人滅口的事,莫要告知任何人,尤其是方老先生。」
周瑭表現出困惑。
老夫人嘆息一聲,對他道:「無論如何,薛環都是武安侯府的一份子。他聲名狼藉不要緊,可憐他的兄弟姊妹都要受牽連。更別提你二叔身在刑部,若被人知道他教養出了一個殺人犯兒子,他的仕途就全毀了。」
她閉了閉眼:「若沒了你二叔支撐,侯府青黃不接,怕是沒幾年就會敗落。」
古代家族牽一髮而動全身,周瑭第一次有了清晰的認識。
他抿唇道:「那此事就這麼算了嗎?」
「當然不。」老夫人道,「那孽畜失去了入軍營歷練的機會,也再入不了方大儒的學堂。根據家法,他會為自己的言行受到最嚴重的處罰。」
「他不能去,也就是說……」周瑭杏眼點亮,「哥哥可以隨外祖父去軍營了?」
老夫人瞥向薛成璧,不辨喜怒地哼了一聲:「運氣倒是不錯。」
她說「運氣不錯」,自然指的是老侯爺「恰巧」目睹了他們之間的比試,又「恰巧」揭破了薛環卑劣懦弱的本性。
薛成璧垂眸微笑。
他心知肚明,那並非恰巧,也並非運氣。
「運氣不錯,」老夫人轉而道,「但離撐起侯府還差遠了。需多加勤學苦練,不可有絲毫懈怠。」
薛成璧恭謹道:「孫兒省得。」
周瑭迷糊半晌才反應過來。
什麼叫「離撐起侯府還差遠了」?
外祖母是準備把支撐侯府的擔子交給薛成璧了嗎?
意思是……薛成璧日後有機會請封為武安侯世子嗎?
驚喜猛然砸中了周瑭,他「嗷」地一聲撲向薛成璧,好像光是一顆心臟承載不下他膨脹的喜悅。
「——恭喜哥哥!」
懷裡忽然砸進了一個軟乎乎的糰子,薛成璧頓了頓,方才臉上那淡到近於虛假的微笑,緩緩融化成了一抹真切的溫柔。
老夫人冷肅的臉上現出幾分慈祥:「以後二郎就不必回清平院了。聽雪堂旁邊有座兩進院落,我命人打掃了出來,這幾日置辦些用品和衣裝,上元節后便可搬進去住了。」
「嗯!」周瑭比薛成璧本人還關心,「哥哥要穿好多好多漂亮衣服!」
薛成璧心裡好笑,順著他道了聲「好」。
周瑭想了想,道:「外祖母,我也想置辦一件衣服,預備上元節穿,可以嗎?」
自打與老夫人親厚起來,他的新襦裙塞滿了一整間廂房,日日換都不帶重樣。即便如此,老夫人也沒有絲毫猶豫地問:「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一套胡服。」周瑭說。
老夫人一愣。
胡服從西域傳來,上穿窄袖長袍衫,下穿條紋小口褲,是為男裝。
二十幾年前,薛沄同郎君們打馬遊街,穿的便是胡服。她在姑娘們之間短暫地掀起了一陣穿胡服、騎駿馬的風氣,這股風潮來勢洶洶,隨著她奪得武狀元時達到頂峰,又隨著她私奔投軍的醜聞而漸漸式微。
現在已經沒有哪個貴家小娘子穿胡服了。
老夫人陷入了沉默。
周瑭對這些舊事全然不知,他只是很想在重要的節日,以自己真實的性別和公主賞花燈。
見老夫人神色愈發凝重,像是要拒絕的意思,薛成璧淡淡道:「七歲前童子不分男女,倒也無妨。何況上街賞燈,小郎君總比小娘子更安全些。」
老夫人緘默片刻,道:「罷了。晚間喚布莊來給你量體裁身,只此一件,只許穿一天。」
周瑭興高采烈,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現在只是一件、一日。
都已經開了先河,以後離他恢復男裝還遠嗎?
「我乏了,」想起遠在邊疆的獨女,老夫人顯得有些蒼老,「方先生說要感謝你們,去和他敘話吧。」
兩個孩子拜別後往前廳去了。
望著他們的背影,老夫人無聲長嘆。
周瑭初看乖巧,實則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再過十年指不定要攪動京城風雨。若想保護這孩子一世平安,還是有個強大的至親兄長為好。
「生得一副溫順模樣,怎麼芯里卻是個皮猴子?」老夫人自語道,「倒像個男娃一般。」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鄭嬤嬤知曉周瑭的真實性別,聞言額間落下了冷汗。
現在還小,再過幾年還能瞞得住嗎?
只希望這孩子的爹娘,能早日回京做主為好。
*
前廳里,老侯爺正陪著方大儒,吃御賜的七佛貢茶。
薛成璧不卑不亢向二位見了禮,周瑭學著他的樣子,規規矩矩拜見兩位長輩。
周瑭第一次面見老侯爺,這位年過六旬的武將鬚髮皆白,發質剛硬,頭髮、眉毛和鬍子毛扎扎地橫刺斜出,常人一看便知非常不好惹。
但那毛扎扎的模樣,正好戳中了周瑭的審美。
外祖父長得真可愛!
周瑭天然地生出好感,抬眼時,朝老侯爺甜甜一笑。
老侯爺藏在亂眉下的眼眸微眯,冷冰冰地審視著他們,並未回應。
經此一劫,方大儒已經和兩個小孩相熟了,親切道:「若沒有薛二公子及時察覺,我還不知要被關到什麼時候。有什麼心愿,力所能及的,儘管同我說。」
周瑭狂給薛成璧使眼色。
一定要許「拜方先生為師進學堂」的願望啊。
「舉手之勞,不必掛懷。」然而薛成璧只是道,「只盼先生日後多加照拂周瑭即可。」
周瑭呆住。
他著急地比比劃划,薛成璧朝他微微一笑,不知有沒有看懂,總之沒有改動心愿的意思。
周瑭只好親自上陣,向方大儒道:「哥哥的話不作數。雖然是哥哥猜到先生在二房,但畢竟是我先找到先生的……這個心愿,合該許給我才是。」
老侯爺皺眉。
高飛之鳥,死於貪食。這孩子得了照拂還不滿足,竟還要與表兄爭奪心愿。
老侯爺最厭禍起蕭牆、子侄相爭,聞言甚為不悅。
方大儒略知周瑭脾性,耐心地笑問他:「你想許什麼樣的心愿?」
周瑭臉頰不好意思地泛起桃粉,杏眼滿是殷切的期盼。
「……請問先生,可以收我哥哥為弟子嗎?」
聽到這個請求,老侯爺驀然一愣,面上泄露出些許後悔。
方大儒心道果然如此,撫須道:「我來侯府教書,本來就該是薛二公子的先生。此前他何故不來學堂?」
「二叔怕哥哥驚擾了您。」周瑭如實道,「其實並不會的,哥哥只是生了病,和風寒一樣與人無害。我和哥哥相處日久,她從來沒有傷過我一絲一毫,反而還數次救我於危難。」
方大儒略一沉吟。
周瑭以為他在顧慮,信誓旦旦道:「收哥哥為弟子,先生日後絕對不會後悔。她過目不忘,定能一舉進士及第!」
廳中其餘人一聽此言,頓時忍俊不禁。
就連老侯爺鬍鬚也略有顫抖,似是笑了笑。
沒有一個人相信周瑭的話,都道是孩子天真爛漫,童言無忌。
登科進士便何其不易,大虞每三年也才錄取二十幾名進士。一舉登科的更寥寥無幾,更別提一舉及第,得狀元、榜眼、探花,大虞開國以來一隻手都數的過來,那些百年難遇的天之驕子無一不是驚才絕艷,青史流芳。
本朝最有可能一舉及第的人,是景旭揚。他三歲啟蒙,天資卓絕,晝夜心耕,即便是這樣的天才,方大儒也不敢打包票。
而這薛二公子年有九歲,早就錯過了最佳啟蒙年齡,怎可與景旭揚相提並論?
偏偏周瑭的表情還特別認真,更讓人覺得這孩子笨得可愛。
方大儒玩笑道:「若你兄長考不中進士,你又當如何?」
「不可能不中。」周瑭一本正經。
他為難道:「如果非要假設一下的話……她若不中,我給先生當一輩子的書童可好?」
「就這麼說定了。」方大儒莞爾。
逗小孩子的笑言罷了,誰都沒有當真。
眾人相視而笑,卻不帶惡意。
大抵每個孩子都是崇拜兄長、認為兄長無所不能的。
薛成璧垂眸望著孩子,眸色深沉。
在遇到周瑭之前,他如一具行屍走肉,生命於他沒有任何意義,除了渾渾噩噩地求生以外他別無欲.望,也從不抱有期望。
周瑭卻一次次賦予他新的欲.望。
想要治好瘋病。
想要登上望燈樓。
想要一舉及第。
想要……周瑭永遠不會對他失望。
在旁人的笑聲中,薛成璧向方大儒雙膝下跪,一字一句道:「若有幸拜在先生門下,必不負所望。」
言罷,「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抬起頭時,額心蜿蜒落下一縷血跡。
一時廳中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從那抹血跡里感受到了小少年的決心,還有那雙鳳眸中灼然閃爍著的堅毅力量。
方大儒神色變得肅然。
「你已荒廢了前九年,還有病症橫加阻撓。你需得付出百倍千倍的勤奮、面對無數莫須有的指摘,才有可能趕得上其他同窗。你可想好了?」
「我明白。」薛成璧眼中未有絲毫動搖。
方大儒不置可否,徐徐飲罷杯中七佛貢茶,道:「還不快來敬拜師茶?」
薛成璧拱手,從容不迫地為方大儒沏滿了杯中茶湯。
明明是他拜了師,周瑭卻比他還要歡喜,當即喜滋滋地跑到方大儒身旁,給老先生捶背翹腿。
邊獻殷勤還邊高興得搖頭晃腦,兩個小揪揪一搖一晃,逗得方大儒呵呵直笑。
「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方大儒笑道,「我上回見過你兄長,我對他頗有些好感,此行本也是要引他進學堂的。」
「何時見過?」周瑭疑惑。
薛成璧奉茶的手一頓,眉頭微凝,似乎並不想讓人提及此事。
「莫非薛二公子未曾向你言及?」方大儒描述了上回周瑭在學堂發熱症,薛成璧入內抱走他的事,贊道:「那時我便覺得你兄長重情重義,雖對你關心則亂,但極有禮數。」
周瑭小嘴微張。
他光知道自己是在薛成璧懷裡醒來的,卻萬萬不知竟是薛成璧率先察覺到了他的不妥,在眾人面前,親自進學堂把他抱出來的。
仔細想象一下,若是性別對換,都稱得上是英雄救美了。
周瑭回眸去瞧薛成璧神色。
可薛成璧眉目疏淡,沒有多餘的表情,什麼都看不出。
方大儒怪道:「誰都沒有發現你暈過去了,只有遠在學堂外的薛二公子……你說這事奇不奇?」
「是啊,真是奇了。」周瑭喃喃道。
敬完拜師茶,老侯爺和方大儒還有話要說,兩個小孩先退出了前廳。
周瑭掏出懷裡巾帕,招招手:「哥哥蹲下來。」
薛成璧便乖乖在他面前蹲下,不見半點桀驁不馴,也不見半點狂症發作時的暴戾氣息。
周瑭用巾帕細細擦拭他額間磕出來的血,邊擦邊問:「那時候,哥哥是怎麼知道我暈過去的?」
「你覺得我如何得知?」
「是哥哥聽覺很好,在聽先生授課時湊巧聽到了?」
「你說是便是。」薛成璧面色不變,甚至是鬆了口氣。
周瑭轉念又道:「不對啊,若是在聽方先生教課,也應當注意方先生才是。怎麼會注意到我呢?」
他笑起來:「定是因為哥哥牽挂我!」
薛成璧移開視線,睫毛微顫,似是在說他「自作多情」。
周瑭好奇:「這種事,哥哥怎麼不告訴我?」
「沒有必要。」薛成璧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告訴你如何?」
周瑭粲然一笑,軟軟的身子直接往前一倒,暖暖抱住了他。
「告訴我……那我就會更喜歡你呀。」
薛成璧耳尖一燙,猛地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