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晉.江.首.發.正.版
「我是你兄長。」薛成璧一語挑破,「你怕我對你有壞心思?」
他本可以用更聰明的方法,比如佯裝不懂,或是順著周瑭的意思,不著痕迹地遠離他,去守什麼男女大防。
但他太想從周瑭口中聽到答案。
哪怕是最壞的答案。
一瞬間,他甚至幻想了周瑭忙不迭躲開他的模樣。
然而周瑭聞言卻小臉震驚:「哥哥怎會這樣想?」
「...不然?」薛成璧眼尾微挑。
周瑭心疼道:「不要這麼貶低自己,哥哥那麼好,怎麼會有壞心眼呢?」
薛成璧很緩慢地眨了一下眼。
「哥哥不壞,壞的是我。」周瑭忍痛自我批評,「我不想再占你便宜了,這樣對你不好。」
他停了停,撫摸自己的胸口,補充道:「對我也不好。再這麼欺負你,我良心會好痛的。」
薛成璧:「……」
薛成璧鳳眸劃過一抹疑惑。
他不免懷疑,如果自己再碰周瑭一下,對方可能會因為什麼奇怪的原因,自責到哭。
「不算欺負,我也從未想過欺負你,」薛成璧鬆開他,退開半步,「...罷了。」
他捨不得讓周瑭難過。
薛成璧第一次考慮到他們之間的男女之別。
於他而言,周瑭就是那個在黑暗中提著花燈帶給他光亮的孩子,閃耀而明媚,是男是女並無區別。
然而這份純粹的關係,親昵時的溫暖,卻要因為性別之分而被百般掣肘。
男女之防。
議親成家。
...麻煩。
薛成璧目光沉沉。
「二郎。」老夫人在廊下喚他。
八年過去,她到了七十七歲高齡,這在平均壽命不到四十歲的古代已算是高壽。
她兩鬢斑白,早年間挺拔的身軀,也日漸佝僂。去年隆冬,身懷武藝的她竟還摔了一跤,不得不柱上了拐杖。
「外祖母!」周瑭蹦躂著跑過去,取了披肩圍在她身上,「才剛立春,天還涼,小心身子。」
「我還沒老。」老夫人推開他的手,面上卻笑出了眼尾紋。
她把一封信遞給薛成璧:「侯爺的信,給你的。」
今冬比往年更為寒冷,外患又起。除卻吐蕃,北方各族也有騷動之意。國無良將,老侯爺一把年紀被遣往西北,坐鎮營州,謹防契丹異動。
薛成璧拆信閱讀,老夫人轉臉打量周瑭:「這汗津津的像什麼樣子?時辰就要到了,還不快沐浴更衣,用些朝食進學去。」
周瑭展顏一笑。
這些年老夫人被他磨得愈發縱容,只出門見外人時要規規矩矩穿裙裾,其他在府里的時候,就都隨他去了。
不用進學堂的時候,周瑭都穿男式胡服。
他回屋換衣裳,出來的時候,緋紅胡服換掉了,高馬尾也放了下來。小少年身穿一身藕色襦裙,簡單梳了雙環髻,與小時候那對小揪揪如出一轍,像只垂耳兔。
薛成璧疊起信收好,回眸望向他。
在他眼裡,無論周瑭作什麼打扮都很好看。胡服有小郎君的英氣,襦裙有小娘子的靈動乖巧。
為何非要分什麼男女有別。
然而,周瑭的「仙女」氣質在他轉過身的那一剎那消失了——他身後背著一隻大書袋,書袋上綉了七隻尖刺刺的炸毛兔子。
老夫人皺眉掩面,不忍目睹。
薛成璧眼尾忍不住抽了一下,隨即恢復面無表情。
每年元旦,他都會送給周瑭一隻不同姿勢的炸毛兔子補丁貼,以新換舊,年年如此。
周瑭捨不得扔舊的,於是新新舊舊的一氣兒全縫上去,書袋都換了十幾個,炸毛兔子卻一隻沒丟,到現在已經攢齊了七隻。
不,理應是八隻才對。
薛成璧問:「今年元旦我差人帶了一隻新的給你,可有收到?」
「收到了收到了,在這裡呢。」周瑭把補丁貼捧在手心裡,隨即眼珠一轉,鼓起臉蛋:「不過今年哥哥沒回來,沒親自送,所以不算。」
「你想要別的禮物?」薛成璧問。
周瑭笑著搖搖頭,把兔子補丁貼塞給他,又轉過身將書袋面向他。
「要哥哥親手縫上來才算!」
薛成璧稍一停頓,眉眼間漸漸漾開暖意。
他掏出隨身帶的針線,蹲下.身替周瑭縫兔兔。
世人皆貪得無厭,他不過只離開了周瑭三個月,便慣於以戒備與冷漠待人,以貪婪的索取來揣摩人心。
可周瑭從來都與他們不同。
周瑭於他,別無所求。
「哥哥明年還會送我兔兔嗎?」
「你若喜歡,年年都有。」
「好誒!」
薛成璧縫好了炸毛兔子,周瑭細細端詳了一會兒自己的書袋,很是滿意。
去學堂的路上,周瑭問:「方才外祖父給哥哥的信,要緊嗎?」
薛成璧沒有隱瞞:「祖父要我考武舉,得了功名之後,便舉薦我做御前帶刀侍衛。」
「御前帶刀侍衛?」周瑭歡呼一聲,「哥哥能在聖上面前露臉啦!」
原書劇情里,公主是在邊疆歷練三年,屢屢立下奇功,回京后又陰差陽錯救得聖駕,得了聖上青眼,才升作了御前帶刀侍衛。
那可是從四品官職啊。
如此算來,因為自己的到來,公主的仕途開端竟比原劇情還提前了三四年。
周瑭感覺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認可,眉梢的喜意藏都藏不住:「武舉之後就可以上任了嗎?」
「你想我隨侍帝王?」薛成璧眉眼淡漠,看不出歡喜。
「當然啦。」周瑭笑盈盈道。
歷朝歷代在帝王跟前做事升遷最快,原書里,公主在短短一年的時間裡從御前帶刀侍衛升任禁軍右衛,然後接管了獬豸司,與禁軍大統領平起平坐。
「...我還在考慮。」薛成璧垂眸道。
「為什麼?多好的機會啊。」周瑭不懂。
薛成璧淡淡道:「御前侍衛十五日一休沐,如有祭祀儀節,數月不得歸家。若我上任,不只今年元旦,明年、甚至後年,我都無法與你共度。」
「怎麼會這樣啊。」周瑭蔫了下去。
可他轉念又想,公主從來不怕吃苦,絕非貪戀清閑之輩,不可能因為休沐少就猶豫不決。
公主只是在不放心他。
周瑭可不想因為自己的一點挂念,就拖累薛成璧的仕途。
想到這裡,周瑭打起精神道:「有句話叫『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哥哥不必挂念我。」
他仰起臉,笑容燦爛:「我早就長大了——已經用不著哥哥操心啦。」
薛成璧望著他,緘默不言。
天涯若比鄰?
只怕他從天涯之遠歸來時,早已物是人非,而周瑭說不定也早已議親成家,離開侯府。
有夫君在側,又豈能容他一個外男日日相守。
「長大」,令薛成璧厭煩。
進了學堂,少年們看到周瑭時都笑著打招呼,一個個親切又熱情。
自從幾年前景旭揚離開侯府的私塾,去做太子伴讀之後,周瑭每次考核都穩定在甲等前三名。
就像景旭揚之前所言,最初對他嫉妒警惕有加的小郎君們,在發現他的成就實在難以企及之後,都慢慢放下了敵意,改為了仰望。
周瑭功課好,相貌好,脾氣好,教人又耐心溫和,所有同窗都喜歡圍在他身邊探討學問。
一個憨頭憨腦的少年湊上來問:「我帶了翠竹居的點心,妹妹要嘗一塊嗎?」
周瑭半點不推辭,熟稔地接過了食盒:「想問什麼?」
那少年被看破心思,笑道:「昨日先生留的課業,我這裡有些不明白,妹妹可否指點我一二?」
一聲聲親熱的「妹妹」尤為刺耳,薛成璧的視線冰冷地掃了過去。
其餘想上前探討功課的少年齊齊一寒,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只有最初那個憨憨少年渾然不覺,仍舊圍在周瑭身邊討教問題。
少年衣袂垂下,與周瑭的裙裾連在了一起。
「賀公子。」一個泠然的聲音從他背後響起。
賀子衡回頭,一見薛成璧,立刻拱手行禮,神色不掩激動:「薛二兄!」
他這聲「二兄」一出,其他少年都忍不住偷偷發笑。
「賀五竟然叫薛公子二兄,他怎麼敢的啊。」
「沒辦法,他想娶薛公子的妹妹,遲早都要叫二兄……」
——想娶他的妹妹?
薛成璧鳳眸微微眯起。
他明明是微笑著的,卻連賀子衡這樣心大如斗的人,都莫名後背發毛。
賀子衡打了個哆嗦,朝薛成璧揚起一個笑:「早春天涼,薛二兄穿的這般單薄,若是身子冷,我家書童還帶了棉服,可以送予二兄。」
「不勞你掛心。」周瑭連忙擠到他倆中間,擋住在薛成璧面前,「快走快走,哥哥才不想穿你的衣服呢。」
公主怎麼能穿大男人臭烘烘的衣服?
這番舉動看在薛成璧眼裡卻是另一種意味。
——周瑭很想往那蠢貨面前湊。
礙眼。
很礙眼。
眼見著他們又要開始探討功課,薛成璧微微一笑:「賀公子的疑問,我倒是有些見解。賀公子可願一聞?」
賀子衡本就想討好心上人的兄長,聞言暢快答應下來。
兩名少年站在一處討論問題,竟顯得極為和諧友好。
周瑭叼起一塊翠竹居的糕點,看著他們發獃。
啊?什麼情況?公主竟然主動和人探討學問?
要知道,平時薛成璧在學堂里最為沉默寡言,行事非常低調,從不與同窗產生非必要的交流。
那怎麼獨獨對賀子衡……
該不會對那隻姓賀的獃頭鵝產生好感了吧?
周瑭瞳孔地震,嘴微微張開,咬了一口的糕餅掉在了地上。
「不合口味?」薛成璧回眸。
「啊,」周瑭呆了一下,忙護住點心盒,「合口味合口味。」
公主似乎很愛吃別人送給他的糕點,除非他表現得特別喜歡,才會全部留給他。
周瑭很擔心,萬一公主嘗一口就愛上了賀獃子的糕點,上演「征服了你的胃就征服了你的心」那種不妙的情節……
雖然賀子衡人品樣貌才學樣樣都上乘,但天上的仙女,和凡人總是不相配的。
周瑭心裡大搖其頭。
他向來樂於分享美食,薛成璧看到他那副護食的表現,拿紙的手不自覺用力。
「薛二兄竟輕輕鬆鬆就將花蓮紙捏出了洞,不愧是武安侯之後!」賀子衡驚嘆道,「小弟實在佩服。」
抬起臉時,賀子衡恍然間竟覺得「薛二兄」滿面陰鷙。然而定睛一看,薛成璧薄唇微彎,分明笑得溫和。
「方才的問題,我們接著說罷。」
其實薛成璧耳畔早已一片嗡然。
他剋制不住地撫上腰間,那裡本該掛著一把橫刀,卻因為不能帶進學堂,而被擱放在了外面。
心中焦躁愈甚,他甚至沒留意到外界的響動。
所以他沒看到,賀子衡把方才他口述的功課難點工工整整地抄錄好,又琢磨出半句酸詩,疊成一隻紙鶴,往空中輕輕一擲,準確地落在了薛萌的桌几上。
薛萌展開紙鶴,隔著竹簾冷冷瞥了他一眼。
賀子衡卻被少女這冷冰冰的一眼瞪得心裡酥麻,從脖子一直紅到了耳根,一派少年慕艾的陶醉神情。
賀子衡單方面的眉目傳情並沒有被薛成璧留意。
薛成璧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周瑭身上。
因為有了「男女之防」,周瑭以往的那些小動作都克制著不再做了。
——不會在課前靠在他肩頭打瞌睡,不會讀著讀著書忽然戳戳他的肩膀,附耳過來說某位大文豪的名字諧音起來很是好玩。
現在的周瑭,還在習慣性地親昵他,卻會在觸碰到他之前縮回手,一本正經地背在身後。
像小貓眼饞風乾的臘肉,卻怕被主人責罵,猶猶豫豫地伸出爪爪,又舔舔嘴按下。
若放在往常,薛成璧定會覺得他彆扭的表情很有趣,現在卻只覺焦躁煩悶。
散學后,賀子衡又不知死活地湊到周瑭身邊說悄悄話。
薛成璧垂眼聽著。
「我娘今日要去侯老夫人那處相看小娘子了。」賀子衡壓低聲音,很是緊張。
「那你可要好好表現。」周瑭敦促他,「外祖母眼挑,不一定就滿意你。」
賀子衡點頭,慌道:「下午你一定要來啊。」來了在老夫人面前說說好話,也幫他探探薛萌的口風。
「放心,包在我身上。」周瑭狡黠地眨眨眼,「但是令堂做的炙烤羊肉……」
賀子衡拍拍胸膛:「下午我偷偷帶來給你,保管你吃個夠!」
兩個吃貨對視一眼,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薛成璧聽罷,執起存放在學堂外的橫刀,劃出一段刀刃。
刀刃雪亮,映照出他晦暗不明的眸色。
周瑭和他就要嚴守男女大防,和其它男子倒是行跡親密也無妨。
偏袒得如此堂而皇之。
若周瑭知道他的想法,定要大聲喊冤。
他本身就是男子,天然對男子生不起防範心,和賀子衡也絕對是純純的酒肉兄弟情。
就是因為毫無非分之想,才會心無芥蒂,免去了刻意避嫌呢。
到了下午,賀子衡的母親,睿文伯夫人果真來聽雪堂登門了。
睿文伯夫人、老夫人、姚氏、薛萌還有她十三歲的庶妹薛蓉聚在後廳敘話,周瑭本也是要去的,卻被薛成璧相邀弈棋。
因為賀子衡的囑託,也因為念著睿文伯夫人的炙烤羊肉,周瑭把對弈的地點選在了兩扇屏風之後。
邊下棋,邊聆聽那邊的響動。
看出周瑭有些分心,薛成璧淡淡開口:「再不專心,便要輸了。」
「不會的。」周瑭甜甜一笑,「有哥哥讓著我,我怎會輸?」
他雖這麼說,卻也開始認真琢磨起棋局來。
「周小娘子可是會弈棋?」睿文伯夫人問。
老夫人謙遜:「閑來無事,隨便教了兩手。」
睿文伯夫人贊了兩句,嘆道:「我家那位大公子最愛與人對弈,還說什麼非棋痴不娶,回絕了許多相看的人家,真真是氣人。」
「聽說令府大公子剛剛請封了伯爵世子,正籌備著設宴。」老夫人笑道,「不若趁宴上組一局棋,看看是我這老婆子教出來的學生棋藝好,還是你那小伯爺更好。」
薛成璧指尖微顫,沒夾穩棋子,黑子墜地。
「叮咚」一聲,襯得廂房裡落針可聞。
周瑭正思慮著棋局,沒想那麼多。
他隨手撿起黑子遞迴給薛成璧,順口回絕了屏風那邊的睿文伯夫人:「我性子粗笨,於棋藝也只是粗通規則罷了。也就哥哥耐得下心哄我玩,與小伯爺對弈只會鬧笑話。」
「怎麼會。」睿文伯夫人笑道,「我聽五郎說,周小娘子自從過了十歲,回回考核都是甲等。也多虧周小娘子的幫助,五郎那呆鵝才能摸上乙等。要是誰得了周小娘子紅袖添香,怕是再笨再懶的小郎君也要中進士。」
話題的重心已經跑去了周瑭身上,睿文伯夫人之心昭然若揭。
薛萌倒不覺什麼,一派不以為意。其母姚氏卻暗自心裡發恨,薛蓉也自卑地低下了頭。
周瑭處於漩渦中心卻渾然不知,見薛成璧落下一子,低聲道:「哥哥這一步落得大錯,十步之後我定贏你。若讓我讓得太狠,棋就不好玩了。」
「我沒故意讓你。」薛成璧垂眸道。
他思緒已亂,又如何把控得住棋局。
周瑭不信:「我雖笨,但也沒笨到這也看不出。」
薛成璧撩起眼皮,瞥了眼沒心沒肺的周瑭:「……說不準。」
兩人快速交談兩句,周瑭想起被晾在那邊的睿文伯夫人,道:「二姐姐學識也是極好的,跟著康太醫學了六年,精通醫理,最會調理經脈。府里有個小病小患,請她看診,比京里的郎中還管用。」
「小二娘還會醫術?」睿文伯夫人嗓音里透出驚喜,「近來我身子正有些不爽利,不知小二娘可願幫我瞧一瞧?」
話題終於轉回了薛萌身上,聽雪堂里許多人都鬆了口氣。
賀子衡守在另一邊的屏風外旁聽,因為緊張吃了許多盞茶,憋得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睿文伯夫人出來了,母子找僻靜無人處稍一合計,都覺得老夫人和姚氏有意將薛萌許配給他。
自己的事定下來之後,賀子衡關心起別人:「阿娘想給大兄張羅親事?……和周妹妹?」
伯爵夫人道:「眼看著你大兄都及冠兩年了,平常女子入不得他的眼,我實在發愁。那周小娘子雖身世不佳,卻養在侯夫人膝下,頗有些奇才,說不准你大兄便能滿意。」
賀子衡猶豫道:「可是周妹妹心悅薛二兄。」
「對兄長的愛慕倒有十分,男女之愛倒不見得。」伯爵夫人道,「不過再過幾年,心思成熟了,說不準就……」
她搖了搖頭:「不論如何,武安侯夫人都不會允許他們結親。」
「為何?」賀子衡不明白,「郎才女貌,呃,也郎貌女才的,我看著挺般配。而且薛二兄日後是要承襲侯位的,前途無量啊。」
「承襲侯位?這可難說。聽聞薛二爺續弦的那位剛調養好了身子,說不定過不久就有了身孕。世子之位到底要由薛二爺決定,待老侯爺夫婦去了,你說薛二爺會願意傳給親嫡子,還是傳給關係淡薄的庶子?」
賀子衡嘆了口氣,道:「那阿娘說侯夫人不許他們結親,又是為何?」
伯爵夫人壓低嗓音:「聽聞瘋病會傳給子嗣,而且隨著年歲增長,薛二公子會越來越瘋。現在小不覺得,過五年、十年,誰知道他會變成什麼模樣。侯夫人把周小娘子寶貝得如眼珠子一般,若為她長遠計較,定不會同意她和一個瘋子成親。」
聽完這些,賀子衡由衷道:「薛二兄他……好可憐啊。」
薛成璧在庭院里練刀法,刀風斬落一地桃花。
每當他情緒不穩定時,都會以此作為發泄。在禁軍時曾有好事者以為他在顯擺刀法,要與他比試,卻被發病的薛成璧斬去一臂。老侯爺延請名醫,才給那公子哥接上了臂膀。
自此以後便立了威,軍中都知他性情孤僻乖戾,尤其不敢在瘋勁正盛時惹他,免得被殃及池魚。
老夫人拄著拐杖,慢步踱至檐下,觀賞他練刀。
今年她愈發覺著身子不好了,總想著給周瑭尋一處好歸宿,才能安心入土。
她對庭院里練刀的少年慢聲道:「我還記得你第一次碰這柄刀時說過的話。」
薛成璧也記得很清楚。
『無非是周瑭於我有恩,我有所虧欠。』
『——旁的,什麼都沒有。也永遠不會有。』
他沉默不語,只是刀風更烈,刀勢泄露出一絲凶戾狠辣,似是想斬去什麼。
「今年春蒐,侯府和睿文伯爵府都會參與,我會帶周瑭去。」老夫人眼神銳利,「若真想報答於她,便分清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嗤」地一聲。
薛成璧似是想到極好笑的事,忽然間縱聲狂笑。
自八年前與周瑭相遇以來,他已有許久沒這麼放縱自己的瘋性,直笑得眼尾猩紅。
半晌后,他才收了刀,將那可怖的笑容盡數壓下,斂眸微笑。
「我當然分得清。」他不無譏嘲地拱了拱手。
在書房寫課業的周瑭似乎聽到了大笑聲,嚇了一跳,急匆匆跑出屋來。
「哥哥?」
然而薛成璧看起來很平靜,臉上的微笑比任何人都君子端方。
周瑭自忖應當是聽錯了,放下心來。
「過些天可想去春蒐玩?」薛成璧問。
「田獵?想啊!」周瑭笑起來,「之前外祖母還怕我出事,一直不許我去呢。」
「今年一起去,」薛成璧頓了頓,微笑道,「多認識些小郎君做朋友。」
周瑭瞟一眼老夫人,見她沒有反駁的意思,不由發出了一聲歡呼。
春蒐、夏苗、秋獮、冬狩,這些帝王親自參與的圍獵,相當於現代的軍事演習,參與者還能騎馬露營射獵。
哪個小郎君不喜歡這些?
周瑭已期待了好久好久。
薛成璧垂眸看他,看著他眼裡的期待,綁滿繃帶的手徐徐摩挲著刀柄。
他該高興。
他可是個好兄長啊。
若周瑭能嫁得如意郎君,他這個好兄長怎麼可以不高興呢。
然而薛成璧剋制不住地,額角青筋輕輕跳動。
周瑭笑著回眸:「哥哥,賀子衡請我和二姐姐吃伯爵夫人親手做的炙烤羊肉,他還邀請哥哥一起過去。哥哥來嗎?」
「……我方從軍中回來,有些倦了。」薛成璧斂起眸子,嗓音輕緩,「你們去吧。」
「好哦。哥哥休息一陣,我吃完就回來找你!」
周瑭走後,薛成璧回到了老夫人為他配備的龍驤閣。
龍驤閣四面梅竹環合,庭院寬敞明亮,春風吹拂起寢屋窗牖的青紗帳,掀起淡淡的梅花熏香。
不必親自打理,龍驤閣也被收拾得整潔如新。不必自去拾柴燒火,也有無煙的銀屑炭保持著寢屋裡永遠溫暖如春。
薛成璧卻在想念從前的清平院——小小的孩子推開咯吱作響的破窗牖,從棉衣里搜羅出偷藏起來的小點心,笑盈盈地分享給他吃。
要是一直能停留在那時就好了。
薛成璧取出許多安眠效用的藥粉,干吞下去,和衣躺在榻上。
他想做夢,狂症發作下卻始終無法入眠。
極是折磨。
薄暮冥冥,夜幕四合。
周瑭吃到了炙烤羊肉,心滿意足,帶著一身熱烘烘的孜然烤火味兒,來龍驤閣找薛成璧練刀。
一雙高挺的玄色軍靴脫在廊下,說明它的主人就歇在寢屋裡。
屋裡幽幽點著兩盞燭火,半明半滅間紗帳浮動,人影錯落。
就像吃了暖鍋後會嫌棄自己身上暖鍋味兒太重,周瑭此時也覺得,自己這身衣服簡直被孜然羊肉腌入味兒了,來龍驤閣這等清雅之地,尤為不合時宜。
他解下外衫,埋在衣料里嗅了嗅,皺著鼻尖把它掛在廂房外晾味兒。
還記得以前,薛成璧被關在弄玉小築里禁足的時候,他日日為公主送葯,身上總是沾染著淡淡的葯香——染著和薛成璧一樣的氣味。
他總會因為和公主同一個味道而喜悅。
周瑭杏眼裡流露出懷念之色,輕聲喃喃:「哥哥好久不回來,我身上都沒有你的味道了。」
風帶著他的低喃吹入寢屋,似是埋怨,似是嬌嗔。
薛成璧闔了闔眼。
「……過來。」
他嗓音里略帶沙啞。
周瑭微微一頓,撩起重重紗帳,繞過屏風。
只見薛成璧斜倚在榻上,如醉玉頹山,眉梢染著似睡非睡的散漫,眼尾微紅,像熬了幾夜,又似浸潤過淚水。
「春寒料峭,注意添衣。」
薛成璧斜睨著他,慢悠悠地解下外衫,不由分說,披在了周瑭身上。
如年幼時的清苦藥香,霎時籠罩了周瑭全身。
「……這樣,就有我的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