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晉.江.首.發.正.版
龍驤閣,寢屋裡梅香淡淡。
有好一會兒,周瑭都維持著同一個姿勢,臉上燙得能煎蛋,杏眼裡暈暈轉起蚊香。
他被蓋在過於寬大的外衫下,腦袋頂上翹起一撮呆毛,像只獃獃的小木偶。
薛成璧看似瘦削,實則肩寬腰細,肌肉緊實。於他而言十分合身的外衫,穿在周瑭身上卻鬆鬆垮垮,長袖沒過了手指尖,衣角還拖到了地上,更襯得周瑭身形嬌小。
微涼的體溫和淺淡的葯香,彷彿能透過層層里衫,輕撫過他的肌膚。
周瑭打了個激靈,手忙腳亂地褪下玄色外衫。
「怎、怎麼能隨隨便便就在人面前脫衣服呢?」
周瑭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經地教訓公主,只是耳根子通紅,還有點磕巴。
薛成璧支著下頜,眼尾洇著紅,流露出些許無辜:「你不喜歡這樣的味道?」
原來是因為自己剛才那句話啊。
周瑭有一點點自責,嗓音又軟了些:「那也不能做出這種事啊。這次還好是我,若下次是別的壞蛋小郎君,哥哥也脫衣服,那……」
他嗓音低了下去,小聲囁嚅:「真不知道哥哥在禁軍里怎麼過的。一朵嬌花入了虎狼窩。」
……「嬌花」?
是讓所有「虎狼」都聞風喪膽的那種「嬌花」么?
薛成璧略微迷惑地眨了一下眼。
他看著有些氣悶的小少年,問道:「你想我如何?」
周瑭板起小臉:「我想哥哥保證,永遠不要在人面前亂脫衣服。」
薛成璧看似乖順地複述:「我保證,永遠不在外人面前亂脫衣服。」
他擅自加入了「外人」這個限定。
周瑭於他,可不是什麼外人。
薛成璧發完誓,問:「不氣了?」
「嗯。」周瑭軟和下來,好脾氣地點點頭。
他看起來是要揭過此事了——然而懷裡還緊緊抱著薛成璧的那件玄色外衫,似乎並不想還給對方。
薛成璧視線飄向自己的外衫,又緩緩撩起眼皮望向周瑭,意有所指。
周瑭意識到自己霸佔公主衣物的登徒子行徑,耳根剛退下的紅暈去而復返,連忙將衣服塞給他:「對、對不起,我不是有意……」
薛成璧眸中掠過一絲笑意。
「不必還了。」他語聲淡淡,「天氣寒涼,你總不能穿著單衣練刀法。」
「哦。」周瑭飛快取回外衫,嗅著那若隱若現的葯香,心裡暗暗地歡喜。
他軟綿綿地瞪了一眼薛成璧:「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哦。」
薛成璧「嗯」了一聲。
安眠的藥效姍姍來遲,他身上疲乏,有些昏昏欲睡。
此時他卻忽然不太想睡了。
現實比夢境,更值得他留戀。
*
四月,春暖花開,春蒐如期而至。
春蒐之際,帝王主四方之祭,攜文武百官至郊野,閱兵田獵,講武習射。官眷們隨百官同行,趁此機會游春野步,賞花玩景。
京城仕女參與者眾多,拿團扇掩著臉,悄悄瞧少年們騎馬射箭的英姿。郎君們則聚在一處,偶爾瞟見小娘子飄起的石榴裙,靦腆地紅了臉頰。
快到嫁娶年紀的都知道,春蒐於少年少女們而言就是一場大型相看盛會。
大郎薛璟的肺癆近來愈發重了,得由僕婦攙扶才能走到角門,送妹妹們坐上前往春蒐的馬車。
他拉著薛萌的手,事無巨細地叮囑她注意安全,念叨了半刻鐘,直到老夫人催促,才道了別。
周瑭探出頭來,笑盈盈道:「大表兄放心,有我在呢。要是誰敢欺負二姐姐,我就把他揍成豬頭。」
薛璟不知他習武,也只當笑言。他剛欲對錶妹也囑咐幾句,薛成璧便作勢要彈周瑭的額頭,把精力過於旺盛的小少年嚇回車裡,拉下了帘子。
馬車駛離侯府,薛璟才忍不住低低悶咳起來。
薛成璧瞥見他蒼白的臉色,問道:「此番再回來,二妹就要嫁人了。兄長可捨得?」
「不舍又能如何。」薛璟眉宇染上了無奈與愁悶,「我疼不了她一輩子,她註定會離開家,由她夫君護著她。」
聽到「夫君」一語,薛成璧垂眸低笑,輕柔地摩挲著刀柄。
「那兄長可會……對她未來的夫君動殺念?」
薛璟聞言一愣。
他悚然看向堂弟,然而薛成璧笑得如沐春風,彷彿剛才的「殺念」只是一個稍有些過分的玩笑。
薛璟稍鬆了口氣,笑道:「大抵天下做兄長的,都會覺得妹妹是世上最好的人,沒有人能配得上她。若不是病體沉痾,我定也要親自去一趟春蒐,考校一番未來的妹夫,免得德行不配,日後欺負萌萌。」
「原來如此。」薛成璧暢然一笑。
他當然是個好兄長。
若他動了殺念,錯的也不是他。
錯的是那些人不配。
「多謝解惑。」他朝薛璟極真誠地一拜,翻身上馬,向前面的車馬追去。
少年一身戎裝,皮革與金屬製成的輕鎧在白日下泛著幽夜般的冷峻色澤。策馬揚鞭時,腰間橫刀泠泠作響。
薛璟忽覺滿背冷汗。
……剛才那個問題,到底是不是玩笑?
*
郊東門鼓樂齊響,在禁軍將士們以刀敲擊圓盾的震耳鏗鏘聲中,帝王執弩射牲,所得由司天台馳送陵廟,其餘則遣使者貴束帛以賜武官。
周瑭從趴在車窗邊,望著不遠處的祭禮,小聲「嗚哇」驚嘆著。
湊巧有一名貴家少年郎策馬行過,偶然瞥見馬車上撩起帘子的周瑭,當即看直了眼。
周瑭注意到他的目光,沒多想,朝他回以一個笑。
那少年郎頓時從脖子紅到了耳根。
薛成璧驅馬而來,抬手想拉下帘子,但看到周瑭對祭禮嚮往期待的表情,又放下了手,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他人的視線。
但還是有不知死活的蠢貨前來打攪。
賀子衡手裡提著許多吃食,隻身走到侯府的馬車旁,大大咧咧地繞過了薛成璧的馬。
「周妹妹,」他親熱地喚了聲,然後神色變得靦腆,「……二娘。我娘親手做了果子,叫我帶給你們吃。」
「賀五又來給我們送吃的啦。」周瑭接過適合,遞給坐在里側的薛萌,簡直對姐夫這一點特別滿意。
賀子衡微紅著臉側頭,朝帘子里探頭,想一窺心上人的芳容。
看在旁人眼裡,卻是他不停往車窗里湊,幾乎要懟到周瑭臉上。
賀子衡突然嘶地抱腳跳起來,低頭一看,是薛成璧的馬「不小心」踩到了他的腳。
這一馬蹄子踏得極狠,若換做旁人踩他,賀子衡定要與那人認真理論。可踩他的是未來的妻兄,賀子衡愛屋及烏,便也生不起氣來了。
薛成璧笑得光風霽月:「賀五公子,我有話同你講。」
賀子衡拱手:「子衡洗耳恭聽。」
「借一步說——去那邊的樹林里。」薛成璧微笑。
「好。」賀子衡不疑有他。
薛成璧轉頭囑咐周瑭:「此地人多雜亂,待在馬車上,別亂跑鬧。」
「好哦。」周瑭在專心吃果子。
小半晌過去,他忽然想起公主可能對賀五懷有情愫,嚇了一跳,連忙打起帘子看去。
卻瞧見薛成璧騎在馬上,賀子衡跟在馬屁.股後面一路小跑。
想必是公主嚴守男女大防,才沒有下馬與賀五並肩同行。
周瑭想起自己平日對公主的諄諄教誨,又想起公主發誓不會亂脫衣服,頓時就放下了心。
他瞅了瞅在馬蹄子後面吃灰的賀五,感慨道:「姐夫脾氣真好啊。」
薛萌神色淡淡:「還未及婚娶,算得上什麼姐夫。」
周瑭回頭看她。
談婚論嫁之事,薛萌從未有過異議。但周瑭本能感覺,她好像對嫁娶一事,並不像其他女子那般期待。
「二姐姐不中意賀五公子嗎?」周瑭問。
「中意的。只是……」薛萌瞥了一眼車廂里的姚氏和老夫人,猶豫了一會兒,壓低聲音道,「儀典結束后,我私下與你說。」
「儀典結束」?
因為她這一句話,周瑭忽然從記憶里尋出些不相關的印象來。
《奸臣》里似乎提過一句,在某年的春蒐儀典結束之後,發生過什麼震驚朝野的大事來著?
*
賀子衡昏昏沉沉地醒來,意識到有些不對勁。
他跟在薛二兄身後跑了一路,好不容易進了樹林,薛二兄躍下馬,眉目含笑向他走來。
走近時,賀子衡只覺後頸一痛,便昏了過去。
再醒來就到了這裡。
他雙手雙腳被緊緊捆縛,扎在一段粗樹枝上。旁邊薛成璧生起了篝火,隨手撥弄篝火上的樹枝,翻動上面烤制的肉塊。
「唔唔……」賀子衡想提醒妻兄小心歹人,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的嘴也被堵上了。
「你醒了。」
薛成璧掀起眼皮,鳳眸緩緩勾起一個笑。
「——聽說,賀公子想娶我妹妹。」
賀子衡確實想娶薛萌。
他「唔唔」點頭,但不知為何,被薛成璧那雙帶笑的眼睛盯著,他卻全身發毛。
賀子衡忽然想起了那些公子哥之間的流言,說薛二公子就是個瘋子,生啖人肉,生飲人血,連生母和嫡母都不放過。就算禁軍里那些上過戰場殺過人的莽漢,也沒一個敢招惹他。
不論哪一個傳言說出來,都能止小兒夜啼。
賀子衡之前不把那些亂傳的流言當回事,現在卻突然意識到,那個綁架他的歹人……就是眼前這個言笑晏晏的薛二兄。
白毛汗倏然就流了滿臉。
薛成璧撥動了一下火焰上炙烤的肉塊:「對了,炙烤羊肉好吃嗎?」
「和周瑭一起用飯,一定很愉悅吧。」
薛成璧淺笑,眸光溫柔:「她吃起東西來那麼香,那麼可愛,好像灼灼生輝的燈火。我發病的時候,什麼都不願做,但想著她,就能吃下幾口,多活幾日。」
賀子衡使勁搖頭,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劇烈哆嗦。
誤會!都是誤會!
他心悅的是二娘,絕不敢同你搶周瑭!!
然而口中被塞住,只能欲哭無淚地大聲「唔唔」。
有什麼顆粒狀的東西撒在了他臉上。
細細嗅聞,卻是孜然的味道。
薛成璧正拿著一包用來調味烤羊肉的孜然,在他全身均勻撒下,彷彿要把他這個大活人當做一道美食烹調。
「我在問你。」他笑道,「炙烤羊肉好吃嗎。」
賀子衡駭然發覺,自己雙手雙腳被捆在樹枝上的姿勢——和待烤的羊一模一樣!
他瞪向旁邊的烈烈火焰,劇烈掙扎:「唔——!嗚嗚嗚!」
「抱歉,我聽不清。」
薛成璧薄唇彎起一個殷紅的笑:「好不好吃……可能要親自嘗了才能知道。」
賀子衡腳一蹬,兩眼翻白,竟生生被嚇昏了過去。
薛成璧睨著他,唇角的笑變得譏嘲。
不過是一個伯爵府五公子,又蠢又弱,膽小如鼠,算得上什麼好夫婿。
但什麼人能配上周瑭?
當今聖上嫌太老,那麼……皇子、太子?
薛成璧想了一圈,心中卻猶覺不是滋味,甚至愈發焦躁。
似乎世上最尊貴的人,都不及周瑭萬一。
「不配。都不配。」他輕聲喃喃,「都不配……」
耳邊忽然傳來人聲嘈雜。
似乎是武安侯馬車的方向。
……周瑭。
薛成璧鳳眸微凜,向聲音的方向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