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晉.江.首.發.正.版
晴日暖風生麥氣,綠陰幽草勝花時。
快立夏了,清晨的微風裡流淌著暑日的暖意。
「……嘶!」學堂外,蕭曉吃痛地抽回手,「這臭崽子怎麼敢撓我?」
周瑭抱著小猞猁躲開他:「她不是臭崽子!肯定是你嚇到她了。」
蕭曉捂著手背上的抓痕,嘟囔道:「這臭、臭小貓肯定有問題。」
「你看,她就不撓哥哥。」周瑭把小步風塞到薛成璧懷裡,「所以她沒問題,是你有問題。」
小猞猁在薛成璧臂彎間團成小毛團,乖得像只家貓。
薛成璧斂眸淺笑,餵給小步風一粒肉,獎賞性地用指腹摸了摸她的頭。
蕭曉剛想靠近周瑭,薛成璧便將小猞猁送還到了周瑭懷裡。
蕭曉怕被撓,惱道:「你就不能放下它么?」
「不行哦,」周瑭心愛地摟著貓貓,「她好黏我。」
他的笑暖融融的,偏偏是對一隻小畜生。
蕭曉酸意泛濫:「我和它,你選誰?」
周瑭毫不猶豫,甚至沒抬頭:「小步風。」
蕭曉仰起臉,努力汪住屈辱的淚水,轉身大步邁向學堂。
「他怎麼哭了?」周瑭不解。
「可能覺得爭寵還爭不過一隻猞猁,」薛萌看戲,「所以自尊心受挫了吧。」
「……爭寵?」周瑭沒聽懂。
在他細想之前,薛成璧的聲音響起:「世子殿下被小步風撓傷了。那或許很疼。」
「是疼哭的呀。」周瑭恍然,又有點小得意,「我被撓了還不哭呢,蕭曉果然還是個小孩。」
薛成璧微微一笑。
旁邊的薛萌露出了看破一切的表情。
她彷彿看到了不久的將來,天真的小兔子被惡狼哄騙進領地,被拆吃入腹還要感謝惡狼。
嘖,看這匹惡狼裝溫柔能裝到幾時。
快要到開課的時間了,周瑭再不舍,也只能把小步風託付給薛萌的婢女。
今日方大儒展開了一次考試。
在此之前,薛成璧從未參與過任何一次考試,也從不在課堂上參與爭論。沒有人知曉他的實力如何,想當然地認為他不過是周瑭的伴讀,只粗識幾個字罷了。
畢竟一介武夫,學堂來得斷斷續續,大多時間都在練刀,能有什麼才學?
他們沒有輕視薛成璧的意思,反倒萬分欽佩薛成璧在武道上的成就。
但習文與習武到底是兩回事,能在其中一個領域出頭便要耗費大量精力,怎麼可能會有人樣樣出挑呢?
他們不信有那種神仙存在。
若非與神仙公主日日相伴,周瑭也不信。
考試結束,一上午的奮筆勤書後,周瑭右手手腕酸疼,不住自己甩動按揉,猶覺不舒服。
小時候,都是薛成璧將他的小手握在掌心裡,替他按揉的。冰涼舒緩,正好鎮痛。
哎。長大是有點麻煩呀。
周瑭第一次在心裡嘀咕「成長」的壞話。
不但要被長輩催著嫁人,連手疼都沒人給揉了。
他帶著一種「好可惜」的目光望向薛成璧。
然後驀然發覺,薛成璧此時也正垂眸注視著他的手。
注意到他的目光,薛成璧有些刻意似的,立刻移開了視線。
墨發間露出的耳廓,暈染了些許薄紅。
周瑭一呆。
咦,難道公主也在惋惜不能和他牽手手嗎?
周瑭心裡酸酸甜甜的。
眼前有人攔住了他。
「午時三刻,那些膽敢行刺太子哥哥的回鶻軍奴就要斬首了。」蕭曉牽著馬問他,「你想去看午門問斬嗎?」
只是略一想到那種血腥的場景,周瑭便心裡不大舒服。
「……我不想。」
「為何不想去?」蕭曉不理解,「行刺太子哥哥的都該死,更別提你當時也差點在他們的弓.弩之下喪命。你不應該恨他們嗎?」
蕭曉的娃娃臉露出與氣質不符的兇狠,似乎恨不得生啖其血肉。
周瑭含糊著說不出緣由,看向蕭曉的眼神藏了一絲怯畏。
他生來就是這樣柔軟的性子,就算被人欺負了,就算真的很討厭很討厭某個人,也不想親眼目睹那個人死在自己面前。
目睹死亡,永遠不會帶給他一分快感。
周瑭知道自己的性情在這個時代尤為不合適宜,他也在努力改正,但是改變秉性真的很難。
他低下頭,心臟瑟瑟地縮成一小團。
忽然間,一隻手輕撫在他發頂上,將他攬至胸前。
「不想便不想。」薛成璧溫和的聲音響起。
那動作溫柔而不容拒絕,周瑭本應該抗拒他的親昵,卻忍不住鼻尖一酸,沒有逃開。
薛成璧很輕柔的撫了兩下他的後腦,隨後掀起眼皮,看向蕭曉,鳳眸傾瀉出不加掩飾的戾色。
開口時溫柔不再,唇角噙著凜冽的譏嘲。
「世子若喜愛觀賞殺戮,不若做個屠戶。日日宰殺豬羊,瞧個痛快。」
之前薛成璧在他面前從不泄一絲敵意,此番才是初次顯露出獠牙。
蕭曉大為震驚,一時間張口結舌:「你……」
「想做什麼是世子的自由。」薛成璧繼續道,「但若想強求他人與你同好,未免多管閑事。」
蕭曉終於想起來辯解:「我並未強求於她,我只是想幫她出氣啊。」
「替人.出氣?」薛成璧輕笑一聲,「惹周瑭不快,便是出氣了么。怕是只出了世子的氣。」
蕭曉這才注意到,周瑭此時臉上滿是低落和自責,烏黑的睫毛濕漉漉地垂下,哭過似的。
他剛看一過去,周瑭垮下的小臉立刻朝他牽起一個笑。
一看就是在強顏歡笑,故意讓他放心。
蕭曉愧疚極了:「對不起啊,我沒想惹你不高興。」
「不是你惹的呀。」周瑭揉揉眼睛,實話道,「我只是在反思自己。」
「錯了就是錯了,本公子敢作敢當。」蕭曉把錯攬到自己身上,「嗯……那個,我知道了一個絕密消息,整個學堂就我一人知曉。你想不想聽?」
周瑭被分散注意力,有點好奇地看他。
「——那些回鶻刺客失蹤了一個。」蕭曉壓低嗓音,「也不知誰那麼藝高人膽大,竟能從里大理寺獄里偷人。」
薛成璧微微一頓,眸中似有異色閃過。
蕭曉沒注意到他,笨拙地安慰周瑭:「那個回鶻人或許能活下來,你不要不開心。」
其實周瑭只是見不得殺戮,並非那種連敵人都會同情的傻子。
聞言周瑭並沒有高興,反而有些擔心地「呀」了一聲:「那他不會再去行刺太子殿下,或者傷害良民吧?」
「放心,」薛成璧淡淡出聲,「禁軍正在全城搜捕逃犯,即便搜捕不到,他一個人也成不了什麼氣候。」
蕭曉拍拍胸口:「是啊,你別擔心。即便那刺客殺來了,也有本公子保護你呢。」
薛成璧冷眼瞥他。
「世子殿下說笑了,」薛萌抱著小猞猁走來,「憑世子殿下的功夫,若真遇到了危險,是我們家妹妹保護世子才對。」
小步風特別配合,朝蕭曉兇巴巴「哈」了一聲氣。
蕭曉又回憶起了被猞猁爪爪支配的屈辱,幾步倒退著,翻身上馬跑了。
「誰保護誰,還說不準呢。等著瞧!」
蕭曉打定主意要從今天開始習武,免得日後結了親,連夫人的寵物貓都打不過。
薛萌朝二兄擠了一下眼睛,也找了個由頭離開。
這回就剩下了周瑭和薛成璧兩人。
暖風徐徐,木槿花緋紅的花朵擠滿院牆,靜靜守候著一大一小兩個少年。
周瑭仰起臉:「哥哥方才,罵蕭曉罵得好凶哦。」
薛成璧眉目微凝。
此前他在周瑭面前裝得和善,也剋制著自己對蕭曉的敵意,只是因為蕭曉還未觸及到他的底線。
而惹周瑭難過,已觸及到了他唯一的底線。
他的獠牙與利齒正是為此而生。
薛成璧雖並未後悔,但緊抿的薄唇泄露出了些許忐忑。
「……你害怕那樣的我?」
周瑭歪頭想了一下,笑盈盈地搖頭。
他是喜歡公主的溫和善良,但護在他身前的公主似乎也不錯。
「裕王世子沒錯,哥哥凶他也沒錯,」而且凶的時候莫名很好看……周瑭有點混亂,「這麼想來,錯的是我,我的反應讓哥哥誤會了。」
他有點內疚:「其實,裕王世子血債血償的想法才是人之常情。是我不好,怕血怕殺戮,一點都不像個……」
一點都不像個正常男子。
因為那個未知的原因,周瑭無法以小郎君的身份生活,又在小娘子之間格格不入。他向來純然率性,但偶爾也會喪失歸屬感,為此嘗到苦澀的滋味。
「你不必像誰。」薛成璧卻道。
周瑭仰起臉,對上他的眼眸。
薛成璧的眼神那麼真摯,那麼鄭重。當周瑭的身影被映照其中時,彷彿就是他眼裡的獨一無二。
「你不必像誰,也不必給自己戴上什麼枷鎖。」薛成璧道,「你只是周瑭。」
「——周瑭,就是世上最好的。」
暖風拂過,一朵木槿花落在薛成璧鬢髮間,為他深峻的容顏憑添了一抹溫柔。
這樣美好的人,卻打心眼裡認為,周瑭才是最好的。
周瑭慢慢咬住下唇,杏眼裡漸漸蓄滿淚水。
最後實在忍不住,乳燕投林般撲向薛成璧,「汪」地一聲哭了。
「哥哥你真好哇嗚嗚嗚!」
他撲過來的一瞬間,薛成璧身形微僵。
很快,他眉峰的稜角軟化些許,輕柔而剋制地摸了摸小少年的後腦。
薛成璧舌尖嘗不出味道,卻在心裡同時嘗到了甘甜與苦澀。
甘甜,是因為這個擁抱;
苦澀,是因為想到周瑭毫無芥蒂地投入他懷中,也不過是因為,他是哥哥,是親兄長罷了。
這些思緒,很快又被周瑭的叭唧叭唧掉落的淚珠衝散。
薛成璧最受不了他掉眼淚,微僵著手,替他擦淚。
過了小會兒,周瑭的感動與感動都發泄完了。
他抬眼看到公主前襟和袖口明顯濡濕的深色,默了默,臉蛋一紅,杏眼裡再次波濤洶湧。
「怎麼了?」薛成璧很耐心地哄他。
「好丟臉,」周瑭捂住臉,羞窘難堪,「都是大孩子了,還在哥哥面前哭…太不爭氣了。」
「多大都可以在我懷裡哭。」薛成璧淡道。
周瑭抿唇,透過指縫間望向他。
薛成璧墨眉鋒利,鼻樑犀挺,氣質冷峻極富攻擊性,似乎對任何人都不假辭色。
偏偏就對只他一人展露溫柔。
周瑭耳尖微熱,慌張地夾緊指縫,閉住了眼。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要逃開視線,很是迷糊了半晌。
然後眉心慢慢蹙起,小聲商量:「哥哥以後不要再這麼寵我了,好不好?」
薛成璧一頓:「為何?」
他鳳眸微眯,眸色似乎更晦暗。
向前傾身時,葯香瀰漫而來。
屬於薛成璧的氣息侵略了周瑭的身周,呼吸變得壓抑苦澀。
「哥哥以後自有良人相伴,又不能哄我一輩子。」
周瑭臉蛋略微苦惱地鼓起:「若把我慣壞了,以後離不開哥哥了,那該怎麼辦呢?」
軟糯的嗓音落在耳畔,心間拂過毛絨絨的癢意。
薛成璧眼睫微顫。
慣壞了,又有何不可?
——哄一輩子,一輩子依賴他,永遠都離不開他。
他,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