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晉.江.首.發.正.版
想要周瑭一輩子依賴他,永遠都離不開他。
薛成璧心有此念,卻什麼也沒說。
那不是親兄長該說的話。
……是啊,親兄長。
薛成璧眸色一黯,撤了開去,帶走了周身壓抑的苦香。
他一語不發,似興緻不高,周瑭全然不知他真正的念頭。
周瑭只以為,公主聽取了「不再慣壞他」的意見,正在刻意與他保持距離呢。
薛成璧轉到不遠處的紫藤花架下,翻出書卷瀏覽。
多年以來,為了壓制瘋病,他煉就了一番專註的毅力。無論心思如何躁動,他都能迅速冷靜下來,投入扮演某個角色。
此刻卻久久神思不屬。
他擰了擰眉心,繼續讀下去。
剛沉下心沒多久,周瑭抽著鼻子,挪到他身後,神神秘秘地小聲念叨咒語。
「在念什麼?」薛成璧指腹捻著書頁,沒有回頭。
「在念可以讓人失憶的秘法。」周瑭紅著兔子眼,一本正經道:「一忘皆空,哥哥把剛才周瑭哭過的事全都忘光光……」
薛成璧笑著說了一句什麼,聽著不似漢話。
「哥哥又在念什麼?」周瑭好奇。
薛成璧沒有隱瞞:「是回鶻語里的『我已全忘記了』。」
「哇,」周瑭讚歎,「哥哥連回鶻語都學會了?」
記得上個月春蒐,他們遇到回鶻刺客的時候,公主還聽不懂回鶻語。
那時候,因為公主長得很像回鶻人,還有個刺客誤把公主認成了可汗。
想起那一日的場景,薛成璧翻動書卷的手指驀然停住。
他合上寫滿回鶻文的書卷,回眸看向周瑭。
「你不想問,」薛成璧嗓音輕緩,帶著某種誘導,「我為何偏要學回鶻語?」
紫藤花架下有片刻安靜。
周瑭隱約覺得,公主說這話別有用心似的,語氣里潛藏著深意,彷彿留下了一個線索,誘他探知某個真相。
回鶻語有什麼特別嗎?
周瑭仔細思索了一下。
周瑭恍然大悟!
他揚起眉毛:「這麼簡單的問題,還需要問嗎?」
薛成璧定定注視著他,一瞬間呼吸停滯。
卻聽周瑭沾沾自喜道:「景旭揚就會回鶻語,他會的東西,哥哥必然也要會。哼,我哥哥就是要比他優秀。」
薛成璧:「……」
所有的緊繃都化作一個放鬆的笑,他垂下睫羽,藏起眼裡的慶幸與遺憾。
他剛才,到底想暗示周瑭什麼?
薛成璧壓下複雜難辨的思緒,道:「未時我去一趟禁軍府,晚飯就不陪你用了。」
「去禁軍府做什麼?」
「抓那個逃跑的回鶻刺客。」
周瑭「啊」了一聲,擔憂道:「哥哥可千萬要小心啊,刺客兇惡,若是遇到了,千萬不要單打獨鬥。萬一身邊沒旁人,就……」
「哥哥就跑!」他捏緊拳頭,「跑到我這裡,由我來保護哥哥!」
薛成璧鳳眸里漾起笑:「好。」
未時一刻,薛成璧走出禁軍府,進入了大理寺獄。獄吏見到他皆恭敬不已,忙將他請入獄中。
新來的小獄吏疑惑道:「那位公子身無腰牌,說明未在禁軍或大理寺掛職,師父緣何對他如此敬重?」
「噓。」老獄吏剜他一眼。
小獄吏從未見過師父如此嚴厲,當即噤若寒蟬。
他們目送著薛成璧挺直冷峻的背影轉過牆角,老獄吏這才道:「那就是武安侯府的薛二公子。」
「就是那位?」小獄吏又是激動,又是敬畏,「我常聽師父們談起,這幾年許多窮凶極惡的要犯都由薛二公子親自緝拿歸案。聽聞不管多狡猾的逃犯,請他出手都能追捕到,這是真的嗎?」
「自是如此。」老獄吏不無崇敬,「想必此次逃脫的刺客,薛二公子也能輕鬆緝拿。」
獄中燈火幽暗,常年潮濕陰冷,血腥味如附骨之疽般浸透了每一次呼吸。
時不時傳來受刑囚犯的哀嚎,□□聲、哭泣聲更如蚊蠅嗡然不止。
薛成璧走過一間間牢房,軍靴冷冰冰地落在石磚上,彷彿在踩踏著囚犯們的肝膽。足音落下,膽囊便是一顫。
他路過了一間空牢房,那個回鶻刺客就是在這裡失蹤不見的。
但他並未在此停留,而是繼續向深處走去。
在大理寺獄的最深處,有許多年邁的死囚,他們被關押在此長達數十年,即便失蹤、即便被調換,也無人留意。
薛成璧繞過曲折幽深的地道,走進了一間牢房。
他向著牢房裡的囚犯,薄唇微啟,吐出一口流利的回鶻語:「那日,為何喚我可汗?」
「……錯認。」對方嗓音沙啞,也用了回鶻語。
那死囚抬起頭,白膚、挺鼻、淡綠色的眼,赫然竟是那名失蹤的回鶻刺客!
大理寺獄守備森嚴,現在薛成璧的確難以將囚犯送出牢獄。但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那回鶻刺客,調換至一間被人忽略的空牢房裡,並將所有知情者封口。
牢房中,薛成璧凝眉:「你可識得與我相貌相似之人?」
那回鶻刺客語焉不詳道:「郁督軍山有您在尋找的答案,」他耍了個心眼,「小人甘做您的嚮導。」
薛成璧輕嗤一聲。
那刺客只覺寒芒一閃,刀鋒便架在了脖頸間。
薛成璧眸光凜冽:「你以為,我很在乎自己的身世?」
殺氣從刀鋒傾瀉而出,他確實可以輕鬆地藏起他,亦能隨便殺掉他。
刺客驚懼不已,急道:「是可汗的妹妹,尼露拜爾公主!……公主離開汗國時我曾見過她一面,您與公主像了七八分!」
薛成璧睫羽輕輕一掀。
然而他的刀,始終未從回鶻刺客頸間移開。
那刺客覺察出事情並未如他預料般發展,慌忙求饒道:「請您、求求您饒我一命!我們是同族啊!」
薛成璧想起了春蒐時密林里萬箭齊發,想起了周瑭在箭雨下蒼白的臉。那些妄圖奪取周瑭性命的弩.箭之一,便出自此人之手。
他神色瞬間變得陰沉可怖。
「——但你碰了不該碰的人。」
不管是誰,不管出於任何原因,只要膽敢傷害周瑭,就不配活在這世上。
「嗤」地一聲輕響,求饒聲戛然而止。
薛成璧收刀入鞘,兩名聾啞老獄卒默默走來,裹起回鶻刺客新鮮的屍體,抬了出去。
死囚屍身無人收斂,很快就會被燒作灰燼。
但屍身曾說出口的話語並沒有消失。它們混雜著無數嘈雜的聲音,充斥於薛成璧的腦海。
『凡有回鶻血脈者,永世為奴。』
『你既是夷族,便從來都不是周瑭的親兄長。』
『鴆占鵲巢。』
『——但你真的只滿足於「親兄長」嗎?』
『難道你沒有別的貪慾……』
薛成璧一拳猛然砸在牆壁上,生生打斷了思緒。
他站在血腥味濃重的牢房裡,猶如一頭擇人而噬的困獸。
額頭青筋突突跳動,手指不住地頂出刀鋒再收回,指甲因為用力剋制而泛出青白。
最後他從袖間取出一包藥粉,仰頭,喉結滾動,干吞下去。
控制瘋病需要服藥,往常他會服用更溫和的湯藥;偶爾剋制不住時,才會食用這種強效的藥粉。
藥粉的功效幾乎立竿見影,卻藥性極烈。不但有傷脾胃,還會頭暈難忍,有時手抖得連刀都握不穩。
薛成璧蒼白著臉,深呼吸數回,平復下情緒。
他走出了大理寺獄,神色如常。
獄外暮景桑榆,天邊流轉著瑰麗的晚霞,如幻似夢。
薛成璧並未回武安侯府,而是轉身去了京城裡規模最大的地下黑市。
藥粉用光了,強效藥粉只這間地下黑市有賣,他來此買葯。
黑市表面是一間賭坊,賭坊內卻可通往天然的地下洞穴,經過人工建造后,成為四通八達的地下商業街道。地下黑市魚龍混雜,專做些見不得光的勾當,卻屢屢能免於被官府查抄。有人傳言,這黑市本身便由皇室宗親一手創立。
購置完藥粉之後,薛成璧聽到了黑市不遠處的叫嚷聲和呵罵聲,還有兵刃相接的鏗鏘聲。
戴面具的商販介紹:「那也是賭場——賭人命,賭人的輸贏。」
他瞥了一眼薛成璧手裡控制狂症的藥包,意味不明道:「若有心懷怒意想要宣洩,倒可上去廝殺一番。贏了,還能得些銀錢。」
薛成璧抓起一隻玄色厲鬼面具,扣在面上,提著橫刀,向那賭人命的賽台行去。
規則很簡單,敵對雙方可以任意使用武器,只要擊敗對方即可。
就算不小心死了人,也不必負責。
賽台如囚籠,武人如野獸。
血與汗在場中揮灑四濺,看客大嚷大叫,銅臭味的金銀銅錢噹啷作響。
薛成璧連戰五人,連戰連勝。
看客為他而沸騰尖叫,而薛成璧只為了耗費掉多餘的精力,逼迫自己不去多想那些有關周瑭的念頭。
直到精疲力盡,他才離開了黑市。
摘下厲鬼面具,洗去一身臟污與血腥,換上熏香新衣,重新裝作一個好兄長。
朱雀大街,華燈初上。
賣花娘子正要歸家,挎著竹籃,邊走邊招呼最後一波客人。
「公子,買一支花吧。芙蓉、山茶、芍藥……所剩不多,便宜賣。」
路人行色匆匆,擺著手繞過她。
薛成璧的目光落在她臂彎間的花朵上,略微放緩了腳步。
他模樣太俊,也太冷厲。賣花娘子不敢向他搭話,薛成璧卻在她的花籃前駐足。
「公子想買花嗎?」她小心地問,「買一支花,贈予心上人。」
「我沒有心上人。」薛成璧淡淡道。
但他望向花的眼神,分明是想要買花送給誰。
賣花娘子試探著問:「公子可有心悅的小娘子?」
「不曾。」薛成璧仍是堅持。
因為瘋病,娶妻生子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外。他性情孤僻,禁軍里無人敢與他分享男女情.愛。即便有人想以女色討好於他,他也終日忙於讀書習武照看周瑭,無暇為女色分出一絲注意力。
男女之情,薛成璧不懂、不必懂,也沒時間去弄懂。
賣花娘子看出他還未開竅,暗嘆一聲可惜。
正要挎著花籃離開,忽聽薛成璧的嗓音響起。
「這些花,我全要了。」
賣花娘子很是驚喜,忙替他打理籃子里的花朵。手裡剪去枯敗的枝葉,口中大著膽子問:「公子想要將花送予何人?」
薛成璧緘默不言,腦海里浮現出周瑭的身影。
賣花娘子道:「公子想要贈予的那人,或許就是公子的心上人。」
「不是我的心上人。」薛成璧語聲淡漠,未有絲毫猶豫。
「啊……這樣。」賣花娘子神色疑惑。
薛成璧付了銀錢,伸手接過花籃。
賣花娘子見他左手接花籃,便留意了一下他的右手。
薛成璧右手腕骨折后癒合畸形,常人看不出區別,醫家卻一瞧便知。
她眼裡劃過一抹異色。
薛成璧正要走,賣花娘子忽然叫住了他:「請問公子家住何方?」
薛成璧冷冷瞥來,沒有回答。
「公子的銀錢給的多了,我找不開,明日我親自送到公子府上。」賣花娘子笑著道,「若公子喜愛花,我再帶些更漂亮的送來。」
薛成璧眸光帶著審視,確認她並非心懷歹意,才道:「武安侯府。」
「多謝公子。」賣花娘子福了福,視線又落在他殘疾的右手上。
薛成璧並未留意。
他擇取了最美的幾朵,親自挑選搭配,紮成一束。
素白的純潔,緋紅的熱烈,花香並不濃郁,卻沁了淺淡的清甜,像周瑭的味道。
周瑭不是他的心上人,薛成璧想。
即便是放在心上的,也描繪不出周瑭於他而言的半分重要。
周瑭,就是他那顆怦然悅動的心臟本身。
失去便會丟掉性命的那般重要。
回侯府時夜色瀰漫,雲蒸院的小婢女正要閉鎖院門。
看到薛成璧,小婢女想到整晚都在等待他的周瑭,先是有些歡喜。正要放他進來,又想起老夫人對她們的訓誡,一時心中猶豫。
小婢女歉然道:「夜已深了,公子此時想見小娘子,恐怕有些不妥。」
薛成璧一滯。
小婢女連忙補充道:「而且姑娘已經睡下了。不如二公子明日再來。」
薛成璧點頭,轉身離開。
轉身的時候,小婢女看到他身後藏著一束花。
花束配得很美,見之便讓人心生歡喜。
漫天星辰靜靜俯瞰人間。
路過雲蒸院的后牆時,薛成璧忽聽到一陣輕靈的「咕咕」聲,好似鸝鳥啼唱,卻又不是任何一種鳥類。
那是周瑭定下來的、他們私見的暗號。
薛成璧停下了腳步。
牆那邊,周瑭噘嘴「咕咕」著,一個鷂子翻身躍上牆頭,坐在瓦片上。
「哥哥回府,怎麼不同我說一聲就走?」
語調似是著惱,和著軟糯的音色,又像在撒嬌。
周瑭穿著一身素白寢衣,長發披散著,雙足赤.裸懸在牆檐外搖搖晃晃,滿是少年人生機勃勃的氣息。
薛成璧的目光不由落在那雙玉足上,頓了頓,又慢慢移開了眼。
「我以為你睡下了。」他垂眸。
周瑭道:「我還沒睡呢!」
薛成璧沒有解釋,眉目沉在陰影里,像藏著許多心緒。
周瑭想他許是沒抓到回鶻刺客,所以情緒不佳。
於是便不惱了,只想哄公主開心。
「夜裡壞人那麼多,哥哥夤夜不歸,我如何能放心?等不到你,我當然睡不著。」周瑭托著臉,笑了,「不過現在見哥哥安然無恙,我便放心啦。」
薛成璧望向他的笑靨。
他扎的花束在這笑靨面前黯然失色,就算凡間所有花朵聚集在一起,都不如周瑭的笑那般好看。
配不上的禮物,不如不送。
薛成璧背手垂眸,將花束藏得更深。
周瑭看到薛成璧背後,淡色的影子一閃而過。
「那是什麼?是花嗎?」
薛成璧一頓。想要辯解,卻已晚了。
周瑭緊接著「哇」了一聲:「那花是哥哥送給我的嗎?」
他眉眼彎彎,滿是驚喜——絕不能被辜負的驚喜。
薛成璧在生死間尚能面不改色,回答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時,面上卻露了難色。
片刻后他薄唇緊抿,將花束舉起,遞給牆檐上的周瑭。
「禁軍府外有名賣花娘子……她賣不完花,所以我幫了她。」
周瑭不疑有他,臉蛋埋在花朵間猛吸一口,喃喃道:「哥哥人可真好。」
薛成璧望著他,專註而沉默。
「這花搭配得真漂亮。」周瑭笑盈盈的,「是哥哥親手扎的嗎?」
薛成璧剛要否認,便聽周瑭自問自答道:「肯定是了!和哥哥繡的荷包風格相似,都是一樣的好看。」
薛成璧微啟的薄唇閉緊,最後只道:「早些歇息。」
說罷,便轉身離開了。
夜色深沉,遮掩了他耳尖的薄紅。
周瑭捧著花束,跳下牆,靈巧地翻窗回寢屋,將花束插在床頭高几上的花瓶里。
這一晚,有花香入夢。
龍驤閣里,薛成璧只小憩了幾刻。
白日里尚且可以做事情分散心神,然而夜裡一閉上眼,那些瘋狂的念頭便如附骨之疽般重新纏縛而來。
「親兄長」就像一把他珍而重之的黃金枷鎖。
它金碧輝煌,璀璨而美好,卻壓在頸間,將他禁錮在灼灼烈火之中,舉步維艱。
而如今,他確定了自己與周瑭並無半分血緣關係,這個真相如一把鑰匙般,呈現在他面前。
用鑰匙解開黃金枷鎖,他便能獲得自由。
然而黃金枷鎖自此消失不見,於他又是徹骨之痛。
兩相矛盾,殊為折磨。
於是薛成璧起身練刀,又是一夜無眠。
翌日進學堂,在周瑭看來時他神色如常,待周瑭注意力轉走,薛成璧微擰了眉心,眉眼間染上了濃濃懨戾。
賀子衡湊了過來,要與他私下攀談。
此時方大儒還未到,他們尋了學堂院子里一處僻靜的角落。
賀子衡小心翼翼道:「小弟有些拙見,可解二兄近日的煩憂。」
「你想要什麼?」薛成璧毫不掩飾自己的冷漠。
「我想給萌萌傳些書信。周妹……」賀子衡在薛成璧的冷冷盯視下匆忙改口,「周瑭已不肯替我傳信了。若二兄滿意小弟的拙見,可否為我向二娘傳一封信?」
薛成璧漠然瞥向他,手掌緩緩摩挲著刀柄。
見他未有拒絕,賀子衡輕咳一聲:「二兄近來可是在為和周瑭的關係煩憂?」
薛成璧並未反駁。
賀子衡知道自己說對了,道:「依小弟的愚見——二兄既心悅周瑭,為何不將心意說與她聽?」
薛成璧摩挲刀柄的動作猛然停了。
賀子衡仍在喋喋不休:「這樣一來,無論長輩再如何勸阻,只要你們情投意合,誰拆得散你們?」
「你在說什麼?」薛成璧墨眉緊鎖。
「二兄不是想娶周瑭么?」賀子衡也懵了。
薛成璧眸中的疑惑不似作偽。
賀子衡驚呆了。
「整個學堂的同窗都知道二兄想娶周瑭。」
「……該不會只有二兄自己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