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第2章 第2章

每一個字都是裴彥麟,但沒有一句不是對她錐心泣血的反詰,褚顯真甚至比她這個做妻子的更為痛心。

「當時你在哪?在為你已經娶妻生子的心上人和整個裴家為敵。」

「捫心自問,害死你丈夫兒女的難道不是你的自私自利和愚不可及的執念嗎?」

「蘇星回,看看你這副彷彿世人都欠你的嘴臉,有何顏面來質問我的不是。」

她出口犀利,擲地有聲地直刺心頭,蘇星回雙膝跟著一撞,跌在堅冷的榻沿。

腿骨磕出鈍痛,讓她生生疼出冷汗,白著臉癱坐在地上。

她丈夫的細枝末節要從昔日的閨友如今的陌路的口中得知,還有比這更殘忍荒唐的事嗎?

寒刀冰剪狠狠絞碎了她引以為傲的尊嚴,那種渾噩恐懼充斥著百骸,讓她無處著力,在地磚上一次次跌坐下去,任張媼怎麼扶也扶不起來。

飛絮落在主僕倆的髮髻,冷風酸眼,老人把她護在懷裡,用身體擋去寒邪,關切的神情反倒叫蘇星回越發的肝腸寸斷。

「阿媼,他死了……」

怠戰導致北伐失利,教唆吳王起兵謀反,那些人是何等憎惡,才要將這種夷人九族的潑天罪責加諸在他身上。

她的鶴年和麒麟兒,年幼的念奴,和他們的父親全都死在這場覆巢之災。

蘇星迴環住雙臂,身上還是寒顫個不停。

「走吧娘子,奴回去燒上爐子,整夜都不會冷。」

她以為自己還有傲骨,原來什麼都不剩下,只一個老僕還會心疼她,撐開大傘挽著她走進寒天雪地。

蘇星回怎麼都壓不下心頭那股尖銳的刺痛,向天奮力嘶喊,一把推開了覆在頭頂密不透風的大傘,拔身奔進深雪。

年邁的老人追在後頭,氣喘吁吁地追回住處,只見幾口箱籠被翻在了地上,腳邊倒著才被她藏起來的象牙匣。

成疊的紙撒了一地,蘇星回坐在滿室凌亂中,手攥雙雁紋螺鈿梳背,不住地從紙堆中拈起一頁又一頁泛黃的信札。

「是韓膺的筆跡,是韓膺的筆跡……阿媼,他的信呢,裴彥麟寫給我的信……」

「十九娘……」

張媼張了張嘴,該怎麼告訴她,這裡沒有阿郎的信。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看著看著紅了眼圈。

信紙散落四處,白紙黑字地寫著,今年孟冬,女帝不顧臨陣殺將的大忌,命敏良北上賜死裴彥麟,裴家未成年的男子充配嶺南和幽州,女子全部發往掖庭為奴。

裴彥麟在生前似乎就料到會有此死劫,把象牙匣託付給韓膺,匣中有田產地契不計,均記為她的恆產,足夠她餘生無憂。

北伐的前夜韓膺為他踐別,裴彥麟酒酣時說起今生憾事有二。一是君子無德,逼娶良家女,致使夫妻同床異夢,門庭失和,二是為父無力保全兒女。唯一欣慰的是,兒女不曾怨恨他們的母親……

紙上寥寥數語,筆劃在她眼底扭曲起來,蘇星回怔怔看了許久,眼前被大團雲霧蒙蔽時,信紙飄然墜在腳邊。

張媼臉上已經老淚縱橫,默不作聲地去拾撿,地上的人卻惶然起了身,扯開門跌撞著跑了出去。

四隅漆黑,沒有明火照耀,蘇星回冒著慘白大雪奔到崎嶇隱蔽的山徑。

雪沫充塞了口鼻,雙腿陷在深雪下,一路寒風肆虐,斷斷續續夾雜著老人漸漸遠去的呼喚,她充耳不聞,仍不要命地朝山下去。

山下有驛站,驛站有馬,她撐著一口氣,只求快點到那求一匹快馬趕回神都去,去證實眼前皆是夢幻。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腿重得像墜了鉛塊,再也拖不動,她朦朧看到了飄在燈影里的瓦舍,便又活了過來,一刻不停地奔上去拍射門板。

裡頭出來值夜的驛卒,罵罵咧咧舉起燈籠,只見外頭是一個搖搖晃晃的婦人。

婦人衣衫單薄,眉梢睫毛掛滿了雪沫,嘴唇因風乾成了硬殼。她撲在門前,哆嗦地站在大雪下,手捧一把螺鈿梳背,苦苦哀求:「求求你借我一匹快馬。」

「驛馬可不能借給你,快走吧。」驛卒關門要趕,婦人凍僵的手死死扒住了門框。

馬政有明法規定,驛站的馬只能派給官員,官員且還需出示銅符。她出身將門,自然曉得,但眼前別無選擇,才出此下策。

「勞煩官人通融,待我趕回神都辦成事,改日定當來重謝。」蘇星回把手裡的東西向前推再推,眼裡閃著淚光。

驛卒也不知道她遇見了何事,蓬頭散發,一身臟污不忍細看,不由地生出了幾分惻隱之心,「要不進來用口熱茶吧,等天亮了再想其他法子。」

風雪瑟瑟,吹得婦人翩翩欲墜,驛卒忙把門讓開一些,「先進來烤烤火吧。」

蘇星回略作思索,咬牙跟了進門。

見她實在可憐,驛卒招呼去屋裡避寒,轉身去旁邊的房子翻找出一隻茶碗,打算盛碗熱茶給她驅寒。

但再回來時,爐子燒得通紅,不見婦人,驛卒滿腹疑慮,重新取了燈籠出門找尋,院前轉到房后。

心道莫不是走了,卻忽然瞥見馬廄的棚門大開,雪地還有長串清晰的蹄印,驛卒登時驚出一身冷汗,舉燈往馬棚里照,拴在外面的棗紅大馬果然不在了……

鋪天蓋地下了整夜的雪,那雪大得像撕碎的紙片,夜半光景就壘起千萬溝塹,軋得官道崎嶇,車馬遊人舉步維艱。

待到雪止冰融,天邊翻起了萬丈曉光,細細地鋪滿這座琉璃世界,一匹棗紅大馬卻在雪塹里四蹄怒張,馳到城門前還沒有勒停,馱著裙袂翻飛的婦人踹翻了才擺上的行馬杈子。

門卒架起長矛警戒,喝令馬上的人下地驗明過所。那婦人充耳不聞,只管繼續聳韁縱馬,沖開入城的人群,強行撞開了攔阻上來的兵衛。

這方動靜驚動了徼巡的金吾衛,街使立時過來問詢,門卒曉以情勢,以可疑之人強闖門禁為由,請求金吾衛幫助狙殺。

街使當機立斷地安排下去,分別從四個方向包抄追趕,不費吹灰之力就圍至曾經的裴府門前,馬上的婦人將好扯住了馬韁,又一頭滾在鞍下。

「別放跑了人,鎖拿回去好生髮落。」

街使一聲令下,金吾衛執銳欺了上前,卻見婦人手腳並用地爬向門庭,沒有要逃的意思。

她一雙遍布爛瘡的手露在外面,眾人才辨出是個飽經風霜的女人。還是眉眼妍麗有些姿色的女人,只是身上衣衫盡顯污跡濕痕,辨不出原本的顏色,烏髮亂糟糟地盤在腦後,雪水泡濕了的髮絲礙眼地貼在浮腫的頰面上。

狼狽磨去驕矜,蘇星回殘花似的拖著身子,每一步都在加倍凌遲身心,讓曾經不可一世的她看起來像個不怎麼好笑的笑話。

一隻鞋已經跑丟了,赤足凍得通紅,爛瘡肆意流著膿,她趴在一灘乾涸的血跡前,胸口針扎似的搐痛。

「麒麟兒……」

裴麒,那麼怕疼的一個孩子,卻被活活打死。流了這麼多的血,當時他該多痛。

冰冷的利刃抵上她的背脊,不斷的質問聲飄入耳中,蘇星回胸口惴惴地疼,沒有力氣回應,也覺得無關緊要。

雙臂被反鉗在身後時,她沒有任何的反抗,只是望著殘破的門庭目光發直。

權勢滔天的高門又如何,終歸還是走向大夢一場的命定結局。

蘇家沒了,裴家也跟著完了。

蘇星回口中泛苦,放聲痛罵起自己,是何等蠢笨才弄到這步田地。

她又哭又笑,眼淚敷了一臉,像個不要命的瘋子。

街使橫眉怒目地大聲制止她的瘋癲,失去耐心后扯過馬鞭來打她的身體,拷問她無視律法到底是何居心。

破衫底下的傷痕很快翻出肉,血沫侵了一身,她連哼都不哼,搖頭大笑道:「一無所有的人能翻什麼浪。」

面向咄咄逼人的金吾衛,她的神色平靜得有些不可思議,「不必費心盤詰我的底細,我就是這門戶中人,你們眼裡的罪人女眷。邢國烈公之孫,尚書左僕射裴彥麟之妻蘇星回,今回京伏罪,望求速死。」

她目色恍惚了那麼一瞬,忽而就堅定無比,扭身掙脫了鐵索桎梏,眾人就見她頭頸朝前一歪,狠狠撞上眼前的鋒刃。

沉浮的驚噓中,大片鮮血噴涌灑出,纖薄的身體像只折翅隕落的蝴蝶,翩翩墜落地上。

瑩白的雪地上蔓開一樹碩大的紅梅,艷冶無香,絕命盛放。

旁人驚怔地退了老遠,朝這邊指指點點。

街使寒眸一閃,吩咐麾下去驅散路人,自己幾個大步跨前,兩指撥住脖頸查看。

頸口血涌如注,一刀致命。

蘇星回口吐著殘血,快要閉上眼時,那片刺目的雪影天光越來越黯,覆來一陣莫名的大霧,人影子鬼魅般地縮在裡頭飄來盪去。

嘈雜的流聲灌進耳中,她疑是死前的走馬燈,兩扇重門卻轟然塌在眼前,濺起丈高的粉末塵屑,隨後一群頂盔貫甲的兵卒就從門裡謾罵著走出來,推搡著一群幼兒和女眷。

「阿耶阿娘,救我……」

「麒麟兒!」蘇星回聽出是幼子的呼救,循聲望去,眼前泥地上就壓著裴麒。無數柄刀鞘正接二連三地擊在他年幼單薄的身體,黏稠的血吐了一地,染了一身。

她爬過去搶抱在懷中,擋下雨點一樣密集的杖擊,「滾開,不準動我的兒子。」

裴麒小臉慘白,了無生氣地緊閉著雙目,早在血泊中斷了氣。周圍哪有凶神惡煞的官差,只一個女童四肢撲騰著找阿耶。

差吏扭著念奴細瘦的兩隻胳膊,把她吊在半空,扇了兩個巴掌,蘇星回發出一聲母獸似的咆哮,瘋了般撲撞過去,卻摔進一堆衣物中。

她掙扎著爬出來,才發現置身一間漿房,她的念奴氣息奄奄地躺在一床發潮的褥子里,口中不斷夢囈,「念奴痛痛……」

她手足無措地探上額頭,小臉燙得像酷暑的火爐,房裡竟無一人看顧。

她拔身就朝外面跑去,向遇到的每個人求助,「我的孩子在發燒,煩請走趟太醫署請個醫師來,施她一口葯,救救她的命。」

沒人聽到她的呼救,沒人聽見一個母親最無力的乞求。

她們小聲地咬著耳朵,「奚官局的人來看過了,只等過完晌午就抬去患坊,看樣子是不成了。天可憐見,偌大一個裴府說散就散,連累一個小姑娘進來活受罪。」

「不是還有親娘沒有籍沒進來?」

「心狠著嘞,說走就走了,過了這些天也沒見露面,大抵也是急著撇清干係。」

「噯……」

蘇星回失魂落魄地踅轉入屋,她把女兒抱進懷裡,默誦那些日夜抄寫的經文,祈求能禳解病痛。

但最終,這個最小的孩子還是在她懷裡落了氣。

她像一張薄紙,飄出漿房,飄進惡臭四散的囚牢。

獄卒正將一碗發餿的飯菜「啪」地扔在油光發黑的木案上,「族人死絕,也沒人能給你送行了,嶺南不好走,將就吃兩口就上路吧。」

角落裡臟污的面孔也難掩少年的玉質金相,然而鐵鉤穿透了他的肋骨,爛瘡潰腐,膿血污穢結在身上。

向來愛乾淨的少年,也能視若無睹,睜著一雙朝氣全無的眼睛,熟練地捧起餿飯,一口口吃進肚子。

她的長子裴鶴年,鳳表龍姿,高情逸態,萬不該受這種狗彘之輩的羞辱。

蘇星回一口咬住手背,臟腑抽搐著頂出酸水,比自己吃進去還要痛苦難當。

喉管里開始乾嘔,慣力讓她彎折起身軀,竭力去吐胃裡的異物。

眩暈一陣又一陣襲來,她的神思迷惘,恍惚看到幾名軍士左右掣力,面目猙獰地勒著一條鞶帶。

半跪在地的男子劍眉輕攏,始終不吭一聲,在惡意的折辱中從容不迫地赴著死。容色未見半點扭曲,一如他生前,只窺背影,也勁拔威嚴,不容侵犯。

曾經她聽裴彥麟說的最多,就是那句,「祖上出身行伍,我亦不怕死,唯求刀快而已。」

他和裴麒,父子倆最是怕疼,卻都死在漫長的折辱中。

蘇星迴環住屍身的那刻,淚水漣漣淌落,「裴彥麟,我好冷。」

男人已經沉穩地睡去了,再不能無怨無悔地擁過她,讓她免於所有苦難,再繼續肆無忌憚地踐踏他的深情。

她想起入庵那日,夜路崎嶇難走,他騎馬追來,親手遞給她一把刀,臉色相當難看,「蘇星回,你不如刺我一刀。只要你刺我一刀,就算結束。」

她真的刺了他一刀。

十五年的夫妻,怎麼可能真的做到心如死水,不念情分。

那一刀刺傷了裴彥麟,也刺醒了她。

原來,她是愛他的。

可惜,日薄星回,大夢都成了空。

作者有話說:

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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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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