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緘默的吶喊
「再見!」楓朝父親叫著,父親答應著,騎著摩托車去了城裡的工地。
楓攥著鐵鍬坐在客車上,有點不想去學校。
雖然初中與家相隔不遠,卻終究是兩個鄉。而且,與其說郎塔是個鄉,倒不如說是個小鎮,因為它就坐落在去城裡的路上,坐在郎塔中學的教室里,就可以看到國道上來來往往的車輛。
楓不想去學校,倒不是因為他討厭學習(雖然不也不喜歡學習),只是,最近班主任不在,班裡用來練合唱的錄音機,便成了點歌台,每天早自習,班裡都喧鬧得不像班級。
楓想著他在電視劇里看到過的相似的場景,一堆人在燈光閃爍中亂蹦亂跳,音樂吵得人耳根子疼……
他也試圖融入那些同學,但是他做不到,他像個來自鄉間的土塊,企圖融入鋼筋水泥,終究是融不進去的。
「驚雷戰馬高聲吼!刀破那長空天地抖!」最能作的男生跟著錄音機喊著。
(也不知道那些寫這種歌詞的人覺不覺得尷尬……)楓攥著筆算著題,不是他裝清高,他是真的厭惡這種嘩眾取寵的東西。
他學著罵人,學著用母親省吃儉用買的二手智能手機玩遊戲……他也覺得自己是個傻子,但他又知道什麼呢?他什麼也不懂,他只是覺得迷茫。
每天總是人滿為患烏煙瘴氣的廁所,時不時傳來打架鬥毆的聲音,幾班和幾班又打起來的傳言,還有xxx又踩著殘疾人專用的那個椅子偷窺女廁所……
校長和教導主任都覺得學生抽煙不是大問題,不然,一個只有不到三百人的小中學,辦公室與廁所不到五百米的小中學,廁所坑位不到十五個的小中學,怎麼會抓不住幾個抽煙的?
楓胡思亂想著,學習究竟有沒有用……
如果他學習很差,他或許會把精力都用在學習上,但問題是他成績還不錯,而他上課甚至也總在搞別的小動作,所以他總會陷入天馬行空的幻想中,或一時陷入迷茫。
「走走走上後院兒!」體委招著手,「拿鐵鍬的都上後院幹活了。」
「果然是大課間啊。」楓拎著鐵鍬跟同鄉的朋友嘀咕著。
一行人拎著鐵鍬往後院走,去把後院的磚塊瓦礫垃圾廢紙清理出去,聽說是要種些什麼樹什麼花。
清理完後院,大家提著鐵鍬往回走,楓和同伴拎著鐵鍬在後邊,看到三班的混混秦鑫弔兒郎當地像個視察工人工作的工頭兒。
「瞅那原楓,像個鬼子似的。」秦鑫坐在台階上,笑著跟他的小弟說,還故意讓他聽見。
「說誰呢?」雲楓拄著鍬,有些發抖。
「說他*你呢,怎麼的?」秦鑫這個三四百斤又高又大的混賬便站了起來,像只發飆的惡犬。
「哎你可拉倒吧,這不是物兒的,快進來。」三班班主任趕緊過來拉著他往屋裡走,擺手安撫著讓楓離開。
那一瞬間楓真的有些想把鐵鍬掄到秦鑫的頭上。
「匹夫之怒,血濺七步。」但是鐵鍬這麼跟他說,「你是匹夫嗎?不是匹夫就不應該把憤怒發泄到不解人語的東西上。」
(很有道理。)楓想著,卻依然覺得心口堵得慌。
下午,體育課。
「怎麼乒乓球都不帶呢?」張謙跟楓他們調侃著。
兩個打的,兩個看戲的,沒有一個帶球的,幾個人往教室走著,一共不到三百米的路。
正好碰到教導主任於明彰從廁所回來,於明彰看著他們手裡的乒乓球拍,笑著邊走邊說:「呀,你們還會玩兒乒乓球啊?」
幾個人笑著答應著,楓便問了句:「能回班拿個球兒嗎?」
「那有啥拿不了的,去吧去吧。」主任擺著手,回了德育辦,楓他們便進了班,在圖書角下面的柜子里翻找著乒乓球。
幾個人翻著,嘀咕著,回憶著,門外便突然傳來一句喊來:「什麼玩意兒!?上體育課不上體育課在班裡待著!?」
楓已經在亂七八糟的柜子深處攥住了球,他和大家一起扭頭去看,是看著矮小卻很潑辣的班主任薛琳,光是讓她的目光掃一掃便覺得渾身不舒服。這個年近五十的女人看身高和精神倒像三十多歲的更年期。
「我們回來拿球,球忘拿了。」楓不喜歡說話,他最近有在努力克服,所以第一個鼓足勇氣說了句。
「上課之前尋思啥了?說沒說不讓回班?」薛琳扯著她的獅子嗓吼叫著,不知道可能以為屋裡的幾個孩子打架把人殘了,或者缺德缺到了極點。
誰也不會想到他們只是上體育課回班級取了個球而已。
對蠻橫的學生仁慈,對善良的學生撒火,是小學初中的必備品質,更是小學初中班主任必備的職業道德與操守。
「你知道嗎?我都想給她一嘴巴。」手機的乒乓球突然開口道。
楓看了眼乒乓球,然後支吾著說剛才教導主任說沒事。
「讓他給你們當班主任唄?我不幹了行不行?」薛琳咄咄逼人著。
楓想起之前於明彰來上課,正逢著薛琳在班裡發火,於明彰擺擺手示意她繼續,等她訓完,離開教室時,於明彰便在講台上用教案指了指門外,一副不屑的表情,欲言又止的樣子。
當班主任這一塊兒,薛琳確實不如於明彰,於明彰隨便吼一聲學生便能記住,不像薛琳時時把一些事翻來覆去念叨,像個老掉牙的收音機,沒人在乎她說什麼,只等她說完了好忙別的。
於明彰更不會因為學生不去補課而給學生穿小鞋,因為他不補課。總之,由他選先進學生一定不會因為內向這種欲加之罪而把人否定,沉默寡言總比溜須拍馬要更像褒義詞。
「拿個球兒怎麼了呢?拿個球兒該死是嗎?」楓真的快受夠了,在家裡時不時聽父母爭吵,時刻緊繃著被父母束縛著,在學校又被班主任穿小鞋,學習優異什麼都沒有不說,還總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挨罵。
他拿第一就是一筆帶過,競爭對手拿第一薛琳便肯定用一種眾望所歸的語氣誇獎,並表達出一種「你原楓拿第一純粹是人家沒好好考」的意思來。
「還頂嘴?誰給你慣的臭毛病?」薛琳瞪圓了眼睛。
原楓也不在意乒乓球的勸說了,他要把賬一五一十地講明白,講清楚:「當眾說我,『反正也沒有人選你,這個指標就給你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你尊重我了嗎?因為什麼不選我你不知道?還我心理陰暗,我沒有朋友……」
「我沒有朋友他們是鬼嗎!?」原楓把乒乓球捏碎了狠狠摔在了地上。
「什麼玩意兒你是一個!?」薛琳指著原楓罵道,「跟你老師這麼說話的!?」
「還我心理陰暗,整天凈給我穿小鞋,凈讓我看到不公平的待遇,我一對照看過的書,真就是那書里寫的那樣,我就寫作文里,你告訴我,哪裡陰暗了?」原楓走向薛琳,憤怒讓他第一次有這麼強大的氣場。
「怎麼?言辭犀利叫陰暗嗎?下筆如刀叫陰暗嗎?整天讓我體會著被壓迫的痛苦,還指望著我能寫出光明的頌章?什麼叫『就他們那幫人隔路』?處處體現著你,對我們的鄙夷。」
「你把甲蟲塞進泥土裡,指責它看不到光明的太陽,你因為他們不屑於蚊蠅交往,便認定了他們內心陰暗?內心陰暗但不缺德,不會要別人錢,不會跟別人打架。」狠狠一拳打向牆壁,然後跑了出去。
他們這幫人與另一幫人的區別就是,另一幫人會在廁所抽煙打架,另一幫人會在假期去薛琳那裡補習,他們老實,他們看起來很好欺負。
「我抱怨過嗎?我從來沒抱怨過。」原楓坐在路邊,胸膛劇烈欺負著,「不帶這麼欺負人的吧?那幫混混都不欺負人,她倒天天欺負人。」
或許還會有個其他世界的人跟他的遭遇一模一樣,卻在成年之後才琢磨過味兒來:「噢,原來我初中的老師一直在給我穿小鞋。」
從小被要求聽話的孩子,不到受不了的時候不會爆發,但他們平時有氣只會受著,等長大了父母罵他們傻,不會張嘴,他們卻忘了小時候孩子天天說話的時候他們是怎麼管教的。
「你是沒抱怨過,這就是你把那個乒乓球捏碎摔爛的理由嗎?」手電筒無奈地說,「年輕人,要磨鍊心性,看透了就要看開,不氣不孬,不卑不亢,不逆不順,不要被脾氣控制了心性。」
「那我到底道不道歉,我總覺得肉麻,張不開這個嘴。」楓想著剛才父母的表情和語氣,心裡尤且打鼓。
「你要知道,」手電筒語氣愈發地無奈,「如果你本來就不是吃人的人,你首先要想的應該是如何不被吃,而不是如何阻止這個世界吃人。自己尚且保護不了自己,別說義憤填膺地指責別人了。」
「我怕我會當場笑出來。」楓看著窗外照射進來的樹影,在風中搖曳如同鬼魅的觸手。
(或許等長大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