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萬物溫柔
天空微亮,橙杏市終於在這個沒有課的周日迎來了一個林璨年最喜歡的太陽。
林璨年喜歡溫溫和和的太陽。這樣的太陽不會暴躁,能夠穩定的散出令人舒服的溫度,就像只有乳牙的小狗輕咬她的右手虎口一樣,令人歡喜。即使因為家遠不能回家,在橙杏一中的銀杏道上胡思亂想,林璨年也是樂意的。這條小道上已經是一片金黃,林璨年端坐在其中一個石板凳上,腦子裡也全是金光燦燦無邊無盡的幻想。銀杏道、聚光燈、崇拜自己的眼神、為學校做了大貢獻……林璨年覺得自己享受孤獨,就是因為享受這樣無邊無盡的幻想。她曾幻想自己的偶像哪天喜歡上了自己,幻想他被全網公認好看的臉就正在自己的面前,可是從過了十五歲生日以來到今天,她腦中的那張臉卻不可控制的,無一不是葉念時。「唔,他好像比邊伯賢還要好看……」林璨年嘟囔著,一邊傻笑著,一邊把手上的政治書翻來倒去。
突然嘴巴里被塞進了一個麵包,林璨年猛地咳嗽起來,弄得麵包屑和恰飛在空中的銀杏葉胡亂的滋起了灰塵。「呀瑾兒,你給我投食也不用這麼暴力的呀。」林璨年對祝懷瑾說著,就要把手伸向那人的胳肢窩。祝懷瑾裝作氣呼呼的拉住林璨年的手,嗔怪道:「虧你個沒良心的,女王大人親自喂你麵包,你不滿意?」
林璨年隨意地靠在祝懷瑾身上,對著她慵懶的嗯了一下,大口地咬著麵包。林璨年總是對祝懷瑾很隨便,她們一起從初中部上來,又都進了當時被叫做「先創班」的頂尖班,說形影不離不合適的話,至少林璨年覺得,自己沒了她就會沒有安全感。
「璨年啊,你相信一見鍾情嗎?」祝懷瑾不知怎麼問出一句,弄得林璨年莫名其妙。
「嗯?你一見鍾情了?」林璨年從她身上爬起來,托腮問她,眼裡全是吃瓜的興奮模樣。
祝懷瑾白了她一眼,撇撇嘴,「不是,看小說,發現女主常常因為男主長得好看而一見鍾情。」她說著把手搭在林璨年肩上,「我們學習狠人璨年應該不會是顏狗吧?」
女孩臉上全是單純,林璨年卻不知為何會感覺自己被人罵了一頓,心虛的低下了頭,隨便應她:「當然……我……知我者,瑾兒也。」
祝懷瑾得到了滿意的答案,輕笑道:「不過啊,我們學校的帥哥還是很讓人心動的。比如,學生會主席陳潛你記得吧?高二五班,上次在國旗下演講來著。」
林璨年當然記得,那個高大的、眼裡全是冷漠的學長。
對面的女孩話匣子打開了:「高三也有,張晟寒,成績又好,居然還是要考音樂的藝術生,我們班的女生都開始叫老公了。」「哦哦,他啊,就是那個眼睛大大的,像南韓顏霸朴燦烈的那個。」林璨年記得他,學校招生時他作為學校門面拍宣傳篇呢。
「還有那個高一十五班的那個社會人。叫什麼來著?……」祝懷瑾撓頭苦思冥想,突然一拍大腿,「記起來了!吳燦易!哇他簡直大攻,網上有他保護小姑娘的照片的呀,雖然他很社會的樣子,但是我簡直愛……」林璨年在一旁默默的聽著祝懷瑾瘋狂花痴,看著眼前一片片在空中輕飄飄的銀杏葉,伸手接一片,輕輕轉動葉梗,只覺得萬物溫柔。
「瑾兒,我們年級沒有嗎?」林璨年突然打斷了祝懷瑾的手舞足蹈,「那個,我是說,你哪裡看來這些的啊。」祝懷瑾不客氣的把林璨年的頭一打,「校園牆啊傻子,怪不得你都看不到帥哥!校園牆上有帥哥榜的呀,吳燦易排第一啊我的媽媽……」
「那我們年級,是不是有個叫葉念時的也在上面。」林璨年吃痛抱頭,卻也不惱。聲音淡的像風,淡在空氣里。
「是欸!怎麼?你喜歡?」祝懷瑾聽到了林璨年的細得像蚊子一樣的聲音,馬上八卦地扯開嘴角,發出「噫——」的長音,引得林璨年一陣白眼。
「他在我們年級高一十二班!」祝懷瑾撇撇嘴,「他確實很好看,我一個十二班的朋友說,他性格很陽光,理科成績不錯,家境也很好,爸爸是我們學校的紀高官葉志華,媽媽是我們橙杏大劇院的演員和股東。恐怖的是他爺爺,他爺爺是我們橙杏志健集團的董事長啊。這麼厚的家底,很多女孩子心動哦。」
林璨年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心下一顫。
「不過璨年啊,我不可能會喜歡這種的。」祝懷瑾一字一句的,像是踩在林璨年心頭上說。「你也最好別喜歡,」她又突然看著林璨年,「這種小王子一樣的含著金湯勺的男孩子,總是很幼稚的。」
林璨年不去看她,可祝懷瑾繼續說,「而且這種小說里才會出現的男生,只有在小說里才不花心。聽我那個朋友說,葉念時和很多女生關係很好,但是每一個都噯曖昧昧的。」
「怎麼把人的家底這樣被爆出來,侵犯隱私權。」林璨年看著政治書,眼睛失焦。
原來自己覺得閃閃發光的人,也在別人的世界里閃閃發光。林璨年低頭看政治書的字,手指卻把其中一頁紙緊緊捏起來,又往裡旋了一下,直到那一頁皺的不成樣子。
「為什麼會覺得,你是個很溫柔的人呢?」林璨年提筆寫道,「我在控制自己不走神,我不想因為這樣影響學習,然後就像忘記曾經的偶像一樣,把你忘了。管什麼一見鍾情不可能呢,我只想謝謝你上次對我說生日快樂。」寫下這幾行字的時候,林璨年對自己滿意極了,像是滿意自己學習心動兩不誤的覺悟,也像是滿意自己比祝懷瑾更有不聽信讒言的風骨。
更像是滿意心裡的自己接受了自己喜歡葉念時這個不可思議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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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每一天,林璨年都在準備即將到來的期中考:進入橙杏一中以來第一次語數英物化生政史地都考的九門大考。
六點不到搖頭晃腦的背誦,瞪大了雙眼的物化課堂,限時完成的三角函數……每天每天,林璨年都盡全力平衡走神和專註,只是時不時的,會在早晨背書的那條羊腸小徑上斜眼看看有沒有葉念時,會在做早操的時候回頭找找十二班的隊伍里的葉念時,會在夜深人靜是在腦中用幻想的力量和葉念時聊下天。
然後,林璨年就哭了。
「啊璨年不哭,一百多名很不錯了,全年級八百多個人欸。」那個媽媽一樣的和藹的歷史老師拍著林璨年的背,另一隻手給林璨年拿小零食。「而且你的文科還是相當不錯的。語文全年級第8欸,又不是每個人都考得到的。歷史……歷史也不錯的,前一百我們班也才二十幾個,你是其中之一哦!」
林璨年打心眼兒里感謝歷史老師,可是全班總共就四十幾個人,她的歷史排二十幾名,總排名也掉到三十幾名去了。她上氣不接下氣,支支吾吾的說;「可是老師,我覺得自己……嗚嗚嗚……我沒法和大家一樣……我覺得自己理科……很不專註……嗚嗚嗚……控制不住。」她的胸膛一起一落,整張臉都是淚水,鼻涕在鼻樑骨末端,也快流下來了。
「不專註的話……嗯……」那個脾氣極好的,心地善良的歷史老師扶著眼鏡努力地想著對策,突然她的鏡片前劃過一道光,馬上開口叫道:「念時啊,到阮老師這裡來。」
林璨年和被雷劈了一樣愣住,忘了呼吸似的收著肚子。
餘光里那個身影應了一聲,向自己這邊走來。隨著一股淡淡的奶香氣味離自己越來越近,林璨年覺得自己心臟要蹦出來了。
神啊,為什麼葉念時會跑到一樓辦公室來。神啊,葉念時為什麼在我哭的時候跑到一樓辦公室來。神啊……林璨年心裡咒罵了從中國到法國的所有神明,然後就遭報應一般,流下了鼻涕。
好狼狽。
「念時啊,這個小姑娘想問你做理科為什麼會這麼專註啊,給小姑娘支支招吧。」阮老師溫溫和和的,可是林璨年還是覺得這在罵她一樣,頭低的越發往下低。
「你沒法專註嗎?」真的還是記憶中那種清澈磁性的聲音,林璨年在余光中都能看到葉念時轉頭對著自己。
好狼狽。
「試試冥想吧。」很乾脆的五個字,直直地落到了林璨年心口。
「啊對啊璨年,聽念時的,他理科很好哦。」心地善良的阮老師啊,總是想要讓自己好受一點。可是林璨年還是不敢抬頭。
太丑了太丑了。
突然一隻手伸到了林璨年眼前,整整齊齊的指蓋,不大不小的骨節,乾乾淨淨的指縫,大拇指蓋的一角,隱隱的有一顆小痣。這樣的手上抓著一張潔白的餐巾紙。
林璨年覺得自己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啊還是念時細心啊。」阮老師一邊笑著說,一邊對著從遠處走來的一個男老師點了點頭,迎著對他說:「葉書記啊,你兒子教養好啊,小姑娘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我都忘了給紙了,是念時從口袋裡拿一張紙給小姑娘啊。」說話總是要帶的「啊」的阮老師啊,真是不管什麼都能誇上一嘴。她拍拍林璨年的肩膀,示意她離開。
林璨年狼狽的擦了自己的鼻涕,就要開口說謝謝,可是馬上被那個遠處走來的男老師截了胡。
「阮老師,葉念時不是小學生。」林璨年知道,這個說話的男子是學校的紀高官葉志華,葉念時的爸爸。他用痛心疾首的語氣數落著葉念時:「這個沒用的逆子,文科成績實在太差了,直接把理科的微弱優勢掐滅了。我這才讓他下來找您,實在是麻煩了。」
「我就是不喜歡文科,我學不進去,一點意思都找不到。」林璨年還沒走遠,隱隱約約聽到葉念時帶著委屈的音調這樣說,手裡拿著那張帶了鼻涕的、葉念時給的紙,站在辦公室門口的垃圾桶前,不知道怎麼辦好。
又幼稚又花心嗎?林璨年不可能會聽祝懷瑾的。
「神啊,這樣狼狽的模樣被他看到,是你對我考得差的懲罰嗎?」林璨年在那個夜深人靜的寢室床上趴著,用被子蒙住腦袋,一隻手拿著手電筒,一隻手拿著筆艱難的寫道,「試試冥想?好啊,那就聽你的吧。」
餐巾紙被撕去了好大一半了,只剩下一個小三角。林璨年仔仔細細的,平整了又翻了一個面,這才把它夾在自己的日記本裡面,心底全是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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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不下雨的清晨,陽光廣場排隊等待跑操指令的林璨年頻頻回頭,往十二班那個方向搜尋著某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葉念時總是不好好排隊,被同班的那個彎彎嘴男孩攀著肩膀,有時被那個眼睛小小的班主任一拍屁股,然後裝作吃痛的樣子攥緊拳頭沒大沒小的錘在班主任鼓起來的肚皮上,引得班主任一記降龍十八掌。
「哈哈哈……」林璨年扭頭偷笑,恰好對上祝懷瑾莫名其妙的雙眼。
祝懷瑾:「腦子進水也不會進這麼久吧。」
去辦公室問問題時,林璨年故意看看能不能發現那個下來交課外語文補課作業的葉念時。原來的她十分反感這樣開小灶的行為,但是似乎只要是他,就一切可以接受。偶爾,幸運的林璨年能夠看到葉念時坐在自己的語文老師旁邊,安靜得像一隻兔子,目光堅定地點頭認同,有時皺著眉心表示疑惑。乾淨的臉上,一雙眼睛微微下垂著,那麼乖巧溫柔的樣子。那雙眼睛明明是不太明顯的內雙,可是仍然大大的,閃著深邃的光,直直的照到林璨年的心裏面。
最幸運的一天,葉念時又和林璨年說話了。
林璨年在辦公室里踮起腳探頭探腦,想在辦公室里找到那個讓人又愛又恨的數學小老頭。林璨年記得當時的自己心裡空落落的,不知道是害怕數學周測又考倒數的自己被罵,還是怕自己聽不懂老師在說些什麼奇怪的數學道理。「小老頭丟了……」自言自語的林璨年正要扭頭,耳邊就傳來那個磁性清澈的聲音。葉念時沒有看她,只是輕輕的說:「他到樓上去了。」
留下林璨年望著他自顧自走向前的背影,害怕的心被不知所起的安全感抱住了。
在十六七歲的學生時代,我們大多數人把師長的一言一語奉為圭臬。聽話的好好讀書,偶爾偷個懶發個呆,偶爾滿腔熱血的說自己要考上什麼九八五二一一,偶爾被現實狠狠扇一巴掌,顧影自憐。單純的我們不去考慮成人世界的弱肉強食,不去理解一層層的資本政治利益,不去斟酌所謂社會達爾文主義,只是單單守著內心的那個純粹的美好,享受因為這個帶來的甜美的心跳,然後平靜下來。
葉念時對十六歲的林璨年來說,就是這樣的存在。她不敢說自己「喜歡」他,她只是覺得,單單想起這個根本不認識的男孩,就會覺得萬物溫柔。
她也不敢承認這可能是長這麼大最讓自己快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