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李相誠惶誠恐地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摘星樓高可百尺,他仰著脖子,毒辣的日頭照射在臉上,他眉頭緊蹙,拿不準魏帝宇文溫的意圖。
成璧雖說和他娘親頗為相似,但也遺留了李相的一些風貌。
李相年輕時在陳國不過一介微寒書生,因長相白皙,身姿風雅,所以博得了當時的太尉家小姐的青眼,以至於李相一中了進士,便立刻便被太尉小姐榜下捉婿。
傳聞摘星樓是大魏皇帝為追憶故人而建起的仙宮瓊樓,魏帝日日在摘星樓中聽神仙私語,輕易不見外人。此刻李相就站在摘星樓腳下。
瓊樓玉宇,高聳入雲,的確如外界傳聞。只是有關於魏帝宇文溫的話,大多都是些幌子,沒人比他更清楚宇文溫病弱委屈面貌下的狠心與薄情。
烈日更甚,他苦求而被拒之門外,李相開始禁閉雙眼,回想著入魏以來的種種事迹。
他這人沒什麼風骨,也無什麼潑天的才華,年輕時仰仗著丈人的青睞,一路官運亨通,後來還做了陳國公主的教習夫子。起初他想著與陳國同生共死,可當他舉劍欲自裁時,看見兩眼全是淚光的老母親,再抬眼時,門外跪了烏泱泱的家僕。
還有他和英娘的孩子。在他最為落魄窮困時,是英娘將他帶出了泥沼,英娘臨終前讓他好好照顧他們唯一的孩子——成璧。
成璧這孩子什麼都好,孝順,重情重義,才華卓越,只有一點,心軟懦弱。
如此亂世,若是他拋卻成璧和這一家子而去,興許成璧最後的結局比那跳樓而亡的公主姜韻還不如。
李相捏著拳頭,富又鬆開。
鬍子上沾了汗漬,小太監也知道皇帝是故意冷落著這位宰相大人,所以也不敢上前問候,就連一杯茶水也不敢端給李相飲用。
直到站了大半個時辰,毒日頭曬得李相搖搖欲墜,幾乎就要倒在地上,就在將倒不倒之時,魏帝近前的王內官滿面笑意,致歉道:「李相怎的如此執著,還是身體要緊,陛下才和紫雲居士論完道,您來得真是不巧。」
李相虛弱道:「王內官嚴重,是老夫有事相求,叨擾陛下,等這一時三刻是應當的。」
王內官眼中閃過一絲哂意,領著李相往摘星樓中請:「陛下在摘星樓中一般是不見外臣的,李相大人可是深受器重的。」
李相誠惶誠恐,連連道謝。
宇文溫在最上一層見他。居高臨下,臨風眺望。
李相見了魏帝,執手見禮。
魏帝宇文溫卻背對著他,風吹檐角鈴鐺,叮鈴噹啷作響,十分悅耳,宇文溫指著下首問他:「極目遠眺,一覽眾山小,這樣的風景可不是誰都能有見到的。朕知道李卿今日為何而來。」
作為魏帝手下最明顯的棋子,宇文溫在他面前,從來都是直抒胸臆,因為宇文溫知道,自己這種陳國降臣,除了依附他,便再無任何路子可走。
更何況,現在成璧也在魏帝手上。
李相明知宇文溫是在勸說自己識相便莫要再提及來意,可想到成璧和英娘,他徑直跪在宇文溫身後,磕了一個頭:「臣只有這一個獨苗,求陛下開恩!」
宇文溫卻好奇道:「男兒大丈夫,以建功立業遺留青史為莫大榮幸,現在朕給你兒子這個機會,你竟要拒絕么?李相肯為了一家子的前途甘做被人唾罵的千古罪人,卻不願意自家的孩子有所成就,這是什麼道理?」
李相回道:「倘若臣不是成璧的父親,自然是無比認同陛下,可是臣是他的父親,陛下給的機會縱然萬分珍貴,可是成璧所要去的地方乃是劍南道,並不是什麼別的地方,劍南道的山匪為患,民風彪悍,成璧只是個讀死書的孩子,臣實在怕......」
劍南道,上古時便為天險,離魏都遙遠,快馬加鞭需要五日才能到,歷代去往劍南道的文官不是死於半路便是死在任上,無一例外。
所以李相才會冒著觸怒宇文溫的風險來請求宇文溫收回旨意。
只是......宇文溫搖了搖頭:「可這是令郎自己做到決定,朕問過他,卿欲往何處,他斬釘截鐵地選了劍南道,看來其心堅韌,必然會有所成就......」
李相愣了愣,原以為這赴劍南道為官的旨意乃是宇文溫所求,卻未料乃是成璧自己所要。
宇文溫笑了笑:「看來李卿不甚了解自家孩子。」
「竟是他自己所求......」李相不可思議地看著宇文溫,他太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個怎樣的人了,成璧這樣懦弱的孩子,怎麼會自請去劍南道呢?
「孩子大了,始終會有自己的想法的,也許經此一遭,成璧能成長不少。且李卿放心,朕已派他與大冢宰沿途隨行,跟著桓槊,不會出什麼意外的。」
的確,普天之下,敢不長眼惹桓槊的並不多。
聽到是隨桓槊一起,李相瞬間便鬆了一口氣,桓槊武藝高強,手下暗衛無數,與他隨行,就算是為了桓府的面子,桓槊也不會讓成璧出事的。
只是......宇文溫並沒有告訴李相的是,這世上,想殺桓槊的人也不少。
他也是其中一個。
天姥山
桓槊一行人隨著湖水繞山而行。這條湖是直通劍南道的唯一水路,半月前去往劍南道的官路發生地震,將原本的道路震得隔斷無法通行,為了儘快到達劍南道,只能走水路。
一日前桓槊剛剛離開魏都,便收到思飛用飛鴿傳來的信箋,信上說靜影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桓槊喜不自勝,恨不得生出雙翅立刻飛到靜影身邊,抱著她,吻吻她的唇畔。
自他身處權力之巔后,再沒有過如此高興的時候了。
「加速前行。」他一聲令下,船工將帆又升起了些,奮力向前,山川於身邊一閃而過,青山綠水,快馬行舟,想到家中嬌妾和她腹中孩兒,直覺生平最快慰之事不過如此。
桓槊走到甲板上,此時已近黃昏,湖面廣闊無垠,依稀可以見到遠處的天姥山,群山連綿起伏,是魏都不曾有的好景緻,他浮想聯翩,想著若是日後有機會可將靜影帶到此處,看一看自然天險,湖光山色。
「這位大人......請問你有葯嗎,我家公子高燒不止,眼瞅著是不行了。」小童從未遇到過此等情境,眼看著自家公子越來越虛弱,急得眼淚直流。
桓槊挑了挑眉,他知道小童的主人是誰,他們曾有過一面之緣,只是那時他家主人頗為清高自傲,現如今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竟被送到劍南道來為官,瞧這樣子,活得過一年都是個奇迹。
他素來對自己看不過眼的人和事不加掩飾的嘲諷:「救與不救又有何區別,你家主人遲早是個死字,來劍南道的書生,本大人還從未見過有人能活著回到京城的。能被送到那不毛之地的,你家主人縱使好命活下來,也再無前途可言了。」
一個只知風花雪月,滿腦子酸文腐詩的書生,能成什麼大器?
可念著靜影已然身懷有孕,桓槊便決定今日仁善一回,於是將自己腰間的小瓷瓶丟到小童手中:「這葯是我隨身備著的,我家夫人有喜,當作給孩子積福添壽了。」
童子見狀立刻磕頭拜謝:「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成璧自知自己曾經得罪過桓槊,所以並不奢求桓槊能以禮相待,可是他遠遠低估了桓槊的睚眥必報,他的手下特意給自己安排了這間破爛船艙下榻,因是夏天,船夫有什麼不常用的東西全都堆積在這裡,一股子霉味,以烈日暴晒一日都消除不去。
然而雪上加霜的是,他身虛體弱,晚間在甲板不慎吹風著涼,此刻風邪入體,渾身顫抖蜷縮於散發著腐臭氣息的被子中。
自成璧出生以來,便從未受過這樣的苦。
小童髮髻凌亂,滿面喜悅跪在成璧榻前將藥瓶展示給成璧看:「主人主人,我求到葯了!」
成璧還是很虛弱,他沖小童笑了笑:「吉沖真能幹,不知是向哪位大人求的葯。」成璧掙扎著從榻上坐起來,只是渾身沒有力氣,即便用盡全身力氣也只能倚靠在床頭,不過好歹能直視小童......和他手中的葯。
那小瓷瓶瓶口有磨損,看來是常攜帶在身,若非借葯那位大人比他還體虛,那便是常常身處於危險之中了。
小童撓了撓頭,他出自山野,因為主人不願被家中父親的人所束縛,才將他從市集上贖買回來帶在身邊,所以小童對這些大人物分辨不清。
「好像是個不低的官哩,那大人眉毛可濃可粗,說話時也很有氣勢......我聽見他的手下稱呼他為桓大人......看著好威風!」
這艘船是官船,不止有他和桓槊出行,但成璧怎麼想也想不到,竟會是桓槊願意給葯。
畢竟他們二人之間還有過節。
雖然上次桓槊不顯,但不代表他這人不記仇。
於是他疑惑地問小童:「他怎麼會輕易給葯?可是為難你了?」說著便要檢查小童的身上有沒有挨過打的痕迹。
小童連忙辯白道:「桓大人沒有打我!他起先是不願意給的,還把主人您給狠狠的刺了一頓,但他說家中夫人有喜在身,他要為自己孩子積福添壽......」
僅此一句,便叫成璧失了所有心神。
他突然爆發出極大的力氣,兩眼不錯地死命盯著小童的眼睛,以防他說謊,一面又拚命地晃著小童的身體,幾乎將小童給搖得散架,牙齒根本是咬合在一起的,低沉著嗓音問道:「你說誰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