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熬藥煞費時辰,楊柳精神不濟,倚靠在床邊一頓一頓得點著頭睡著了,直到子時杏雨才端著熬好的葯進來。
這屋子不僅簡陋,且還漏風,窗子怎麼也關不嚴實,就連楊柳這樣身體健康之人都凍得瑟瑟發抖。案几上的油燈線本就不長,點了大半夜,自然是熬不下去的,已經開始一閃一閃的,似乎不多一會便會完全熄滅。
杏雨看著躺在床上的靜影,她蓋的還是夏季用的薄被,她又是傷病之體,自然更耐不住寒冷,幾乎被凍得滿臉青紫。靜影上嘴唇咬著下嘴唇,夢囈不停。
杏雨試了試藥的溫度,先走到床前將楊柳搖醒:「別睡了,一會也凍涼了,快給她拿衣裳裹著,看都凍成什麼樣了。」話里透著些不忍。
楊柳揉了揉眼睛,看向靜影,不由得大吃一驚:「她怎麼凍成這樣了!」
「許是她體質本就弱,又受了那般折騰......」杏雨有些不好意思說下去,但大體便是那麼個意思,楊柳聽了那話也蒙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一時不知是該艷羨還是同情。
杏雨「唉」了一聲:「舉朝上下想要進咱們府的女人,不知凡幾,她卻那樣悖逆狂妄,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既沒有家世也不溫柔體貼,若是再沒有一點眼力見,只怕大人是不會留著她在跟前添堵的。」
桓大人雖素有暴戾之名,可對手下人卻是不錯的,單說府上的陸姨娘,並不是十分討大人的歡心,這十幾年來伺候得也並不很多,但大人該有的富貴和體面卻是一樣也不少的,都給了陸姨娘。
陸姨娘日日穿金戴銀,山珍海味。而陛下又最是倚重桓大人,這宮中的珍寶賞賜下來,一應都進了陸姨娘的小金庫,惹得旁人好不艷羨。
「快扶她起來喝葯吧,再這麼放任下去,只怕咱倆的命是要先擱在這兒了。」杏雨看著靜影的臉,欲言又止,想到桓大人的雷霆手段,不覺通體寒涼,若是這祖宗今夜熬不過去,只怕她們兩人也沒命活著見到明日的太陽了。
楊柳扶著靜影,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靜影的臉本就只有巴掌大小,現下虛弱著,更是病里勝過西子柔弱,愈發惹人憐愛,楊柳不禁感嘆倘若自己是個男子,只怕也把持不住。
杏雨舀了一勺藥,將葯湯吹涼要送進靜影口中。
靜影嗓子干灼,渾身不舒服,恍惚之中睜開眼,只見到有人似乎要強行掰開自己的嘴,想灌進什麼,她奮力掙扎,口中嘶喊道:「不要!我......不喝,拿走!」她原本是沒什麼意識的,然而湯藥一送到她嘴邊,她整個人便瘋子一樣蠻力將楊柳搡開,牽連得楊柳手中的葯碗也被打翻在地。
楊柳和杏雨也是下人出身,力氣本不小,可誰曉得靜影這樣一個柔弱之人,突然爆發了一把子力氣,瘋子一般的將葯碗砸在地上,葯湯全灑在了杏雨的裙子上。
這可是她為了吸引桓大人存錢做的新衣裳,就這樣被靜影弄得一片狼藉,杏雨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加之自己辛辛苦苦熬了一宿的葯就這麼被靜影糟蹋,更是怒上心頭,於是杏雨又從藥罐子中倒了一碗,徑直走到靜影面前,對楊柳道:「你鉗住她的雙手,我等會灌進去,就不信她不喝。」
楊柳膽子小,弱弱道:「杏雨,這不大好吧,再怎樣她也是大人吩咐咱們照顧的,咱們可不能.......」
可杏雨心血受了糟蹋,忍不下這口氣,也不理會楊柳的顧忌,上前便要掰開靜影的手,靜影仍是掙扎得厲害,杏雨忙不迭瞪了楊柳一眼:「還不快鉗著她,我是喂葯又不是害她,若是她再給自己瘋壞了,咱倆照樣討不了好!」
一聽這話,楊柳再不敢不幫忙,只能將靜影兩隻手交疊在背後,緊緊錮著,只是仍不知道她哪裡來那樣大的力氣,就算到了此等境地,還是不停的擺動著身體,不住的掙扎著。
「不要!我不要!」靜影一直在搖頭,於是那葯便怎樣也灌不進去。
杏雨來了脾氣,便將葯放在一旁,又從床上簾帳上抽出兩條帶子,將靜影綁在了床上,楊柳是看得一愣一愣的:「杏雨,若是讓大人曉得了......」
「怕什麼,我又不是在害她,她不喝葯,便好不了,咱們也為難,況且瞧她這樣子,好似......怎麼會乖乖喝葯?」
綁好了人,杏雨便招呼楊柳將靜影的嘴巴強行掰開,然後方便她將葯灌進去。
葯漬順著靜影嘴角淌下來,浸濕了床鋪,靜影入冬著身軀,可偏偏下巴被杏雨攥著,手腕也被楊柳反矯在背後,那種無助而絕望的感覺再一次湧上心頭......
上蒼為何總是要與自己開玩笑呢......
如今連這賤命一條,也不可施捨於她了么?
靜影閉上了眼,不再掙扎,似乎坦然接受了自己即將面對的命運——若是她們想殺了自己,便殺掉好了,又值得什麼掙扎呢,她這樣日復一日的活著,也不過是行屍走肉,不如隨故人而去.,反正這個世上早已沒有值得留戀的人了......
「這是在做什麼?」只是誰也沒想到,如此深更半夜,風寒露重的,桓大人竟會夜遊至此,杏雨頓覺背脊一涼,緊跟著便是當心一腳,桓槊踹人是踹慣了的,杏雨被踹了出去,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而後惶恐地看著面前人,話都說不大利索。
至於楊柳早被嚇得六神無主,癱在地上了。
自然,桓槊殺人亦是不眨眼的,這一點不需親眼所見,但聽坊間那些傳聞——桓大人的名號可止小兒啼哭,便曉得,他是個冷血無情之人。
「大人饒命!」杏雨匍匐在地上,也全然顧不上心頭的疼痛,忙解釋道:「只是靜姑娘不肯喝葯,且......她似乎神志不清,一直在打奴婢和楊柳,奴婢是為了靜姑娘的身子,這才不得已使用了些手段。」
「當真?」桓槊仔仔細細將靜影檢查了一遍,見身上並沒有其餘傷口,這才道:「若敢欺瞞,便拔了你們的舌頭,扔進護城河裡餵魚。」
楊柳和杏雨聞言,立時抖如篩糠,早先便聽說桓大人的凶名,據聞魏都護城河中有不少亡魂是出自桓大人令下。
桓大人一向是令出必行的,這一點無人敢輕易質疑。
床上之人受驚嚇極深,身上亦很燙,桓槊探了探靜影的額頭——他本不願來的,可是回到卧房躺在榻上,左思右想怎樣都睡不著,眼前滿是靜影那張泫然欲泣的桃花面,她不放聲哭喊,只是一味忍耐,那雙明如皓月的眼睛盯著他的胸口,似乎在默默琢磨著如何能夠一劍洞穿。
桓槊生平第一次悔不當初,譬如此刻,他這樣怒氣沖沖的站在她的下人房中。
他是一國的大冢宰,是魏帝仰賴的重臣,而靜影不過是府上一個無足輕重的賤奴。
為這樣一個身份的女子而多生掛懷,的確很不應該。
桓槊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這本不是他該來的地方,然而心中悶得很,雙腳不自然的便走到了這處,一來便見那小女子被人欺負得緊。
桓槊坐在靜影榻前,摸了摸她的臉。
此刻她乖順至極,予取予奪,似精美的人偶娃娃。
其實他未嘗沒有產生過這樣的念頭,將他喜愛的,捨不得的,做成人偶,或是玉佩似的掛件,帶在身邊,便不怕她生氣、鬧脾氣,只因她無路可去。
那人偶娃娃還發著燒,身上高熱不止。
桓槊冷冷道:「大夫怎麼說?」
杏雨跪著上前,回道:「大夫說按時用藥,好好休息便是,只是......只是身上的傷要好生將養著,這幾個月是不能再傷著了。」
誰料桓槊聽了這話越發冷臉:「什麼庸醫?幾個月究竟是具體多少個月,話都說不明白,往後桓府不許他再登門。這屋子這麼冷,你們便將人帶回這裡?自去管事那裡領二十鞭子。」說罷便將靜影從床上抱起,往外頭走。
靜影的臉靠在他懷中,桓槊頓了頓腳步,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來。
小時候思飛養過一隻小白狗,那小狗胖乎乎的且很聽話,經常用舌頭舔他的臉,後來思飛生病,餓得快死了,桓槊沒有辦法將小白狗宰了給思飛充饑。
靜影並不像小白狗,無論是從外形還是從性格上來說。
可靜影的臉貼在他心口時,讓他想起來小白狗舔他的臉的感覺,濕漉漉的。
他將靜影一路抱回書房,遠離了寒風與潮濕,靜影的臉色一下子好起來,起碼不像先前那樣呈青紫色了,桓槊看著她的臉,眉頭緊皺。
為何事情會發展到如此地步?
他不是要將靜影送給石遠的么,可為何看見石遠對她那般,他會有一種不快之感,她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奴婢,便是送人了死了,又如何?
況且他的初衷也不是為了染指她,而是......
可似乎自從他將靜影從思飛手中強搶來時,事情便一直在偏離他的預期。
這女人,是留不得了。
桓槊將手伸到靜影脖子前——事情無比簡單明了,只要輕輕一掐,她便會香消玉殞,從此事情便又能回到正軌處了。
指間的力氣漸漸加重,靜影因窒息而面孔漲紅,她似乎呼吸不暢,口中間或逸出幾個字:「不要......疼......」
為何他總是下不去手。
桓槊緩緩將手收了回來,靜影重獲新生,面色又恢復如常,她胡亂摸索中摸到桓槊的手,便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浮木般緊緊抱著不肯鬆開。
而後她呼吸漸漸平順,很快進入了夢鄉。
「哥哥別走。簌簌不會再調皮了。」似乎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她抓到一絲溫暖便再也不願意放手,只是靜影自己並不知曉,她抓到的不過是一塊冰冷的木板,更沒有什麼溫暖。
她叫簌簌?
桓槊若有所思,只是莫名覺得很是耳熟,像是在什麼地方聽過似的,但一時也想不起來了。
她身上仍很燙,桓槊便索性不讓她蓋著被子,又從瓷瓶里取了一粒葯,塞進靜影口中,只是她睡夢中仍然防備嚴重,哭著道:「不要吃藥,不要......」
他想起她方才喊「哥哥」時那樣親昵,鬼使神差的,桓槊便試探著喚了聲:「簌簌,我是哥哥,乖乖張嘴吃藥。」
她聽了不再掙扎了,卻仍不肯張嘴,眼角還帶著淚:「葯很苦。」像是撒嬌。
靜影貼近他伸過來的手,卻不妨偏了位置,那丁香小舌濕軟的,落在他手背上,桓槊下意識的想甩開,可見靜影迷濛的低著頭找不到方向,又不免軟下了心腸。
他食指貼在她的側臉上,感覺指腹流連處的軟玉溫香,喑啞道:「為何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