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六)
第6章
就這樣婷婷一直在城裡的學校念書。
每到過年那時候,我和世榮為了婷婷,要在老丈人家待兩天。
直到五四年,她念完了初中,我老丈人認為婷婷已經能自己養活自己,就讓她回我們鄉下。
等到婷婷回來時,家裡還養了三頭牛跟兩隻羊。那時候鎮長看我們家是貧困戶,讓人送來了兩隻小羊崽。這三頭牛都是我爹那些生死之交送來的呢。
我爹這個人啊,雖說是地主但人也壞。佃戶們也從沒說過租金怎樣怎樣的。身體還好點的時候也好賭,聽我娘說,我爹賭的比我還凶。那時候一天到晚根本沒見他在家裡,鄉下的賭場玩膩了就去城裡的,賭膩了就去河邊釣釣魚。這天底下好玩的人,沒人說不認識他。他啥都要玩一遍。
娘有一次跟我說過爹的糗事,那會爹帶著娘去看唱戲。台上的兩個人人穿著戲服咿咿呀呀地唱著————「父遭陷害回鄉來,三間茅屋避禍災。貧歸故里無人問,缺衣少食苦難挨。果腹充饑靠野菜,落葉添薪仰古槐。大荒年奉母命前來借貸,早知你家嫌貧,我寧願餓死也不來。李郎休要把氣生,且莫說寧願餓死不上門。雖然是二爹娘心腸太狠,也不能拋卻了小妹待你一片真情!」
娘問爹:「這唱的都是啥呀。」
我爹那時候一臉不屑地說:「聽就對了,看戲舒服著呢。」
「正因為丟不開賢妹的恩和愛,與你父兩相爭我不願退婚。怕只怕好姻緣要成泡影,生生死死不變心,生生死死決不變心!清風明月作見證,分開一對玉麒麟。這隻麒麟交與你,這隻麒麟留在身。麒麟成雙人成對,三心二意天不容。雙手接過玉麒麟,見物猶如見真心。還有紋銀一百兩,相助李郎上京求名。今日一別何時會?天南地北一條心。勸賢妹平日少把綉樓下,免得你那狠心的繼母來欺凌。捨不得來也要舍,分不得來也要分。這才是流淚眼觀流淚眼,斷斷腸人送斷斷腸人。斷腸人送斷腸人,斷腸人送斷腸人————到底人間歡樂多?」
「唱完了?」娘拉著爹的手問。
「應該還有兩曲。」爹不耐煩地說。
娘不喜歡看戲,等戲唱完也半夜了。在回來時,剛到村口,爹肚子不舒服。年紀大了,也憋不住,躲在人家地里解決。屎也老了,出來也不容易。他在村口嗷嗷叫著,動靜可大著呢,附近的幾家佃戶都拿著棍子,出來看看是不是有東西。而且我爹有個最大的毛病就是一拉屎就要半個鐘頭,娘看見似乎有人舉著火把過來,拍了拍爹說:「別嚎了,有人來了。」爹只好低著頭咬起后槽牙。
「走了沒?」爹問。
「你好了沒,不行回家解決。」
「再等會吧,老了身體不行。」爹仰著頭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舉著火把。
漸漸地娘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動靜小點,他們應該看不見我們。」
火把的光亮也越來越近,兩個小孩盯著爹和娘說:「抬起頭來,他媽的竟然在我家地上拉屎。」
沒辦法,爹忍了忍肚子,背過身把褲子提起來。背對著兩個小孩說:「你們要是敢把這事說出去,你們地上的租金我可要漲一漲。」
「那我要不說呢。」其中一個較小的小孩討價還價。
「不說,每人五塊大銀元。」
「當真。」兩個小孩一臉不相信問。
「當真,明天來我家領。你們回去就說是別人家的野驢在瞎叫喚。」
我爹哪知道,這方圓四個村,別說驢了,馬都沒有。兩個小孩回到家就把這事告訴兩個大人,但似乎他們並沒有把這事說出去,娘後來上他們家問過,佃戶們最害怕的就是租金。第二年,爹把租金稍微降了降。
五四年,娘這時候身體已經完全不行了。每天攤在床上,婷婷就一直守在娘的身邊,我和世榮每天下地幹活。也不知道錫婷以後會是什麼樣。
姥太說到這更咽住了,他問我:「錫婷是誰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我奶。」
「你奶以前幹什麼的,知不知道?」姥太看著我說。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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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五八年的時候,那年娘走了。娘走時跟我說,慢慢來,我們還要婷婷呢。婷婷那年正好十八歲,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離家出走。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我家那幾畝地全劃到了人民公社名下,院子也被收了上去,就分給我們一塊小茅房。村長也不叫村長了,改叫成隊長。隊長跟我們說,想要大房子大院子可以自己蓋,這個都沒什麼。
隊長每天早晨站在村口的榆樹下吹口哨,村裡男男女女都扛著傢伙到村口去集合,就跟當兵一樣,隊長會將一天的活派下來,大夥就分頭去干。村裡人都覺得新鮮,排著隊下地幹活,我和世榮也跟著隊伍走,有些人家老的老小的小,中間有個老太太還扭著小腳,排出來的隊伍難看死了,連隊長看了都說:「你們這一家啊,橫看豎看還是不好看。」家裡三畝田歸了人民公社,世榮心裡自然捨不得,過來的十來年,我們一家全靠這三畝田養活,眼睛一眨,這全成了大夥的了,世榮常說:「往後要是再分田,我還是要那三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