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八)
第8章
世榮跟我了半輩子,也就苦了半輩子。臨走前醫生對她說,生活隨苦,吃些甜的也會對身體有幫助。
錫婷是冬天回來的。那時候天黑了,路上全是雪,人都看不到,西北風呼呼地吹。我和世榮冷的睡不著,只好用灶房的爐子取暖。
這時候隊長在外面叫了好幾聲,我讓世榮出去看看,隊長對她說:「看看,是誰來了。」隊長拉過身旁的錫婷。錫婷左手拉著一個男的,那男的比錫婷要高一個頭。
世榮說「先進屋,先進屋。」說著錫婷拉著男人進來,隊長也跟了進來。
世榮領著他們到灶房取暖,隊長看到我說:「呦,老陳也在呢。」
「你猜這位是誰。」隊長指著男人說。
我歪頭歪腦地看著,「誰呀,沒見過呀。」
「真笨,這是錫婷的對象。人家啊特意要來看你們倆。」隊長說著說著湊到我跟前。我想他也是嫌冷。
那晚隊長和我就跟查戶口似的,一個勁的問。男人也實在,有什麼說什麼。從男人的口中得知,他倆是在紡織廠裡面認識的,廠還在無錫,真不知道丫頭是什麼過去的。男人也姓陳,叫陳奕。他應該知道我們這叫陳庄,往上數三代全是姓陳的。
我問男人:「有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
男人堅定地搖搖頭說:「沒有。」但是我敢肯定他們做過。
窗戶被風吹的呼呼響,有一陣子下起了雪珠子,打在雪地上次次的聲音。錫婷跟她娘睡一個屋,我們三個男人圍在小小的灶房,寒風偶爾會從門縫中鑽進來。
隊長拍了拍我說:「人怎麼樣?」
我嘆了口氣說:「挺好的,錫婷喜歡。」
我觀察到男人說話時聲音很小,一點底氣也沒有。難不成他在撒謊。當時心裡七上八下的,其實我並不喜歡他。
過了很久,男人才主動說話,「該問的都問了,我也坦白了,其實明天我們回去。」
「這是有事啊?」隊長聲音沙沙地說。
「沒事,也不知道錫婷怎麼想的。」男人撓著後腦勺。
第二天早上,我讓男人跟我一起送隊長回去。一路上男人東張張西望望,不知道他在看什麼。隊長告訴我,他以前肯定沒看過雪。我和隊長都笑了,因為這時男人在我們眼裡看來就是鄉巴佬。
等我們回到家時,錫婷跟她娘還沒醒。我看著男人心裡就不舒服,「跟我去灶房打打下手。」
男人不好意思地說:「我這笨手笨腳腳的還是算了吧。」
「那你就在傍邊看著,你也沒地方去。」說著我就沒在理他。
那天他們真的走了,錫婷醒來飯也沒吃,世榮沒能求住她。跟當初離家出走時一樣,連句話都沒能留下。錫婷這回一走就沒回過家。
錫婷離家第二年秋天,世榮走了。世榮死前的那些日子常說胡話,「老頭子,我要不行了。」
我不相信她會死,她比我小二十歲呢,怎麼能說走就走。可是那時候她已經沒力氣做起來了,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耳朵倒還尖得很,我下地回家推開門,她就會睜開眼睛,開始說胡話。那幾天她特別愛說話,我也不能冷落她呀,我就坐在床上,把臉湊下去聽她說那聲音輕得跟心跳似的。
她說我:「你還得好好活下去,我應該再跟你生個兒子陪陪你」
世榮是在傍晚死的,我收工回家,她眼睛睜了睜,我湊過去沒聽到她說話,就到灶間給她熬了碗粥。等我將粥端過去在床前坐下時,閉著眼睛的世榮突然捏住了我的手,我想不到她還會有這麼大的力氣,心裡吃了一驚,悄悄抽了抽,抽不出來,我趕緊把粥放在一把凳子上,騰出手摸摸她的額頭,還暖和著,我才有些放心。世榮像是睡著一樣,臉看上去安安靜靜的,一點都看不出難受來。沒一會,我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是一截一截的涼下去,那時候她的兩條腿也涼了,她全身都涼了。
姥太說,那個時候的黃昏變得越來越暗,埋完世榮天已經黑透了。
他說:「要不是你奶還知道回來看看,我呀,也就想不開了。」
我就問:「那她為什麼回來?」姥太的神態頓時五味雜陳,他的目光從我長長的頭髮上飄過去,往遠處看了看,然後說:「不知道,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就像變了一個人,平常也不愛說話,說她吧,她都不吱聲。」
「後來我就到你們這來過日子,你們家也跟個地主一樣,從來不下地幹活。」姥太對我說。
漸漸地勞作的農民離開了田野,這一切看上去是那麼的廣袤無垠,在夕陽之中如同水一樣泛出片片光芒。姥太站了起來,眼睛眯成縫看著我。
他摸著我的頭問道:「今天多大啦?」
「十六了。」我說。
姥太砸砸嘴說:「我聽人家說,十六歲不是還要讀高中的蠻。」
「不想念了。」一聽到別人說這個我就不耐煩。
這會曾經的浪子開始教育起我來,「不想念,跟你哥出去闖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