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15章 退軍
江陸城中冒出一道濃煙,在晨曦中格外刺眼。
數百具屍體壘放在城牆外,旁邊還有幾條雲梯直抵城垛,酷似堆積的柴火。
透過煙霧,燕回看見一面旌旗在風中獵獵飄揚,旗面上綉著兩把交叉的長刀。
瀛洲的第一將軍避開了慘烈的攻城戰,接受了沉痛的損失,奪回了這座舊城。
江陸城淪陷了。
太子殿下和小趾不是犧牲就是被俘了。
「這個瀛洲的指揮官,還真是不簡單。」
「他們也許逃出去了。」沈浩然推測,儘管聽他的語氣並不肯定。
燕回閉上眼睛,儘力不去胡思亂想,而是釋放血吟,正如他在沙暴中失去聶君遙時一樣。
「不在這。」他低聲說道,內心升起一線希望。
「有敵軍。」周羽指向城牆前的一處平原,一隊人馬正朝著他們的方向疾馳而來,揚起滾滾塵土。
沈浩然從馬鞍上取下斧子,「讓小爺砍死幾個解解氣。」
「我們走吧。」燕回一扯韁繩,轉身離開。
一個月過去,他們仍在等待敵軍壓境。這段時間中,燕回對士兵的訓練極為嚴格,常常練到他們筋疲力盡,雙腿發軟,同時確保每個人都清楚各自在城牆上的站位,如此以來,戰爭開始時,他們也能夠適應。
他察覺到士兵內心的恐懼以及與日俱增的怨恨,但並未做出回應。
「將軍,上野城一半房屋毀於大火,城牆破了六處,瀛洲軍駐紮在城外,數量難以估量。」
燕回沉默不語,轉身離開。
次日清晨,他正在巡視城牆,周羽帶來消息說,有梁國的船隊靠近。
「有多少?」
「四十艘。」
「我聽到一些流言,跟古琳有關。」周羽說道。
此刻他們正在碼頭附近,望著逐漸靠近的船隊。
燕回瞟了一眼周羽,「然後呢?」
周羽避開他的目光,沉聲說道:「根據至高殿之道,你不再是我的兄弟了。」
「很好,那你便解除我的職務吧。」
「任命你的是大梁國皇帝陛下,不是至高殿。我無權解除你的職務。此事我會向長老報告,請他裁決。」
「你覺得我還能活到接受裁決的那一天嗎?」
周羽指向梁國的船隻:「援軍已到。陛下沒有棄我們於不顧。」
燕回發現遠處還有船隊在隨波搖晃,並未靠近。
燕回對此感到奇怪,他們為何遲遲不來?
等那艘船近了一些,他看清了船的吃水很淺,才恍然大悟,船上沒有援軍。
船隻靠岸,一位衣著華麗的人走上踏板。
燕回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他的名字,曾經的首輔大臣楊鼎才。
跟在他身後的人更是陌生,此人膚色暗紅,鬍鬚修飾整齊。
「燕將軍。」楊鼎才致意。
「楊大人。」
「這位是瀛洲國少卿,眼下擔任御前使節,仲麻野呂。」
燕回看了那個男人一眼:「使節?」
「翻譯的問題,」仲麻野呂用極為流利的梁國語回答。
他語氣冰冷,目光犀利,從頭到腳審視著燕回。
「我是瀛洲帝國刑部卿。」
燕回笑了好久,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發笑。他問楊鼎才:「陛下可有旨意?」
「這些命令你都清楚了嗎?將軍。」楊鼎才雙手十指相扣,擱在身前的桌子上。
他很緊張,上唇滲出了汗珠。他親自向眾所周知的危險人物傳達命令,無疑令他惴惴不安。
燕回點點頭:「很清楚。我聽聞陛下身體欠安,是他親自下的命令嗎?」
「是瀟公主奉命輔政。」
「楊大人,您知道公主殿下為何派您來嗎?」燕回問他。
「什麼意思?」
「她之所以派您來,是因為如果我殺了你,對大梁沒有任何損失。」
燕回把目光移到仲麻野呂身上:「去外面等。我和首輔大人有事要談。」
燕回能感受到這位刑部卿的恨意,滿眼都是仇恨的怒火。
楊鼎才的眼裡閃爍異彩,嗓音粗啞:「你永遠不知道,你殺死的那個人,導致我們承受了多大的損失。」
燕回還記得,那個身披金甲的人是如何冒失的策馬衝鋒,在戰爭中,這種人死不足惜。
「戰事之初,我有四個兄弟,如今一個死了,一個失蹤,還剩兩個……」
「你的兄弟死活不關我事。陛下宅心仁厚,不忍殺你。如果交給我處理,我勢必把你們整支軍隊生剝活刮。」
燕回直視著他的眼睛說:「如果有人企圖威脅我的士兵……」
「大梁律法嚴明,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燕回狠狠地拍了下桌子,轉身離開。
他在城中廣場召集全軍將士,岳州黑騎、獸原鐵騎、岐州弓兵、影衛軍、斥候軍全部到齊,等他訓話。
「戰爭結束了!」他騎在絕地馬背上,大聲喊道。
「大梁國皇帝與瀛洲於半月前簽訂了停戰協議。我們奉命離開此城,返回梁國。如今停在海岸的船隻正是接我們回家的。全軍以團為單位行進碼頭,只准攜帶包裹和武器。若有人劫掠瀛洲財產,軍法處置!」
他迅速掃視了一圈,沒有歡呼雀躍,反而都是一副目瞪口呆、如釋重負的表情。
「真的結束了?」沈浩然問道。
「結束了。」燕回下馬。
「為什麼?」
「太子殿下死在江陸城,上野城損失了大半軍隊,梁國內風起雲湧,陛下大概是想保留實力吧。」
燕回留意到身邊的周羽,他可能是唯一一個感到失落的人了。
燕回拍了拍周羽肩膀:「看來大梁版圖暫時無法擴張了,兄弟。」
周羽一時緩不過神,眼神茫然:「陛下聖明……」
「我們一個月後就可以回到至高殿了!」燕回搖了搖他肩膀。
「去他媽的至高殿!我只想找個酒館一醉方休,忘掉這場滑稽的戰爭。」
燕回伸手攬住他們兩個:「周羽你帶隊上第一艘船。浩然上第二艘。我來維持秩序。」
首輔大人楊鼎才決定跟隨第一艘船回家,不願等待歷史性的時刻了。
他剛剛走向踏板,便被燕回攔住,只見後者臉色鐵青,滿臉怨憤。「抵達大梁之前,不要向他們透露協議內容。」
燕回看了看站在甲板的周羽,他的身影是如此落寞。
這場戰爭中,他們都失去了太多,不止朋友和兄弟。
而最終失去的是他的錯覺,大梁皇帝英明神武的幻夢就此破滅。如果他知道了協議內容,此刻的哀傷怕是要化為仇恨了吧。
......
沈浩然大呼小叫地催促手下登船,卻沒能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
當燕回走過來時,他流露出真性情,死死地綳著臉,「你不打算回去,對吧?」
燕回笑著搖頭:「兄弟,我不能回去。」
「因為她?」
他點點頭:「我們會乘船尋找一處世外桃源,過上平靜的生活。」
「平靜……你覺得你會喜歡嗎?」
「我不知道。」燕回伸出手,沈浩然卻張開雙臂,來了個令人窒息的擁抱。
「需要我帶話給長老嗎?」沈浩然說。
「就說……燕回決意退出至高殿。」
沈浩然狠狠點了點頭,提起那把斧子走向甲板,再也沒有回頭。
艦隊離開碼頭時,他站在船頭紋絲不動,猶如石匠鋪的那尊戰神雕像,凝固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中。
岳州黑騎軍也拖著沉重的盔甲,緩慢地上船,在所有隊伍中,他們情緒最為複雜。
因為心愛的戰馬不能帶走,有人因此痛哭流涕。
「沒有戰馬的騎兵,真可悲……對吧?」冼天佑問道。
「他們很勇猛!如果沒有黑騎軍,這座城勢必難保,我們也沒機會回家。」
「這話不錯,到時來岳州尋我,獸原高地我也有宅邸,好酒好菜招待你。」
「一言為定。」他與冼天佑擊掌。
「有件事還是告訴你為好。城牆倒塌之時,第一將軍帶了幾十個人殺到碼頭,逃出來的只有五十人左右。岳州城主袁文博不在其中,但世子袁寧在。」
冼天佑發出刺耳的笑聲,「自古壞人命都長。」
「冼將軍,我仍然好奇上野城發生了什麼事,才導致你被驅逐出城?」
「當時我們殺出一條血路,上野城中慘遭屠城,老弱婦孺……」
「我發現世子袁寧和兩名騎兵正在強姦一個女孩,旁邊就是她父母的屍體。那個女孩才十幾歲……」他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我殺了兩名士兵,正打算閹了世子殿下。城主大人突然出現,將我打暈,還說『他是我唯一的兒子,哪怕是個人渣。』第二天就讓我來找你。」
燕回點了點頭,道:「回去后多加小心,世子殿下心胸狹隘,必定會報復。」
冼天佑冷冷一笑道:「我也是啊,燕將軍。」
岐州黑箭軍是最後登船的一批人。燕回擔心他們胡思亂想,比如暗刃背信棄義等等這種顧慮。
有人對他視若無睹,有人帶著敬畏之情,向他微微點頭。
「他們心存感激,但不能說出口,那就由我來說吧。」
費翔深深鞠了一躬。
「黑箭軍箭法精湛,紀律嚴明,燕回萬分敬佩。」
「這是最後一艘船了,燕將軍。」
「我知道。」
費翔揚起眉毛:「你不走?」
「我還有事要辦。」
「瀛洲全國上下,都希望你死。」
「在預言中,暗刃的結局就是這樣嗎?」
「不是。他受到女王的引誘,為她效力。最終在交歡之時,女王的火焰令他痛苦不堪,最終將他吞噬。」
「那證明我一時還死不了。」
「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費翔神情肅穆,「我並不是一直都叫費翔,我還有一個名字,你應該知道。」
血吟之聲瞬間洶湧澎湃,不是警告聲,而是一種嘹亮的凱旋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