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4章 瀟公主
瀟公主從來不喜歡騎馬。她認為這種畜生太蠢笨,硬邦邦的鞍具所造成的瘀傷,又羞於被人看見。
五年來都是如此。
這地雨聽過嗎?她披著精美的貂毛斗篷,望著外面一派灰濛濛的景象。
從薩靈城出發迄今已有五天,雨水一刻不曾停歇。
領軍將軍陳林緩轡而行,雨水在他胸甲肆意流淌。
「還有十五里就到了,公主殿下。」
見對方語氣小心,她不忍再惡言惡語相逼。「知道了。」
陳林策馬疾馳到前方探路,五名騎兵緊跟其後。
她身邊還有五十名騎兵,還有她挑選出來的兩名女官。
「公主殿下,我有一言。」秋靈鼓起勇氣開口說道。
她個子高,膽子也大,而春靈挨了公主一頓批評后,只會長時間沉默。
「說吧。」
「我們今天能見到一個嗎?」
秋靈自從離開梁州城,就盼著能見到一個古格人。
在薩靈城時,至高將就提醒過她們,古格人擅長藏身遁形。
到目前為止,他們一個狼人也沒見到。
「要是這兒沒有,那就看不到了。」她回答了秋靈。
儘管有兄長的保證,但她此行依然疑慮重重。
他們真的願意拋卻數百年的紛爭,轉而和平相處嗎?
塔樓外候著一名至高將,此人看著四十來歲,一頭銀灰短髮,眉毛帶疤。
他嗓音粗啞,「公主殿下。」
「是魍魎將軍吧?」
「正是,公主殿下。這兩位至高殿兄弟,將一路護送。」
她挑起眉毛:「你們至高殿長老向陛下保證全力支持這次行動。」
「這道關卡一共有六十人把守,我分不出更多人手。」他的語氣不容商量。
瀟公主對魍魎也有所耳聞,名聲赫赫的至高殿教頭,古格人的剋星,瀛洲大戰中的倖存者……還有,名將燕回的老師。
「嚮導來了嗎?」
「eskgorinser。」是個女人的聲音。
「古格女人?」瀟公主聽到聲音後走出了馬車。
這個女人皮膚光滑,顴骨高聳,腦袋幾乎剃光。她穿著無袖的薄皮短裝,從左肩到下巴布滿文身。
「ekar!」魍魎吼了一句,狠狠地瞪著她。
「她說什麼?」瀟公主問。
魍魎似乎有些為難,吞吞吐吐地說:「她……呃……要吃的。」
「告訴我,她說了什麼!」
魍魎清了清嗓子,盡量不帶情緒地說道:「當古格男人出去打獵,女人們晚上會互相……安撫。如果公主殿下是她部落一員,她希望男人們永遠別回來。」
瀟公主望著那名女嚮導,「殺了她。」
女嚮導忽然縱聲大笑,然後站起身來。
她個子很高,比魍魎還要高上半頭。
「你叫什麼?」瀟公主問。
「格桑。」
「你會說七州梁國話?大祭司給了你什麼指示?」
「帶女王進山,完整無缺地活著。」
「我是公主,不是女王。」
「大祭司說是女王,你就是女王。」格桑斷然答道,語氣異常堅定。
瀟公主讀過一本驚悚的《古格血禮》的典籍,裡面說無論多麼體面的男人,只要看她一眼,即喪失理智,神魂顛倒。
無論記載是真是假,都印證了她有黑巫術的事實。
當年燕州城中的獨眼男人,她至今沒有調查清楚。
她也是因此,才願意不遠千里地充當和談的使者。
「女王,你有多少男人?」格桑突然發問。
瀟公主驚訝地眨了眨眼:「我……有五十個衛兵。」
「不是衛兵。男人……你們稱為丈夫。」
「我沒有丈夫。」
「我有十個。」古格女人驕傲地說。
「十個丈夫?」秋靈在一旁大為震驚。
「注意分寸!」陳林將軍在一旁喝道。
「去大祭司所在之處需要幾天?」瀟公主問。
格桑伸出十根手指,然後又重複數了一次。
二十天!
瀟公主內心呻吟了一聲,必須再弄些葯來。
次日,他們翻越過一座座山坡,穿行於一叢叢樹林間。
瀟公主發現關隘這邊竟有一種荒涼之美,天空變幻莫測,遠處光怪陸離,陽光跳躍不定,格桑花遍地的山坡給嶙峋怪石染上了各種悅目的色彩。
嚮導格桑終於提出了休息,眾人下馬在一旁花叢中休息。
格桑指了指瀟公主的脖子掛件。「你還帶了武器,你會使嗎?」
公主拿起掛件,是一把樣式簡單的飛刀,至高殿的兄弟經常使用。
「不會,只是個信物而已……老朋友送的。」
「不會使的武器帶著也沒用。」格桑眨眼間便探身過去,取了下來。「我教你。」
秋靈憤怒地起身吼道:「大膽!梁國的公主殿下豈可尚武求辱。」
格桑一臉茫然:「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沒關係。」公主示意秋靈坐下。
她跟著格桑到一旁。「看好那棵樹,瞄準,扔出去。」
「我從沒這麼干過。」
「那你就扔不中,一次不行就兩次,直到扔中為止。」
「這麼簡單?」
格桑笑了:「一點也不簡單,任何武器想要熟練都很難。」
瀟公主瞄了半天,手臂一揚,拼盡全力扔出飛刀。
秋靈和衛兵費了半個時辰,才在遠處花叢里找到了飛刀。
「呃……下次我挑一顆比較粗的樹。」格桑說。
夜幕降臨時,格桑將營地選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之上,可以俯瞰山谷,也方便四周布防。
格桑蹲在火堆旁取暖,問公主:「你講什麼故事?」
「講故事?」公主殿下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
「你的營地,你講故事。」
「這是他們的習俗,公主殿下。」魍魎解釋道,「不一定很長,但要真實。」
「對!」格桑強調。「真實即可。不要你們胡編亂造的那些玩意兒。」
瀟公主不禁心裡暗笑,自己這些年連一句實話都很少說。「我可以講一個傳說。」
「雖然很奇怪,但很多人發誓說是真的,我一直沒法確認。也許你能替我判斷一下。」
格桑在一旁很嚴肅地點了點頭。「好。」
「很久之前,有一座名叫燕州的城市裡,有個男人聲稱他統治了所有不法之徒。」
格桑眯著眼睛看她:「不法之徒?」
「waxilei。」魍魎翻譯。對抗律法的逃犯、小偷。
她鄭重地點了點頭,「繼續,女王。」
「那個男人生性惡毒,姦殺盜劫,無惡不作。因此很多不法之徒都對其畏之如虎,於是每個人都交錢自保。有個年輕的小賊不願付錢,他目光敏銳,有把小刀,跟我這把一樣。」她拿起飛刀在火光中搖晃。
「年輕小賊把刀扎進了邪惡男人的眼睛。他痛苦哀號,苟延殘喘了幾日,昏死過去。他的爪牙以為他死了,準備把屍體丟進亂葬崗。但那個男人卻突然醒轉,從此被稱為獨眼。」
「他怒不可遏,四處尋找那個年輕小賊,卻發現那個孩子成為了至高殿的兄弟。接下來就很奇怪了,有人說他失去一隻眼睛后,卻獲得了黑巫術的力量。」
「黑巫術?」格桑問。
「rohatamasa。」魍魎對她說,只有大祭司知道。
格桑突然站起來。「我不能再聽下去了。」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公主殿下,古格人不能談論這種事。」魍魎解釋。「我去站第一班崗。」
「嗯,那就只剩下一個聽眾了。」
「最後怎麼了,公主殿下?」秋靈問道。
「最後他死了,被至高殿的人殺死的。」瀟公主似是在對自己說一樣。「去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
瀟公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凜冽的北風猛烈地掀動帳篷,但她並非因此失眠。
這五年來,她夜夜如此。
記憶中的場景再次浮現,那個卧床的老人,暮氣沉沉,難以認出就是她的父親,是梁國的皇帝。
她站在寢宮之內,手中的捲軸已經被打開。
她把捲軸放到床上:「需要我讀給您聽嗎?」
他乾咳一聲,手抖不停,「我知道是什麼,他們想要那小子。」
「是。以此交換兄長,他還活著。」
「就這麼簡單?不要賠款,不要割地,只要那小子?」
瀟公主緊閉雙眼:「父皇……」
「告訴他們,我不答應!」他嘴巴沾有血漬,一邊說話,一邊大口吸氣,「我絕不接受失敗。你……讓瀛洲使者回去……傳我旨意……命令燕回率軍登船……我命不久矣等我死後,你嫁給他……然後登基。」
「哥哥他……」
他縱身撲過來,吼道:「他難當大任!」他又咳了起來,痛苦難耐。
瀟公主轉身欲喊御醫,但被一雙枯瘦的手抓住手腕。「禁衛軍垮了,國庫空了……你要振興基業,全靠你了。」
這句話讓他如遭雷擊,她甩手掙脫,「不!」
老人仍在懇求,嘴裡流出汩汩鮮血。「求你了。瀟兒……」
她漠然而立,看著老人揮舞手臂,最後無力地趴著,腦袋耷拉在床邊,嘴裡鮮血還在滴落。
滿月懸挂夜空。
她拿起捲軸,任最後一顆淚珠落下,這是最後一次為父皇流淚了。
她拿著捲軸,走出寢宮。瀛洲的使者仍坐在她離開時的位置。
「公主殿下。」仲麻野呂起身致意。
她緊緊握著捲軸。「大梁皇帝接受你們的提議。」
她知道這是夢,而仲麻野呂的眼神也含有嘲弄,然後他突然衝上前,捂住了瀟公主的嘴……
她從噩夢中驚醒,那隻手捂住嘴,抵住牙齒,生生制止了她的叫喊。
格桑的眼珠子就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