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33章 柳奚
「物資庫存呢?」柳奚扭頭問女參事馮伶俐。
「大約還剩三分之二,」女參事回答,「目前已經有人開始埋怨。」
「有孩子的婦女補給翻倍。」柳奚說。
「飢餓是敵人最好的武器,我們每吃一口,他們就更進一步。」費翔說。
「還有不到一個月就入冬了,他們搜刮不到糧草,我們看看誰先挨餓。」岐王李南風猛烈地咳嗽起來,「都退下吧,讓我和奚兒單獨待一會兒。」
眾人鞠躬道別,紛紛走向門外。
「情況只會越來越糟,百姓的怨聲只是小問題。」伯父說道。
「我知道。」
「這——」他胡亂做了個手勢,「不在我的計劃之內。我原本希望你在位期間不用打仗。」
「這不是您的錯。」
「昨晚我做了個夢,夢到你父親還有你祖母。全都在這間房內……」他沒再說下去,眨巴著眼,神思悠然飄遠。
「伯父?」
他的眼皮顫動著,慢慢閉上,「他們說為我驕傲。」他輕聲嘆道,「是因為你,奚兒。看來我終於做了一件正確的事。」
柳奚坐在他身邊,頭枕在他的膝上,任由那雙顫巍巍的手撫弄頭髮。
當天夜裡,他們又來了,正如費翔所料,敵人同時襲擊了好幾處。營隊排著緊密的陣型,四面八方全是盾牌,打頭的是步伐整齊劃一的奴隸軍,自由軍緊隨其後,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躲在盾牌后。盾牌所組成的銅牆鐵壁沒有一絲縫隙。
「我去西區指揮。」武錦堂說著,拿起一把弓離開。
營隊還在前進,依照反覆推演的計劃走向指定位置,似乎並未注意到那個可怕的女巫正手執弓箭,居高臨下地盯著他們。
奴隸眼中的女巫正是柳奚,如她所料,一支營隊向左側移動時,盾陣出現了一條小縫。
柳奚動若閃電,拉弓放箭,箭矢直接扎進了小縫。自由軍的營隊猶如一頭受傷的野獸抽搐起來,隊形開始亂套。
軍士們紛紛下令,但是來不及了,一時間,銅牆鐵壁上出現了無數裂縫。
「弓手上!」費翔大喊,幾百名弓手衝上城牆,箭雨傾瀉而下。敵軍拚死支撐,不斷有人倒地,他們試圖重整隊伍,卻已無能為力。短短几息間,受傷的野獸再次抽搐,士兵們嚇得紛紛脫離隊伍。有人狂奔逃命,有的人擠進臨近的盾陣中尋求庇護,還有人直接跳下了護城河,但大多人都死於箭雨之下。
柳奚又引弓搭箭,依然立於城垛頂上,掃視著地下的敵軍,尋找下一個機會。
最後一支敵軍營隊開到了城牆下。他們大約只有三百人,兵力比別的營隊少,但動作更為快速、齊整,這些人是訓練有素的奴隸精英。
她把弓舉過頭頂,哈哈大笑,「來吧!我等著你們!」
早晨,費翔派出了幾支小隊,負責回收箭矢,以及從死屍上搜羅武器。柳奚決定和他們一起去,以免有人說三道四,認為她不想干臟活。
「城牆下至少有一千具敵軍的屍體。」木拉說,他從一具屍體上拔出箭矢,還拿走了那人的短劍和匕首。
「他們沒給我們喘息的機會。」柳奚說。
昨夜,奴隸軍企圖找到突破口,一時間險象環生,迫使她在城牆上來回飛奔。
他們只接近了兩次,一次是在西區,奴隸精英使用鉤爪翻牆的同時,自由軍攀爬攻城梯。等她趕到現場時,武錦堂已經遏制了敵軍的攻勢,他自己也掛了彩。
南區的局勢最為嚴峻。對付盾牌軍的辦法也很簡單粗暴,就是等他們拋下盾牌衝到城牆下,準備丟出鉤爪的時候,潑下黑油。火焰箭矢一波又一波齊射而出,很多人猶如火焰墜地,但也有少數人怕了上來,不顧渾身著火,依然施展出致命的劍術,造成了大量死亡,直到力竭而亡。
柳奚下令把屍體扔下城牆,有人趕來報信,說又有一批人翻上了南城牆。
她派人傳令,讓家族侍衛隊趕去增援,然後帶著木拉跑了過去。
奴隸的精英部隊混雜在自由軍之中,敵軍的鬼點子確實讓人頭疼。
他們在南牆擺出了嚴密的防禦陣型,梁國禁衛軍的殘軍也集結起來,準備再次發動反攻。兩邊的屍體堆積如山。梁國禁衛軍的首領是一名年紀輕輕的軍士,胳膊和臉的傷口不計其數。
「穩住!」柳奚下令。奴隸軍依然面無表情,弓背彎腰,步步逼近,身後有一群自由軍正在陸續翻過城牆。
「準備——」她命令梁國禁衛軍,然後上前一步,瞄準了最近的敵人,相距不過三十步,一箭斃命,然後又射死一人,敵軍收緊了陣型。見她又殺了兩人,一個奴隸軍高聲叫喊,隨即全部沖了過來。
後來的發生的事情,她已經回憶不起細節,只記得接連不斷的旋轉和條約,還有一個敵軍的脖子差點被砍斷,但大多數畫面都是一片混亂,無非是刀劍相擊、血肉橫飛。城主府侍衛隊的到來結束了這場惡戰,他們發起衝鋒,幹掉了剩下的奴隸軍,也把剩餘敵人趕下了城牆。
柳奚再次接受了眾人的歡呼,她已經疲憊不堪。
第二天晚上敵人沒有攻來,第三天也沒來。天孫大軍的營地人來人往,卻沒有攻城的跡象,但是他們仍在操練。
「看來他們決定圍城,餓死我們。」費翔說。
「既然如此,我們可以主動出擊,突襲一兩次,勾引他們攻城。」一名弓兵說道。
「有道理。」她說,「人數不要多。自願參加。優先挑選沒有家室的。」
隨後的幾天,她除了每日例行檢查,便是聽取女參事關於補給減少的報告。
「只剩一半了?」她問,「這怎麼可能。」
「人在恐懼時吃得更多。」女參事回答,「我們必須再次減少補給,不光是城中百姓,連軍隊也不例外,否則我們熬不過冬天。」
伯父在床上翻來覆去咕噥著夢話,旁邊放著一個火爐。
「這段時間他一直做夢,醒了就念叨家人。」儘管聽起來語氣有些不滿,但柳奚看見她滿臉關切,為一個將死之人深感悲傷。柳奚有股衝動,想要拉住她的手,但還是忍住了。
「地窖里的酒,留下他需要的量。」她說,「多餘的全部發出去,減少一些藥物配給。」
「很可能會增加鬧事的醉鬼。」
「每次少發一點。誦經者的走狗來過嗎?」
「沒有,那個老頭似乎滿足於在自己的教堂里胡言亂語,但是聽眾確實不少。聽線人說,他的措辭越來越匪夷所思,言論絕望到了極點,我覺得早晚是個麻煩。」女參事的表情很嚴肅。
她瞟了一眼伯父:「他有沒有想過什麼辦法對付那個老頭?」
「岐王做事喜歡慢慢來。比如收集情報,或是貪腐的證據,然後決定操縱他為我所用,很少有主動權。現在有了你,局面應該會有所改變。」
「但我們必須找到牧師。」
「不錯。」
一大早,木拉急切地把她搖醒了。「有情況!」
遠處的河上泊著幾艘戰船,船上在這一些奇怪的裝置。透過瀰漫的晨霧,很難看清他們的真實模樣,只知道體積龐大,方方正正。「那是什麼玩意兒?」
「投石機,但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費翔盯著戰船,神色嚴峻。
「南邊十幾里處有個採石場,可惜無法破壞掉。」費翔若有所思地說。「我們應該準備牆內的防禦工事了,拆掉部分房屋,構造便於殺敵的地形。」
「那就去辦吧。」柳奚說。
敵軍的船隊駛到三艘戰船旁邊,伴隨著鞭子的噼啪聲,奴隸們拖著石頭上了甲板。
這時,隱約有嘎吱聲傳來,投石機的雙臂拉到了後方,甲板上有模糊不清的人影來回走動,石頭隨之就位。然後便是沉默,投石機已裝填完畢,卻沒有下一步動作。他們在等什麼?
一名弓手直起身子,指向河流上游。柳奚走到他身邊,透過霧氣,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黑影,高高的橫帆逐漸顯露出來。
很快,這艘戰船現出原形——烏黑的船體拖出一道長長的尾流,猶如漲潮時的巨浪拍上河岸。船舷距離水面至少有五六米高,甲板上人影憧憧。
守軍在這般龐然巨物面前,士氣已經降落到極點。
遠處傳來鎖鏈的嘩啦聲,接著是響亮的落水聲,巨艦拋錨,停泊在三艘戰船之後。
一艘火焰箭從巨艦的甲板上飛起,拖著一道黑煙,落進水中。
轟隆一聲,粗壯的雙臂猛地彈動,以驚人的速度將填裝的石彈拋射出去,石彈越飛越高,越來越小。
第一塊石彈射程不足,砸在岸邊,撞擊的力量直達,竟然撼動了她腳下的城牆,高高的水花潑濺如雨,淋濕了城垛。第二塊越過城牆,刨掉部分內牆,砸中了其後的幾座房屋,伴隨著慘叫聲,數百塊牆磚倒在街道上,散落一地。
天孫大軍的機械師正在擺弄第三個巨人,他們顯然精通此道。沉重的石彈正好落在城牆邊緣的下方,巨大的衝擊力導致她頭暈目眩。
她站起身,看到巨人收回雙臂,準備下一輪發射,機械師們正在忙碌,矯正投石機的準星。
必須除掉它們不可,她心想。
午夜剛過,船隊出發了。天空陰雲密布,遮擋了容易暴露他們的目光。
當第一艘戰船進入了射程,柳奚站起身,引弓搭箭,搜尋目標。她看到一個壯漢,正揮舞木槌敲擊投石機的某一處裝置。
「上!」柳奚大喊道,同時搭箭再射。弓手們紛紛起立,箭矢齊射而出,瞬間掃倒了船上的機械師。
「全部殺光。」她喊道,然後指向投石機:「燒掉它!」
他們忙活的時候,她觀察到幾條小船攻擊投石機的情況。弓手們剛剛起身拉開弓,突然一陣嘹亮的號角在水面上炸響。
霎時間,巨艦的陰影徹底消退,無數根火把驟然點亮,只見甲板上,索具處,密密麻麻的全是敵軍。
「趴下!」她大喊,伸手去抓木拉。箭雨從天而降,猶如冰雹噼啪作響,木拉慘叫一聲,頹然倒地。
她看到同行的四人被釘在木板上,從頭到腳插滿箭矢。木拉呻吟了一聲,企圖撐起身子。
「跳河!」柳奚嘶聲說。
柳奚跳上甲板,抓起一根火把,扔向投石機,瞬間點燃了燈油。同時跳進水裡,無數箭矢呼嘯而過,隨後,冰冷的河水裹住了她。她儘可能潛在水裡,向城牆的方向奮力游去。
許久之後,她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氣,又潛了下去。
戰船和投石機熊熊燃燒,河面的死屍順流而下。
敵方彷彿是在嘲笑她,兩台安然無恙的投石機同時發射,石彈自黑暗之中飛出,砸在她頭頂的城牆上,碎石如雨,她只好狼狽地四處躲避。石彈滾落在碎石堆里,城牆的裂縫深如溝壑。曾經,城牆並非高不可攀,但此時看來,猶如一座險峻的大山。
他們認為這是一場勝利,她明白了,然後回頭看了一眼河面。戰船上的火光挨個熄滅,投石機仍在燃燒,但遠不如先前那麼旺。
她想起一句話,戰爭使我們變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