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34章 燕回
「今天又有兩百人。」孟修堯把長弓擱到一邊,癱坐在椅子上。
「一共多少人了?」燕回問穆北。
「目前一共解救了一千五百七十二人。有半數超過了作戰年齡。幾乎所有人都願意加入我們的隊伍。但我們的武器仍然不夠。」
「我們繳獲的武器,加上那些屍橫遍地的村子里,也搜出了不少鐮刀和斧頭之類的農具。」
燕回望向外面的營地,無數帳篷簇擁在河灣處。營地日益擴大,加上宛州城主帶來的軍隊,如今已經容納了近五萬人。
兩天後,他們再次起程,燕回要求每日急行軍六十里,而且嚴厲申明,絕不原諒掉隊的士兵。任何軍隊都有逃兵和懶漢,北境燕軍也不例外。
第五天,一路向南,遠遠看見灰峰的輪廓,他下令全軍紮營,休息一日,同時派兵偵察。不出所料,當晚就傳來壞消息。
「很多騎兵,在我們的東南方向,正在追趕一批士兵。他們徒步逃亡,人數只有追兵的三分之一。他們似乎是想跑到山裡尋求庇護。」他神色肅穆地搖頭道:「趕不到了。」
「我們騎馬追上去,時間夠不夠?」燕回問。
赫洲統領耶律文聳聳肩:「我們可以,其他人不好說。」
燕回抓起斗篷。「田風、耶律文、召集人手,我們即刻出發。馬城主,你帶宛州騎兵掩護南面和西面。在我回來之前,北境燕軍交給你指揮。」
他們向南狂奔,戰馬赤焰搖頭晃腦,痛快地打著響鼻。它對自由馳騁的熱愛,令燕回想到了絕地。在他們四周,萬馬奔騰,馬蹄聲猶如滾滾驚雷。鄭清柔仍在燕回身邊,先前田風建議她和大部隊一起行軍,但遭到了她的嚴厲斥責。
他們儘力跟上赫洲騎兵的速度,北境戍衛軍已經落後了半里的距離。
夜幕降臨后,他們停了下來。
馬上民族沒有生火,只是陪在坐騎旁邊,或坐或立,等待天亮。
鄭清柔裹緊斗篷,坐在草地上。「用不了很久。」她對燕回說,然後微微一笑,閉上雙眼。
「有必要這樣嗎,將軍?」田風望著一動不動的鄭清柔,憂心忡忡地問道。
「我沒有命令她。」血吟柔聲響起,有憤怒,有怨恨,還有別的情緒,全寫在田風的臉上。這麼多年陪在她身邊,卻從未表露心意,燕回心想。
鄭清柔輕輕地吸口氣,眼睛飛快地眨了眨。「他們停下來了。」她小聲說道,忽然向前一栽。田風趕緊走上前扶她,但她擺擺手,呻吟著站起身。
「奴隸軍?」燕回問。
「梁國禁衛軍,就在正南方九十里處的山丘上。」
是周羽,他們不想逃跑了。
看來他準備準備和敵軍拚命了,燕回心想。
「上馬!連夜趕路!」燕回喊道,隨即躍上馬鞍。
他們慢跑了一夜,等到太陽升起,又全速賓士。燕回不斷地催促赤焰,當他超過赫洲騎兵時,馬兒似乎很興奮。
半個時辰后,他們衝進了地勢起伏的平原,前方出現了一座低矮的山丘,東邊煙塵滾滾。
耶律文手中強弓舉向頭頂,向東邊揮舞。三分之一的赫洲騎兵立刻脫離大部隊,迎向漸漸逼近的煙塵。
燕回已經能看見駐守山丘的梁國禁衛軍了,他們列為三排,幾面旌旗迎風飄舞。可惜還是太原,看不清人臉,但他知道中間那一面是影衛軍。
很快,奴隸軍清晰可見,他們身披黑衣黑甲,騎跨高頭戰馬,長槍平舉,猛衝過來。
耶律文再次揮動強弓,又一批赫洲騎兵脫離大部隊,直接殺向奴隸軍側翼。
燕回帶領餘下的軍隊插進梁國禁衛軍和奴隸軍之間。他兩邊的赫洲戰士一邊全速奔跑,一邊引弓搭箭,動作極其流暢。距離奴隸軍不到一百步時,無人下令,箭矢卻騎射而出。
稠密的箭雨落在奴隸軍陣上空,一時間人喊馬嘶,紛紛倒地,自相踐踏。赫洲騎兵繞著奴隸軍奔襲,箭雨連綿不絕,奴隸軍攻勢頓挫。
燕回扯住韁繩,在一旁觀望。奴隸軍的將領很快意識到這一仗毫無勝算——三面都有弓騎兵阻擊,況且兵力處於劣勢。混亂之中,軍號響起,奴隸軍撤退了,南面是唯一的機會,但赫洲戰士並未就此罷休。
耶律文帶領軍隊在奴隸軍右側,另外兩隊人馬不斷攻擊奴隸軍的後方和左側,箭雨一波接一波,騎手和戰馬死傷無數。
燕回看著戰場逐漸向南邊移動,北境戍衛軍的人馬也疾馳而過,追殺逃敵。
他調轉馬頭,奔向山丘。梁國禁衛軍仍列隊肅立,直到看清來者是燕回,他們才一鬨而散,歡呼雀躍地衝過來,簇擁在周圍,每一張面孔都洋溢著獲救的喜悅。
「燕將軍,你還活著!」
「燕將軍!」
眾人對影衛軍的創世將領抱以最大的熱情。
山丘之上的旌旗底下,立著一個孤獨的身影。
「抱歉,兄弟。」他走到周羽身邊,翻身下馬,「我本想早點趕到……」
看到兄弟的表情,燕回沒有再說下去。周羽雙眼圓睜,滿面塵土和血垢,一望便知,他長期行軍打仗,受盡了磨難。
「所有這一切,」他粗啞的嗓音開口說道,「都是因為你離開了我們。」
田風派出去的斥候帶回最新消息,西邊有三個奴隸軍兵營。看來奴隸軍是兵分兩路,試圖徹底消滅梁國禁衛軍。
燕回命令赫洲騎兵切斷他們的退路,並傳話給燕軍大部隊的馬城主,命他全隊出動,儘速摧毀敵軍。
「五個兵團,」周羽說話鏗鏘有力,明顯是下級彙報的語氣,沒有一點親熱勁兒,「或者說殘眾。三十五軍佔大部,保留了三分之一的兵力。」
「袁寧真的叛變了?」燕回問。
周羽點頭道:「當時敵軍即將大舉衝鋒,我們擺開陣勢準備迎戰。袁寧帶領一支岳州騎士團出現,我們以為是援軍。沒有任何預兆,他們從左翼幾百步開外慢慢接近,突然發起衝鋒,我軍陣容打亂。那時候我們還沒有潰散,士兵們堅守陣地,所有兵團都奮起反抗,大多數戰死沙場。我不知道怎麼說才能還他們以公道……如果宮崎秀夫還活著,他或許做得到。」
「宮崎秀夫?」燕回問,「瀛洲皇帝的史官。他當時在場?」
「奉皇帝之名,收集梁國的史料。」周羽與他四目相對,自從他們在山丘見過面之後,這倒是頭一回,「他講了一個有趣的故事,還提了很多問題,特別是我們在至高殿的生活。」
「你說了什麼?」
「肯定沒你說的多。」周羽眼中精光閃過。
「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我們重整隊伍,向敵軍的正中央發起反攻。我賭敵軍將領顧惜性命,有可能暫停追擊,從而集中兵力進行防禦。很幸運,我賭對了。」
「多虧了你,他們才能活下來。」
「沒有全部活下來,行軍途中死了不少。」
「魯如松呢?壁虎呢?」
「魯如松在反攻時死了。庇護在撤退時死的。」
燕回本想說幾句悼念的話,一同追憶灰發老兵和飛檐走壁的盜賊,可周羽移開了視線,又死死盯著前方。
「很抱歉,又要比你們行軍了。」燕回說,「我們要儘快趕到岐州疏勒府。」
周羽面色不改:「聽后將軍調遣。」
難道從今往後都要這樣嗎?難道兄弟之間因為『道』的分歧就要反目成仇嗎?
急促的馬蹄聲吸引了他的目光,孟修堯策馬奔進臨時營地,雪耳一蹦一跳地緊隨其後。或許他看到老朋友,心情多少會好一些,燕回心想。
孟修堯飛身下馬,一臉燦爛的笑容,朝著周羽大步走去。
「你已經死了。」周羽笑著說。他一點兒也不吃驚,因為他從來就不相信燕回會殺了孟修堯。
孟修堯哈哈大笑,熱情地擁抱周羽。「見到你實在太好了,兄弟。你的侄兒侄女還等著見你呢。」
雪耳湊近嗅了嗅,周羽稍有退讓。「別管它,我們今天又找到幾個奴隸販子,它已經吃飽了。」
「我們解決了武器匱乏的問題。」燕回對他說,同時指向南邊堆積如山的屍體。
赫洲戰士沒有俘虜的概念,在他們看來,戰爭就是戰爭,不過他們留下了戰馬。
對付奴隸大軍,馬城主力求萬全,先命令騎兵封鎖兩翼,然後弓手連續齊射,削減對付的兵力,等他判斷敵軍已經損失慘重,才下令全軍出擊。
敵軍中的自由軍紛紛投降,奴隸軍則奮戰至死。即便如此,俘虜也很少,而且大多是身負重傷。
「只有一個小隊長職務的俘虜。」老人說道。
「他們知道是誰領軍嗎?」燕回問。
「賴瑞將軍。紅衣階層,這是他們的傳統。他是個老兵,也是個名將。而且,他的戰績有點誇張,有一次戰役大概在七十年前,發起人很可能就是他。」華弗說道。
「岐州城有什麼消息嗎?」
「他們不知道這個地方。他們這支部隊接到的任務似乎只是追擊梁國禁衛軍。」
次日,他們進入岐州領地后,所見到的破壞和屠殺的慘景比先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經過的村莊一座接一座,似乎永無止境。
腐屍遍地都是,屍體殘缺不全,周圍天地燒得焦黑,莊稼化為灰燼,每一口井裡都有死屍,井水臭不可聞。
「這說不通啊,任何軍隊都需要補給。」田風疑惑。
「不是敵軍乾的。」燕回答道,「據我猜測,岐王是不想自家土地的物資供敵人使用。」
當天傍晚,他們見到了可怕的景象,鎮子口處,一顆高大的樹上吊了十個男人,眼珠被挖,舌頭被割,嘴裡塞著切下來的食指和中指。
這座鎮子名為雙岔鎮,兩條河流將其圍繞,因此得名。燕回以前來過一次,那是發生在瀛洲大戰之前,帶領影衛軍執行追捕狂道者的任務。他記得這裡的人每天都會進一座大教堂中禱告,鎮上的牧師也是性情豪爽。
如今那座教堂已成廢墟,裡面遍布焦黑枯骨。
「孩子們都被關在同一個地方,他們是被毒藥活活熏死的。」霧森一族的赫拉走上過來,他從鎮子里發現了一處地方,裡面全是孩童的屍體。
「將他們葬掉吧。」燕回道。
「聽從聖狼的召喚,做出這種行徑的人,必須死。」霧森一族的赫拉說。
他們站在鎮子里,愣愣地盯著各種慘烈的景象,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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