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鈴叮
彷彿曾有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在她得到的瞬間,就徹底地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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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擁有上百年童年的同輩,小青很快長大了。她像拔節的樹木一樣高過了夥伴們,再也不能融入他們的遊戲。老者對她的針對也日漸刻薄。
她不會吞食煙氣,冷酒使她消瘦,也不能順暢地和過去的鬼魂交流。跟隨葛婆婆背誦禱歌,幾乎成了工作之餘的全部生活。
「一切的黑暗屬於您,您亦包容所有。
一切的沉默屬於您,您亦見證所有。
時間在您的掌上腐朽,保管在您無名的夢中……」
小青機械地背誦著,時不時被打斷,糾正一些特殊的語音和儀軌。葛婆婆看著她還算乖覺的摸樣,眼中卻會浮現出那壺附加了百年禱告的神醴……
小青不算笨,但也不是過目不忘的天才。這些禱歌大部分是獻給眾神和鬼族崇拜的「暗主」,有措辭優美的章節,也有完全無法理解只能強記讀音的部分。其中最晦澀的是上古的三大詩篇:第一紀古、第二行天、第三法神,和第四斷章。其中只有第四斷章的卷本她還沒有見過,婆婆說要等她經過命名儀式之後才可以誦讀。
前三詩篇中,主要講述世界幾經毀滅和重建。當今除了洪荒之初的幾位原神尚存,其餘大多舊神都隨著世界更新而湮滅了。
「阿婆,暗主的名字是什麼呢?」小青困得撓頭,脫口便問「為什麼還沒有讀到他?既然是隱蔽和遺忘之神,那麼真的有人見過他的真身么?」
葛婆婆陰沉的臉色令她陡然清醒。但她並沒有立刻被斥責放肆。這種困惑似乎勾起了這位嚴厲主祭的某些回憶,或許她年輕時,也曾遭遇類似的困惑。
「神主是世初古神,當然會留下痕迹,你背過的《第一紀》里就有:『無名者,拿走了缺失的那一頁",『別去那眾神不可涉足之地,別驚擾那唯一的守衛』。還有更多記載應該在第四篇,可惜殘損得也最嚴重。」
葛婆婆的聲音永遠是嘶啞的。小青猜想,這是她不唱誦禱歌的原因。
「我不太懂。」她青色的眼神直接而清澈。「阿婆,我是不是,不太適合學這些……」
然後小青意外地被葛婆婆粗糙的手掌摸了摸頭。
「暗主教導我們,應當保有沉默。」葛婆婆的聲音像環繞河床卵石的水流,蒼老的目光似乎穿過了她。「同時也不忘發問,才能在大限之前止步。或許你比其他人更適合那一篇……暗主才會將你留下。」
「不要去探尋那一位的身影,就像你無法圍攏夜晚,但當你想要隱藏的時候,他將無處不在……」
葛婆婆並沒有看她,只是皺紋舒展著,凝視著眼前的陰影。小青被這些玄言灌得一陣困意襲來,但是朦朧中,她突然聽到了一陣鈴聲。
輕而細碎,似遠還近。卻像出現時一樣,突兀地消失。
「阿婆,你聽到外面的鈴聲了嗎?」
然後小青得到了嚴肅的否定回答。「小青,你要記住,這世上最大的危險就是未知。哪怕你可以直視日光,也不要忘了,日光底下也比月色更危險。」
*
「……長夜的主人必賜予你安眠……」
「它終無所有,終滅所有……」
小青在暗神神殿中熄滅了祭火,一陣風帶來了幾句縹緲的話語。待她駐足細聽,卻沒有任何聲音。儘管葛婆婆警告過,但她身邊這些奇異的詭秘反而愈演愈烈。
*
那神秘鈴聲有增無減。甚至更加頻繁地不分晝夜出現。不論這聲音多麼輕小,都能將她從睡夢中驚醒。小青幾乎可以確認,除了自己,並沒有其他鬼族能夠聽到這個奇異鈴聲。
小青的睡眠本就淺。與鬼族不同,天亮以後她更難以入睡。
被驚醒的小青在棺中一陣摸索,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她對日光並沒有強烈的渴求,但她很想弄清這個鈴聲的緣由。
與合格的鬼不同,小青時常會做一種奇怪的,充滿了門和走廊的夢。這個夢境連續如現實,卻隱藏著莫名的不安。
小青很羨慕不會做夢的鬼。
終於,她在棺木的側面發現了兩塊較鬆動的木板,移開后的孔洞恰好能容她鑽過。木板后的土質沒有夯實,也相對乾燥。於是一個念頭從她的心裡大膽地冒出來了。
她確實想出去看一看。鬼族機械重複的地下生活之外的,禱詞里縹緲歌頌過的廣闊世界。
小青開始了白日學習,夜裡便挖地的生活。
幸好她的棺木足夠大,能夠盛住一些臨時的坑土。她很快找到了合適的作案工具。說起來也是奇怪,小青和鬼族相比普通得沒有什麼天賦,卻有一種絕佳的判斷直覺。學習卜草的時候,葛婆婆就批評過她,小青根本沒有掌握占卜的精髓和天賦,答對的時候多半不是依據占卜的徵兆,而是根據觀察來推斷走勢猜測的。
白日落鎖時,睡不著的小青就在棺木中挖地;夜間開鎖,她得了空也會從預定的地面向下挖,甚至測算了一個適宜的地穴作為出口,一方面減少工程量,同時也更加隱蔽。稍大的石塊被壘在地道側邊和頂上,作為加固。這樣斷斷續續持續了半年之久,專心的工作幾乎讓她忘記了那個鈴聲。
這個工作似乎也消耗了她過剩的精力,不像先前那樣抗拒禱歌,背誦時也更平穩專註了。葛婆婆發現不用拿著鐵尺趕著她背書,也感到十分驚異,想是這麼多年,她的神醴終於顯靈了。
地道兩頭挖通時,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夕陽的餘暉像是一杯灑下的紅色酒液,洞口吹拂的風帶有一絲微醺的暖意。
那一瞬間小青有些害怕,但是本能戰勝了日常的生活習性。倘若她確實不是真正的鬼族,見一見光又有何妨呢?
或許終有一天,她必須要適應地上的世界。
心念穩定之後,她反而沒有那麼急切了。來回確認了一遍地道的穩固,才整裝開始向外爬。地道起初帶著習慣的陰濕,隨著向上而逐漸乾燥。當她臨近洞口的時候,夕陽已經融化成了一攤玫瑰色。
她從地穴一步步走出。暮色牽繞著她,將她浸沒在陌生的溫暖里。遠處還有各種動物的和鳴。生機勃勃的白日令她意外。什麼冷澀的酒,黯綠的冥火,日復一日的祭祀,忽然都被日光融化了。
第一次走在地上的小青,並沒有看到傳說中青藍色的天空。她長久地凝視著暮色,沒有想象中的驚訝或慌張,只是一時忘記了言語。
某種熟悉的悲傷忽然漫過了她。不是來自有形的記憶,而是軀體中殘留的習慣。她忽然感到天地無垠,和孑然一身。彷彿曾有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在她得到的瞬間,就徹底地失去了。
喚醒她的,是不遠處的鈴聲。依然輕巧細碎,只在風裡留了一段尾音。
她恍如大夢初醒,循聲跟了過去。
*
日光下的一切都顯得陌生。
呼吸的力度。溫度的交換。萬象在她眼帘投下細小的影子,整個世界駭人地清晰。她的眼睛已經酸疼,但是此刻她真切地感覺到自己確實活著。
她小步跑了起來,跟著那聲音停在了一棵茂盛的樹下。自己竟然從未留意過這裡的異常嗎?她心中有些疑惑。
傘蓋一般的樹冠籠罩著覆滿青苔的地面。小青看到一個瘦削的孩童靠著裸露的樹根,彷彿正在安睡。
她甫一走近,那孩子便虛虛睜開了一隻眼。
這小少年身上只是套了件破舊的米袋,脖子和四肢的交接處出隨意開了洞,還露著毛茬。他沉眠的面容蒼白秀氣,額前垂下幾縷灰黑的短髮無序地捲曲著,上面歪歪地頂著一隻紙糊的帽子。整個人都灰塵撲撲的,彷彿被遺忘在倉庫最深的旮旯里的罐子。
「呦,這地方還有活人嗎?」他的聲音罩著一層沙,彷彿未醒,又彷彿從未睡著。一旦開口,那種秀氣就被狡黠取代了。「麻煩你,幫我把前面的樹枝移走,它擋我道了。」
小青低頭看去,他的面前確實有一把樹枝,不過早已朽爛。
卻不知他究竟沉睡了多久。
此時的小青心思純摯,不作多想,依言上前撿起了枯枝朽葉。朽葉觸手即碎,令她忙活了許久。待她撿走最後一片敗葉,驚覺那孩子突然無聲地立在了她面前。
小青反應也是極快,在對方靠近一臂距離的時候,驟然腿腳發力,退開一丈。
晚風颯舞,一霎葉落。兩人短暫地對峙著。
小青指間彈住了一道風壓,面向這神秘少年。儘管這姿勢看起來有些滑稽,任誰都不會相信這是一種威脅。
「你別亂動。」她運氣不錯,眯眼觀察到了那種若隱若現的軌跡。「不然我會打中你。」
那小少年的擊了幾下掌。他注意到小青看似無意義的動作,挑了挑眉,就像看到了什麼新奇的玩具。然而這股興緻很快就散去了,他的視線從她指間移走,恢復了之前的慵懶。
「有意思,原以為是個傻的,身手倒機靈得很。」他信步而走,搖搖擺擺,小青才發現他是個跛子,但他好像也不介意暴露自己的殘缺,隨地摸了根樹枝當作拐杖。「不過這話也要還給你,不要玩耍自己尚不能掌握的東西。」
「我樂意。」女孩平靜地答。她蓄著力,表情卻沒有什麼波動。
他又擊掌。「率性而為,度勢而退,有前途有前途。我可是講道理守規矩的。你既然幫了我一次,我自然也要答謝。」說著他便向小青摘下紙糊帽子,十分標準地鞠了一躬。只不過他的姿勢越標準,顯得更滑稽。
「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小青見他沒有惡意,放鬆了架勢,蹲下身問。
「唔……」少年托腮,「其實我也不知道。我還想問呢,你是誰,為什會在這裡?」
小青拳頭有點癢,「我叫小青,聽到你的鈴聲才來的。為什麼你的鈴鐺一般人都聽不見?」
少年的眼睛彎了一下,帶出一點笑意。「一般人不止聽不到鈴聲,也看不到我。我可是縫隙間的精靈,只有心有大願而未達的人才會察覺到我。但是你這樣子……也不像有什麼大願嘛,怎麼還會見到我呢?」
小青那時尚且是個認真的孩子,事後回想,不知相信了多少他的鬼話。她認真答道,「我想做一個真正的鬼。」
這句話氣得他跳腳。「鬼算什麼,你可是深淵之人。不如跟我去人間,做個妖王魔君的才叫拉風!」
小青很堅持。「不,阿婆說事情要做完一件再做下一件。我覺得還是先做女鬼比較好。」
他嘆了口氣,露出些許愁容。「本以為發現了個好苗子,原來還是個傻的。」旋即又正色道,「你可要想清楚,太陽和月亮、有影和無影的世界,你只能選擇一個。」
小青沒有立即回答。
眼前的精靈就是一個矛盾的集合體。像是男性卻不夠陽氣,卻也不是女性的陰柔。身形似孩童,行動卻如老人一般遲緩延滯。總面帶笑意,眼底又充滿疲倦。滿口胡言,卻能輕易看透事物的脈絡。
太陽西沉。極地絕高的落日崖已經開始向一側卸下陰影。
「你可以叫我零。等你想到你真正的願望再來找我吧。」他對她眨眼。「順便告訴你,落日崖那邊鬼族的結界剛剛被破,你也該回去了……再會了,小青。唔,名字倒是不錯,不過……」
話音未落,零正了正頭頂的紙帽,便消失了。
於是小青從此多了一個,秘密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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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零正式上線!